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进来带我出去,我手里仍然捏着那本他给我的书。书的名字是《论语》,夹缝和留白中有着他圆润娟秀的批注。我回过头,他正在铺开一张纸,没有说把书收回去,也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很忙,我知道,一个王爷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关系,我可以等。
秋声馆是一座不太宽敞的院子,每间小屋住两个孩子,我与一个名叫男孩水粟住在一起。白天练武,晚上学文,文课于我太过于简单。但是那位秋师父说得没有错,学武于我的确是太难,最基本的弓马步我能站得对姿势,可是不能久持,但那真的没有关系,秋声馆的师父从不苛责我们。只要不出这个院子,我们可以随意的嬉闹玩耍。
一共十二个粗手大脚的男孩,瘦小的我很快成了他们疼爱和珍惜的对象。我们每天都玩得非常快活,一场蹴鞠可以踢上半日,全然忘了该做的功课,让李夫子在旁边叹息。
再不为衣食冷暖担心,再不被风雨侵袭,我如同久旱逢雨的小树,成长的速度连我自己都开始吃惊。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我已经脱胎换骨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本皱缩的脸舒展开来,皮肤也渐渐褪去了风霜的颜色,恢复了幼年时候有过的白皙,连同眼睛的色泽也逐渐加深。很快我和其它人都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不同,李夫子抚着他黑白班驳的胡子给我们解释,我幼年生长在边关大漠,该是中原男子与夷狄女子的混血。他听说那些外族的女子金发蓝眼,一身肌肤雪一样白皙,与中原女子风情迥异。
在老夫子乐呵呵的讲古中浪费了不少时间之后,我们依然继续着下一场无忧无虑游戏。
可我还是思念着水青阑的笑容和怀抱,我时时都在期待着他再派管家来叫我过去,笑着和我说上一会儿话,哪怕仅仅是让我看看他。
进了腊月,府里派下来了新衣,我们所有的孩子被集中到院里对王府感恩戴德一番后领到了崭新的棉衣。简单的蓝布直缀谈不上漂亮,可是厚实,足以遮挡严冬的寒冷。
我回了房抱着那棉衣开始发愣,水青阑现在怎么样了呢?四个多月,他从来都没有再找过我一次,我真的很想他。这样快活的生活,这样和睦的异姓兄弟,还有慈祥的夫子,都是他赠给我的。如果没有他,我或许现在已经是几片零散的枯骨,哪里会有这样天堂般的日子?
快要大年了,天已经很冷,但屋子烧得很暖。被管家吆喝着洗了澡躺进被子,同住的水粟哥哥悄悄爬上我的床和我躺在一起,见我又拿了那本从水青阑书房中带出来的书在看,就吃吃地笑:“又看书呢,看这些东西有什么趣儿?”
“读书的人有学问。”对着他的不屑我也不想多说,水青阑一身白袍的儒雅模样在我面前挥之不去,我只是告诉他,“小王爷读的书多,所以他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水粟哈哈大笑:“听听,又说小王爷了。什么读的书多,人家是主子,就是不读书也是主子的样子,咱们这样儿,就算读了再多的书,也还是奴才,没人看得起你。”
我不回答,他没有见过水青阑,也没有被他拥抱过,所以他不知道水青阑有多好。更何况,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不是么?水青阑救的是我的命!想起那天水青阑抱着我,轻声地问:“楚儿,很好听的名字,姓什么不记得了是么?跟我姓,姓水好不好?以后,你的名字叫水天楚,楚儿这个名字只有我来叫好么?你么,以后我做的弟弟吧。”我不是奴才,是他的弟弟。
水粟已经十三岁半,明年的夏天就可以离开王府自谋\生路,这是他常常挂在嘴上的得意。见我不答,他又转了话题高谈阔论:“明年我离了这王府就去投军,就去边关,也娶个夷狄女人生几个你这样的蓝眼睛小孩,哈!”他笑哈哈地开始拧我的脸,“真好玩,刚进来时候跟只猴子差不多少,现在嘛,好象瓷娃娃……”
我没他力气大,可我知道他最怕痒,两根手指在他腋下一挠他就乖乖地求饶。我们在被窝里闹成一团,闹到被子远远地被甩到一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趴在那里不能动。
好半天,水粟爬起来拎着被子盖住我和他自己,让我趴在他怀里,我迷糊地闭上眼,他的怀抱与水青阑完全不同,宽厚得象新发下来的棉衣,暖得让我愈发的倦。
他低低地问我:“天楚,你有没有想过你长大了去哪里?我是不会留在这府邸里头做奴才的,投了军我要冲锋陷阵当个大将军。你呢?你想怎么办?”
