我转身,是那个少年,他把荷叶撂在地面上,一副又惊讶又愤怒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心:“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找回我的记忆。”镜子突然发出奇怪的紫色光束,笼罩着我与他。
少年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泽,不自禁低下头去,喃喃起来,“先生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只要我守护着这个镜湖,守护着这座法殿,就可以再见到他一面。可是,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先生还不回来?他说平定洛王的叛乱只是举手之劳,可是,为什么还是去了这么久?”他又拿起他的荷叶,幽幽地走向大殿的门口,“记忆?记忆是什么东西?先生到底在哪里?我是谁?……”
难道他的记忆也丢失了?殿门的风掀起了他的衣襟,我心中突然一阵隐隐地不安和疼痛,似乎他的记忆的失去与我有着莫大的关联。但是,究竟是什么关联呢?
我望了一眼那瓶药水。
伸手,揭开瓶盖,一闭眼,一饮而尽。
身体突然轻飘飘的,浮上了半空,落地大圆镜子发出金紫色的光芒,笼罩着我,一股强大的能量充溢了我的身体,让我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重新构造,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和升腾感席卷了我。我的大脑一时出现了空白……
哄的一声巨响,镜子出现了一条裂缝。我重新伫立在地面上,望着镜子中白衣飘飘、玉面修眉的形容,笑了一下:“诸葛敬德,你好!”
“先生,先生!”身后响起云博子的声音,我转身。他被喜悦充溢着,眼睛里泛着泪光。
可怜可爱的人,为了封印妖物,我连着他的记忆也一起封存在了镜子里。我伸出手,把他一把攘到了怀里,低声问了一句:“想先生了?”
云博子没来得及回答,哄的又是一声巨响,原先镜子一般的湖水泛起千层波澜,风浪中,一条银白色的双头巨蛇从湖面上探出头来。
我的脸色登时一变。所有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当年,长安东北碧波潭有双头白蛇作乱,惊动朝廷。我用瑶池圣水和金母宝镜封印了她,结果被封为定国圣师。不过,不久后,武媚掌权,崇信佛教,为排挤于我,便一纸手诏,命令我平定洛王之乱。可是,我虽然身为道师,却没有沙场经验,终于还是兵败垂成,孤魂一散,竟流落到远欧,辗转投胎,已经几千年了。想不到如今,重回长安,却是受了这只妖物显化的人形迷惑,饮下圣水,破了宝镜,一切封印全都解除。
只听得那只妖物在浪端上高声狂笑:“诸葛敬德,你没有想到吧!一千年后,我利用你的轮回身,解除了你的封印。没有了圣水和宝镜,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哈哈哈……”
恶浪席卷而来,妖物吞吐着巨大的蛇信,朝我们扑来:“听说吃了有修行的道士,可以增长功力。诸葛敬德,让我尝尝你和你宝贝徒弟的味道吧。哈哈哈--”
我怒上心来,一把将云博子拉到了身后,运气丹田,手掌一推:“轩辕掌--”轰然一声巨响,金色的大掌印凌空飞去,正打在巨浪之上。
镜湖空间顿时一片摇晃。
白蛇翻身往后一仰,竟避过掌风。她继续狂笑着:“牛鼻子老道,被你封在这碧波潭一千年,我可是费劲心思修炼的。你在人间界轮回了这么多年,功力却越来越弱了。哈哈哈,看来我是吃定你了。”她硕大修长的身躯一阵耸动,往大殿扑来,呼啦一声巨响,殿堂的檐角被她撞塌了。
“先生……”很低微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云博子坦然无畏的脸。“先生不用担心。云儿有办法除了这个妖孽。”
我眼睛一瞪:“傻孩子,难道你要用《禁咏》中的法术?”《禁咏》是道家的禁忌之术,是魔物中修行道术的快捷之法,只是道术多以旁门左道、自毁身形来成就,所以一开始就被道家封存起来,作为至密之法。可是,那一次,因为我与云博子在书库相遇,情欲难舍而与他……想到这儿,我禁不住一阵面红耳赤。唉……那一次他趁我困倦,偷学了《禁咏》,由于违背了道家禁忌,所以我才将他的记忆封印起来,让他监守镜湖。
看着我神情恍惚的样子,他的眼睛笑了,点头,又摇头:“为了先生,云儿什么都愿意的。先生不可以死,云儿也会永远陪着先生。”他的唇突然泛起一阵妖异的微笑,喃喃的声音如蚊鸣般响起,这种奇异的声音渐渐汇成巨大的声浪,我的身体竟一时之间被封印了起来。
他突然抱住了我的身体,将脸贴在我的胸膛上,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隐约听到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滞了。他无神地转身,面向翻身飞舞的巨蛇,口中喃喃之语爆响,巨大的血光从他的身体里升腾而起,泛化成冲天的莲叶,整个镜湖空间顿时被映照成血红色。
“啊!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血莲花?”双头白蛇的身体一阵颤栗,四目精光四射,“哼!那就看看我的毒菊草厉害,还是你的血莲花厉害!”她的身体接着一阵耸动,蛇皮上的鳞片腾地撑起,不断伸展,竟舒展成一朵巨大的白绿色大丽菊,阴惨惨的白绿光闪烁着,像无数的鬼火在天空中摇曳。
