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纪悟言与慕容涤尘也觉得耳边一震,不由得同时看向殿前,到要瞧瞧这神秘的拾月宫宫主是何模样。
江湖上有人生有人死,每一刻都有人生,每一刻也有人死亡,没有人能计算出江湖人生死的数量。
而比江湖人的生死变幻更频繁的是关于拾月宫宫主的传言。
有人说,他身高七丈,力大无穷;有人说,他没有形体,来去如风;有人说,他不死不灭,千秋不朽;也有人说,谪仙转世,判人生死。
不过不论传言如何,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拾月宫的宫主定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神奇到就算他是长了六只臂膀的妖怪,恐怕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么,现在出现在纪悟言他们眼前的又什么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许不能说人,要说是什么样的鬼神妖魔。
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害羞的少年而已。
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丽雪灼都似乎还小上一些,脸色苍白,带着微微的病容,不时的咳嗽着。他似乎脸皮很薄,很怕看到生人的样子。眼睛只接触到了慕容涤尘和纪悟言一下,就害怕的避开了,有些瑟缩的蜷在偌大的正座上。而丽雪灼和文静倾,也很尽职的挡在他面前,把他和生人隔离起来。
不过这个少年却做了一件事--他吹了一口气,对着卫流霜。
很神奇的,一直昏睡的卫流霜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管信与不信,他凭着这一口气的力气,解开了卫流霜被封了快到极限时间的穴道。
做完这件事后,少年朝纪悟言和慕容涤尘腼腆的笑了笑,很害怕他的举动不合时宜似的。
这举动无疑可以让他们两人暗自吃了一惊,不过他们震惊的程度显然比不过卫流霜。
要知道,刚刚她还在自己的房中睡觉,怎么醒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是不是还做梦呢?
她这样想,也把这样的想法不由自主的表现在脸上,也引起了少年的兴趣,似乎让他渐渐忘了害怕。
于是他小心的叫道,“雪灼,把我给他们礼物拿出来吧。”声音小小的,眼角也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要送礼物的人。
丽雪灼转过躬身答“是”,声音谨慎,与平常他的刁蛮任性大大不同。又顿了好一会,才道,“带上来吧。”
由远而近,蹒跚的脚步声传过来,等穿黑衣的弟子走进来,纪悟言与慕容涤尘才看清,他们带进来的是竟然是一位孕妇。
“杀了……咳咳……她,”腼腆害羞的声音穿过来,坐在上位上的少年虽然还是满面病容,中间还咳了几声,仍然清晰的传达出了这个意思。却看他们仍没有动作,于是又补充道,“杀了她,我就可以……咳咳……放过‘她’。”
这个“她”指的却是身为人质的卫流霜。
此时的卫流霜却已经明白了自身的处境,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可她也看出自己现下已经是敌人逼迫自己儿子的工具。
“不,涤尘不要去。”看着自己儿子眼中慢慢聚集的寒芒,卫流霜挣扎着急道,却很快的又被封住穴道。
她虽然害怕自己的这个儿子,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出的骨肉,又怎么能看他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同时,慕容涤尘也在心中权衡着--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情况下没有选择,要么一尸两命,要么死的就是自己的娘亲。
孰轻孰重,道义和亲情……手中的剑举起又放下,无法抉择。
脚下的孕妇凄惨的求饶着,那边丽雪灼又已经拿银丝勒紧了母亲的颈子,台上的少年掩着嘴得意笑着……
慕容涤尘一时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进退两难困境中。
第七章
慕容涤尘知道自己不可能拔剑,因为对于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身怀有孕的女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于是他的目光慢慢挪向了站在不远处的丽雪灼--看来自己只有冒险一试,要一击杀掉他才能保住自己母亲的性命。可以他制住母亲的姿势和戒备的程度,慕容涤尘迅速判断出自己至多只有一份胜算。
可别无选择只得试上一试了。
正当慕容涤尘下决心拔剑之时,一个人却抢先抽出了他腰间的剑。
要知道,想抢慕容家二少爷的剑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抽剑的速度、手法都极为讲究,当然,还要一个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慕容二少对他没有防备。
那么现下,具备这些所有条件的人,也只有……纪悟言。
没错,纪悟言抢了慕容涤尘的剑,可也并没有拿它去砍谁;而是斜斜的指向了一个人--坐在首位上的少年,拾月宫的宫主。
仅他这一个动作,丽雪灼和文静倾却已经作出了十八种反应,招式武器迅速的封住了纪悟言的上、中、下三路,只要他再敢动一动,马上血溅当场。
而他们后面的苍白瘦弱的少年却有些好奇的看着纪悟言,似乎期待着他的表现。
这时,纪悟言动了,第一次没有顾虑到身旁人担心的眼神。
可他动的不是握剑的手,而是……慢慢抬起了头。
他抬起了头。
在慕容涤尘的记忆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纪悟言好像总是习惯了低着头。
低头无奈的微笑,似乎是自己,也是所有人最常见到的他的表情。收敛的眉目,神情淡然的眼角,无限的温柔体贴,构成了他熟悉的“纪悟言”。
仔细在脑海中搜寻,慕容涤尘赫然发觉,自己竟对昂起头的悟言没有印象。
而此刻,纪悟言却抬起头来。
他抬起了头!