我十四岁可以离开的日子还很遥远,即使就在眼前,我也舍不得离开水青阑。如果,留下来做王府的家臣,应该可以同水青阑在一起吧?
水粟听不到我的回答,闷闷地哼了两声:“不然,明年我离开的时候你就和我一起走吧,我是大人了,我可以养活你。”
半梦半醒里我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倦倦地问他一句:“粟哥哥,你说什么?”
他还没开口,就听见有人拍门。我们的屋子历来是不许栓门的,拍了两下人已经进来。
刀子似的冷风蓦地灌进来,我一下惊醒,我匆忙地睁眼坐起身,看见白天发给我们棉衣的管家身后带着两个青衣的家人站在床前,李夫子就站在门口,默默地不出声。苍白的月光里他们手中那盏写着斗大“水”字的灯笼\出奇的亮。
“就是这个,带走。”管家冷冷地发话,那两个家人走过来抓向我。我能做的只有胡乱地踢打着伸向我的手。水粟松了我豹子一样跃起来挡在我面前,大声叫着:“不许带他走!”
但他和我都不是两个大人的对手,很快他被甩到一边,我也被紧紧地裹进被子里面再也不能动,手里抓着的只有水青阑的那本书,无论如何,这是我不能够失去的东西。
围拢过来的其它孩子被管家呵斥远远退开,李夫子仍然靠在门上,苍老的脸上有化解不开的悲哀。
鼻青脸肿的水粟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踏踏地追向我,却被李夫子抱住了腰。
“天楚--天楚--”水粟不死心地一声声地唤,可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听不见。
4.飘如陌上尘
歌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琴箫合奏出的优美旋律在夜风里回荡,缠绵悱恻中又搀杂着一些刻骨铭心的哀伤。
我紧紧地抓着手里的书,似乎这样就多一些安心的感觉。在王府的里面,王府的管家带走我,会把我送到哪里?或者,他们是带我去见水青阑的?
胡乱的猜想中,裹住我身体的被子猛然被抖开,我狼狈地滚在地上,单薄的内衣无法抵御严冬撤骨的寒风,我抱紧肩膀缩成一团,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比秋声馆宽敞许多的院子,四面回廊的每一个挑起的飞檐下都挂着一盏绚红的灯笼\,将这平坦的青砖地照得明晃晃白昼一般。院子中间十数个男孩儿整齐地排列着,或者盘膝抚琴,或者立着执箫,他们只是专注于手中的乐器,并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他们的年龄与我在秋声馆见过的兄弟相差无几,可是每一个的站姿和坐态都优雅无比。灯笼\的暧昧红光衬托得他们的面孔美丽得过分,可是没有生气,仿佛一院子精致的人偶娃娃,随着那些有着繁复绣花和精美花纹的衣物不知冷暖地在凛冽风里招摇。
我被这情形惊得呆住,头皮一痛却是被抓了头发硬转过去按着跪在地上。眼前着了宝蓝的缎面靴子的脚十分小巧,靴子口有雪白的羊皮翻在外面。那人铺了长毛艳色毯子的摇椅上摇晃着,语声柔婉低沉:“这就是那孩子?”