云博子似乎完全没有了神识,他只是本能地将两只手蜷在了一起,束着的头发突然翻飞开来,飘舞在四面的空间里,巨大的血莲花放射出妖艳的血色,慢慢地将毒菊草包容起来,血色将白绿色逐渐地吞噬了,我听得到的是双头蛇越来越低的哀鸣,然后,一切都归于静寂--
云博子无神地转过身来,朝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先生……”突然,眸中闪现出无数的期待,仿佛在问着:“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两行淡粉的血水,从失神的瞳孔中淌了下来,回首顾盼的身形,一时变得僵硬。
我的身体顿时恢复了知觉。我扑上前去,抱住他。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直了,只有岩石一般的质感。我放声大哭,嚎啕着:“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云儿--我的云儿--”
幽幽的镜湖水,重新恢复了平静,澄蓝的天空下,我却听到了我的心的无望的哀嚎……
镜幻
--情见录之六七
白色的纱窗,午后的春风探进头来,将橙黄色的茶桌上一打写满字的公文纸吹散了,零落到地面上,像舞后休息的白色纹蝶。虎纹大椅上,斜躺着一个金发长睫的男子,显然是睡着了,平静安详的脸庞,有月亮一样柔和的光芒。他的身上是一袭来自东方的绫罗手工裁制的睡袍,外翻的前襟处露出白皙健美的胸膛,修长的手自然伸展着,中指上是一枚白银镶蓝宝石的戒指,周围有无数颗小钻石环绕,那是瑞典王族的经典象征。
哗啦啦--女孩子的笑声就像是泉水一般,在春之神的怀抱里,尤其显得清醇而甜美。男子缓缓地睁开惺忪的眼睛,黑宝石般的眸子让整张脸更加生气盎然。他站起来,没有理地面上的公文,而是舒展了一下手臂,拢了拢披肩的金发,走到窗前。微风把白纱抚弄到他的脸上,有很浓的性的气息。他将手探到自己的怀里,顺着腰往上摩挲,然后,整整地,将自己抱紧。一种发自心腹的呼吸声低低地在金镶银嵌的房间里流溢。
窗外,一群年轻美貌的宫女追逐着一位异国的少女,那少女有金黄色的皮肤,深黑色的瞳孔和长发,身上穿着的完全是绫罗和绸缎组合而成的绮丽服饰,绿玉和玛瑙镶嵌的珠宝挽了一头的秀发,有着神秘而高贵的气质。那是从蒙古帝国到访的公主,据说,那位征战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铁木真是她的曾祖。男子隔着纱窗,远远地望着她,仿佛望着古典画中的春之女神,满眼里,都是欣赏着的情绪。
“亚塔殿下,国王和王后想见您。”房间外,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
亚塔踱到门口,温和地对半跪在地面上的男子问道:“是什么事,亚里克斯?”
亚里克斯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那光芒只是一瞬,快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亚塔,然后,长长的睫毛又遮住了一切:“好像那个蒙古国师要举行什么表演。”
亚塔唇边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对于亚里克斯,甚至其他侍从的想法,亚塔始终觉得很有趣,这种有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快意,但是,他却从来不会当面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不需要通过他们的身体来达到快感,一切只须要自己就足够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他转身,毫无顾忌地将睡袍褪下,完美的身体像玉石一般,瞬时照亮了整个空间。亚塔的耳中听到了门边一声轻微的喟叹,唇角又牵起了一丝笑意。他披上衬衣、袍子,拢拢头发,在镜子前左右端详了一下。然后,转身向亚里克斯示意了一下。
荣花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大臣宫嫔和无数的贵族。年迈的国王高高坐着,身边是丰腴优雅的王后。很显然,亚塔是继承了母亲的所有美丽的,这位曾经被誉为欧洲第一美人的高卢女子,却在欧洲王族争相求婚的时候,青睐上了那位来自瑞典的比她年长20岁的默默无闻的中年男子,也许,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传奇。
亚塔出现在大厅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他,艳羡,爱慕,甚至于赤裸裸的欲望。亚塔微笑着,一如往常,走过人群,迎向自己的父母。吻了父亲的手,然后是母亲的。母亲顺势将他挽到了身边,在他耳边微微责备道:“你又迟到了,我的宝贝。”
亚塔当然听得出话语里只有喜欢,没有任何责难的意思,所以也就很平和地回应着:“对不起,亲爱的妈妈。”他将眼光转向人群,侏儒们在人群里摆出各种可笑的造型,说着新编的笑料,那些上流社会的男子和少女都讪笑着,一如往常地高贵而欢乐。忽然,人群散开了,人们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一个地方。那个神秘的东方女子在一群宫女的推崇下,微微娇喘着走来,绯红的脸颊,仿佛新结的苹果。亚塔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羞赧地笑了,用手捂住了唇。