然后,他笑了。
慕容涤尘第一次见到纪悟言的时候,他是摔了一跤,脸上黑黑的,让一向爱干净的他不太喜欢。
慕容涤尘第一次看到纪悟言容貌的时候,是在他用帕子擦去了面上的污垢以后,那时他虽然年纪还小,可那般的绝色仍然把自己的大哥慕容清尘骇得跌下了凳子,也让他傻了眼。
以后的十年的时间里,慕容涤尘觉得自己已经看过了他所有的表情,就算仍觉得他容颜丽可倾国,可再怎么样自己也对他美貌免疫了些。
可现在,此时此地,慕容涤尘却是真真正正的呆住了,不,应该说,有些傻了。
不仅是他,就连那个羞涩的少年,也看着纪悟言直了眼,半晌没了声音。
丽雪灼张大了嘴巴,手几乎再也捉不住卫流霜。
“叮”的一声,文静倾手里的铁琵琶摔下了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却没有惊醒半个人来。
这下唯一没有被这笑容迷惑住的,就是被点了穴道,还在昏迷中的卫流霜。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醉了,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浮在空中。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美酒更醇更加醉人的东西。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笑天下醉。
“看够了么?”纪悟言轻轻的声音,滚过众人耳边却仿若惊雷,身子同时一抖,所有人这才回过神来。
纪悟言没有乘着他们失神之际出手,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能让二少爷的母亲冒这个险。
从不同的方位看着纪悟言,慕容涤尘、丽雪灼、文静倾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情--这个人……真的是他们认识的纪悟言吗?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自信的眼神,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毕露的锋芒,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夺目的光彩,他们认识的悟言也不会这样咄咄逼人的说话。
就连慕容涤尘,也迷惑了--悟言为什么突然要装出如此的表情?
还是说……
这个才是真的纪悟言呢?
横剑上前,纪悟言一步步逼近拾月宫主宽大的座椅。
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的纪悟言却令文静倾和丽雪灼不敢靠近,只看他一步步登上台阶,越走越近。
看着他二人也愈来愈凝重的神色,纪悟言微微一笑,一派神采风流,脚下却也不再动,就在原地远远与拾月宫主对峙。
而这时的拾月宫主,也似乎变了。
他慢慢的舒展开蜷曲着的身子,脸色还是苍白的,却制住了咳嗽,原本浑浊的双眼里也射出了精光。
早在纪悟言与慕容涤尘来之前,他早已派人探得了他们的武功情况,所以此际才得以并不失措,可看看纪悟言的神情,心中也渐渐有些打鼓--难道探子们的情报都是错的,这纪悟言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这样想着,他的身体也慢慢绷紧,蓄势待发。
看着站做金字型的三人,纪悟言微勾唇角,一把把手上的剑掷在地上。
金属和大理石敲击的声音十分清脆,反射的光华也十分耀眼,只衬得拾月宫主收起天真的脸更加阴晴不定。
“宫主,”纪悟言神色淡定,丝毫不见慌乱,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淡淡道,“阁下要涤尘杀人,不过是想要找出那个人罢了。既然如今已经找到,又何必大费周章?”
“你说什么什么?”拾月宫主没开口,丽雪灼已经要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找人,不要随便说些有的没的。”
他这一开口听起来像是在教训纪悟言,可纪悟言心底却明白他其实是在帮自己开脱。于是略带感激的对他笑笑,丽雪灼立即好一阵脸红心跳,心中叹息连连--我的天啊,这人原来已是倾国倾城,难道现在真的要笑倾了天下才罢手?
拾月宫主却不管丽雪灼,只径自看着纪悟言;纪悟言也就一径微笑,干脆让他看个通透。
半晌,拾月宫主终于道,“不错,可人在哪里呢?”
纪悟言也不说话,一双月华流光的美眸异彩溢漾。
拾月宫主心魂被他一慑,只觉得这人生得实在是太美,落在人间真成了罪过;偏又是旁人学不来的翩然风采,不是自己心中日夜的记挂的那人是谁?