亚塔垂下了眼帘,将眸光移开,一个黛青色的影子迎了上来,一种妖异的气质从他那幅黛青色的面纱背后和那双深黑色的瞳孔里晕荡出来,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亚塔不禁一愕。
亚塔很清楚地记得,三天前这个影子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装扮,同来的使者们都尊称他为国师。真不明白,国师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也许,这也就是东方文化可以保持其神秘性的所在吧。
亚塔没有兴趣深想,转头跟母亲谈论起人群中的贵族,那些豪门望族每次出席王室活动的时候,总是要装束一番,有时候会有一些翻新的花样,而这个,也一直是王室餐桌上讨论的主要话题。
国王拍了拍手掌,人群安静下来,侏儒们滑稽的笑声也立刻停止了。
青衣人向国王施礼,然后来到中间的空场。他单掌起礼,口中喃喃作响,一只右手平伸出来,露出洁白瘦削的手掌和经过精心修剪的修长的泛着青光的指甲,仿佛磨制精巧的漂亮的松耳石。掌心里,从空无一物,突然生长出无数的微小金色颗粒,闪闪发光,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了惊呼:“黄金--”
西方的炼金术到现在还封禁在阴深的修道院里,而这个神秘的东方人却只凭几句咒语就创造了奇迹,除了公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强烈地吸引住了。亚塔也不例外,因为黄金对于这个没有金钱概念的王子而言,并不具有财富的意义,而是具有美丽的内涵。闪闪发光本身就是用来形容神或者美好生物的一个重要的形容词。
金沙开始在地面上堆积,人们可以听到嘀哒嘀哒的声音,仿佛很多人的垂涎。青衣人却在这个时候收起了手掌,他双手合十,眼光掠过人群,似乎响起了一声轻蔑的微笑,当那高傲的目光流经亚塔的时候,略微有了一个停顿,那停顿很轻微,就像珍珠落在绸缎上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的惊动。然后,他走到了金沙堆上,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是赤着脚的,没有血色的脚面上,依旧闪烁着幽秘的青色光辉。喃喃的咒语声再度响起,人群窒息般的沉静--
金沙像流水一般,逆流到他的身体上,缓慢地,他的整个黛青色外形都被金色淹没了,焕发出诱人的光芒。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突然,半空中发出一声异常压抑的哀叹,这样的声音仿佛在每个人耳边都若有若无地响起了,瞬间,金色的人形坍塌了,像粉末一样,消散在微风里。
亚塔好奇地走到前去,在方才国师伫立的地方摩擦起地板来。不过,地板是结实的,一丝裂缝都没有。亚塔将目光洒向人群,人群也互相探视起来。
突然,一晃眼,青衣的影子伫立在亚塔的身后,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肩膀。亚塔摹地转身,惊愕的眼眸里,看到一朵艳丽的中国茶花。
国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手里依然擎着那花。
亚塔在人群的惊呼声中缓过神来,接过那妖艳的花朵,转身,回到了王座旁。
国王当先鼓掌,人群也跟着赞叹起来。国师回到公主的身边,公主微微一笑,附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王后似乎十分兴奋,拉过亚塔,低声说道:“宝贝,如果可以让他为我们变金子,我们将成为全欧洲最富有的国家。”
而亚塔并不关心这个,他的心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为什么,他可以变幻身体?如果我也拥有这样的能力,那么,我将更加完美。
瑞典宫廷迅速与蒙古帝国达成了一项协议:瑞典王子亚塔和蒙古公主卓玛结婚,瑞典将支持蒙古在欧洲的势力,而蒙古国师达卡沙必须留在瑞典。
当时的蒙古帝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所以,它才会遣送它的公主到欧洲来,与欧洲的王族联姻,以维系势力。亚塔对这个协议并不反感,虽然他并不能从公主身上明显感觉到爱情的魔力,但是,他相信他是可以欣赏她的。而最重要的是,瑞典宫廷觉得这项联姻最成功的一项就是能将国师达卡沙留下,国王和王后的想法当然是为了瑞典的富强,而对于亚塔,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婚礼定下来的这些天里,他并不需要费心宴请和花销的事,他所关心的只是那个国师的来历。宫廷内外的人们或者传说这个达卡沙是蒙古王族血统,与卓玛公主有叔侄关系,在萨满教中拥有崇高的地位;或者传说他是远古匈奴族的后裔,跟随父辈流浪了整个西亚大陆之后,因为蒙古的强大而归附于蒙古王朝,而且还是古代西亚巫术的唯一传人;或者传说他是中国汉代王族刘安的后裔,精通道术,曾经在中国与佛教高僧斗法成功,因为蒙古帝国器重而投诚旗下。每一条传言都附带着传说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坚持自己的传言是唯一的真实。亚塔也派出了亲信,向卓玛公主的随从们打听,甚至不惜花费金银珠宝,可结果也是众说纷纭,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