于是眼中神光渐渐收敛,神情恻然道,“是啊,是你。不是你又还能是谁呢?”说着又看了纪悟言一会,才道,“你跟我来吧。”
刻意不向后看,纪悟言随后跟上,却被一只炽热的手紧紧拿住手腕。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说话的人声音冷硬,听在纪悟言耳中却倍觉心酸,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忘了么?刚刚你答应我的……再不做这样的事了,再不做了……”
这话声很轻,好像轻轻一呵,就溶入在空气里;可这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纪悟言心上,一下一下却不亚于千斤重锤。
自己何尝不想呢?
何尝不想永远留在他身边,何尝不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不忍心啊……
怎么忍心见他为难,怎么忍心看他的手染上血腥,怎么忍心看他和母亲之间又添误会,怎么忍心……忍心看他皱一皱眉,忍心看他不开心?
又怎么忍心看他走和他大哥一样的路?
聪慧一如纪悟言,怎么会看不出来慕容涤尘渐渐明了的心思。
这样下去,他也许会爱上自己,也许自己真能和他双宿双栖,再不分离;可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依他个性定然不会离自己而去……自己又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和慕容清尘一样,在江湖上背负着骂名?
所谓挥剑断情,是不是就是如此。
成全了他就好,而自己会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纪悟言方才的那一番话,全是靠着七岁那年偷听的慕容夫妇对话,还有这些年的一些传言得出的--丽雪灼和文静倾既然是拾月宫的人,那么丽家的灭门,慕容泠然的私奔,还有追踪他们的大批高手失踪,一定是早有计划;说不定连夕菲的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如此劳师动众,又虏来卫流霜--为的,似乎只是要让慕容涤尘做一个抉择而已。
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那么……是不是为了那个“孽”“赎”的预言呢?
拾月宫该不会是想找到那个“孽”利用他来大闹江湖,复兴黑道吧……
如此猜测着,才有了刚刚纪悟言的行动。
被他们当作是二十年前那个魔头的转生会如何,此时的纪悟言已经无法考虑了。
现在他心中满满塞着的,都是自己将要离开的那个人。
“二少爷……你以后凡事要自己多保重……”纪悟言忍着手腕上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定定的看着慕容涤尘,一点也不敢移开眼睛,“……冷的时候要记得多加件衣服;睡觉的时候要关上窗子,赏月是好事,可晚上的湿气还是重些……”
“……也不要挑食了,厨房李师父的菜做得不错,你应该吃得惯的,以后就指了他做菜吧……”
“……书也不要看得太晚了,可别又看忘了神烧着头发……”
他越说,慕容涤尘的脸色就越白。
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开自己么?
不是说好了不离开,不是说好了永远在自己身边么?怎么他还要这么说?这是什么意思?是交代他不在时的一切么?
文静倾看着他们,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事已至此,不能说他对这两人没有愧疚。可如今……当断则断吧。转眼看看自己师弟铁青的脸,文静倾下令道,“把他们分开。”
于是……情况失控了。
刚刚醒来的卫流霜没想到看到的竟然这样的一个场面,这样的一个慕容涤尘。
不断嘶吼的慕容涤尘已经叫哑了嗓子,差不多三四十个黑衣人加上丽雪灼和文静倾,才把慕容涤尘和纪悟言隔开;因为寡不敌众,慕容涤尘打到后面已经没有了招式,几乎完全是肉搏的手法。只要能杀出一条血路来靠近纪悟言,他人就像铁铸的,伤得再重也没有疼的表情。可,却像一只困兽,被围在人群中央,丝毫接近不了他要找的人。
那时的慕容涤尘的确是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能放手,怎么也不要和他分开。
抓紧纪悟言的手指被人一根根掰开,他又一根根重新扣紧,再扳开,再重新扣紧,按入血肉中……
直到把两人分开,二人的右手已经是血肉模糊。
可自始至终,纪悟言却没有丝毫的动作,他只是看着慕容涤尘快速的说着自己要说的话,“记得金疮药在柜子的第二格,记得药酒在第四格,如果不知道怎么用,就问夫人吧,她是二少爷的娘亲,一定会教二少爷的……”纪悟言虚茫的眼睛扫过卫流霜,这位慕容家高贵的夫人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涤尘这个孩子,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从没有关心过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不在你身边,二少爷要慢慢学着照顾自己。”
涤尘……你一定……要好好的……
最后的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纪悟言转身离去,却在转身的一刻泪水滑落。
很冷,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小小的他一个人缩紧身子蹲在地上,周围又黑又冷,他一个人好害怕,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对了,是爹和娘不喜欢自己,故意把自己放在远远的地方,不想看见自己觉得烦。
紧紧的咬住嘴唇,他像往常一样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涤尘不怕,我才不希罕他们。每次看到爹、娘,大哥还有小妹在一起都吵死了,自己喜欢的是安静的地方,才不要他们过来吵。
涤尘不要怕,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就自己一个也能很好。
任何人都不要,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二少爷,二少爷……你在哪里啊?”柔软的童音由远而近呼唤着他。不一会,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