管家毕恭毕敬:“回如主儿,就是他。”
一双手粗鲁地捏起我的下颌抬起我的脸,让我看见摇椅上靠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年,冰白的一张脸,长眉凤眼,两片薄唇花瓣似的那么好看,唇角还有颗猩红的痣,手上捧着亮闪闪的银手炉。
他瞧了我两眼,便笑盈盈伸手抚了抚我的脸:“恩,模样还使得。再把手拿出来看看。”
手被抓起来送到他面前去,我用力挣扎着想要握紧水青阑给我的那本书,但究竟还是被他一把拿了去。我大叫:“还给我,那是我的……”
才出声,脸上便是热热的一痛,那只收回去了的纤白的手抚了抚书的封面又翻看两眼,仍是笑盈盈道:“这书怎么会是你的?连这身体这条命都不是你自己的了,你还有什么?”他将那书递给管家,慢声道:“把这书送回小王爷书房去,你们下去吧。”
管家和家人松了我行礼离开,少年却突然站了起来,追了两步,柔声道:“见了小王爷,说如意……问他的安。”
管家呵呵一笑:“如主儿放心,奴才省得。”说着开门要走。
我从地上跳起来几步冲过去,想要冲出门口,可大门在我眼前紧紧地闭上,我用力拍打着厚实的门板,却再也不能让它重新打开放我出去。
院子里琴箫合奏一直纹丝不乱,那叫做如意地少年捧着手炉笑着看我失望地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冷么?要不要添件衣裳?你跪下来求我。”
我瞪着他咬紧牙关一字不吐--他把我从秋声馆带出来,把我从粟哥哥身边夺走,他拿走了我的书,我恨他,所以决不求他。
他仍是淡淡的笑,袅袅婷婷走回到他的摇椅前去。
夜风穿透了单薄的内衣灌撕扯着我的皮肤,似乎连心都冷得跟着结了冰。从前的乞讨生涯有过比这更冷的时候,可四个月的饱暖让我几乎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但膝盖终是软不下去,我不能求他。我紧紧地抱着双肩把自己藏进廊角,过了夜晚就好了,明天有阳光的时候天仍然会暖,我知道。
“扑通”一响,伴随的是一声孩子的尖叫。本已经渐渐迷糊的我突然清醒,看见第一排抚琴的一个孩子被踹倒在地上,如意浅\笑着柔柔道:“水月,你又偷懒。”
那个孩子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花团锦\簇似的一身锦\缎衣裳愈显得那张脸出奇地小,可是透着俏丽。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挣了两下还是又伏回地上,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明显在哭。其余的孩子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或者没有知觉,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意突地冷了脸:“你还敢哭!还不快起来练!”说着又是一脚。
那孩子的身体越抖越厉害,挣了几下仍是起不来,突然放声大哭:“娘--我要回家--娘亲呀--”此时的琴音箫音跳跃起伏,欢快活泼,愈衬得那哭声撕心裂肺一般的凄惨。
如意白了脸咬着呀一脚一脚重重踢他:“贱奴才,装什么死!起来练!”水月瘦小的身体在地上翻滚着,尖声哭叫娘亲,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我看不下去,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水月,瞪着如意大叫:“你干嘛欺负小孩?你会打死他的!”
怀里水月的身体瘦弱得象只小猫,软软地贴在我胸膛上闭着眼睛不动,唇边挂着一痕血迹。不断张合的小嘴依稀还是叫着:“娘亲,我要回家,娘呀……”声音越来越微弱。
如意冷笑道:“好亮的一双眼!打死他?我便是打死了他又怎样?保护他?你是什么东西!”他袖子一甩,我眼前银光一亮,臂上一痛,低头看见左肩至小臂上的衣服撕开了一条口子,一条血线狰狞地爬在上面。如意手中握的正是一条银色细鞭。
他把鞭子在手上掂了掂,轻笑道:“痛了就求我,我会停手。”然后一鞭一鞭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我护着怀里的水月,可我的身体还不够高大,根本护不住他,他在我怀里一下一下痉挛着,再也哭不出声。如意的笑得愈发欢畅,一鞭一鞭毫不停歇,我的衣服一条一条飞散开去,身体已经冷得不知道痛。
我放下水月,看准时机伸手一把扣住飞过来的鞭梢用力一扯--我不是一个打架的好手,可是毕竟已经习武四个月,虽然没有太大成效,但身体的灵活和眼力的准确却比从前进步得多,而且如意远不如水粟哥哥有力气。
如意没有料到我会反抗,鞭没有撒手,可是身体却一个踉跄扑在地上。我翻身骑在他身上握着拳头就捶下去。
第一拳头落实,如意一声惨叫,高声喝道:“反了你了!抓住他!”
那些琴音和箫音终于停了,可是没有人过来,所有的孩子都面面相觑,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对付我,水月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抽噎的声音细不可闻。
可我听得清楚,我真的听得清楚,我用力捶打着如意,每一拳头捶下他都是是一声哀叫。他顾不得再叫人,拼命挣扎,我压制不住他,跳起来一把抱起水月就跑。如意握了鞭子跟在后面追,喝骂着把鞭子甩得啪啪做响。
我跑到门前用力捶打着那扇紧闭的门,高声大叫:“快来人啊,打死人了,来人啊……”清脆的童音应该在夜风里传得很远,可是没有任何动静。我突然明白我根本救不了水月,也救不了我自己。
怀里的水月没了声音,只剩下虚闭的眼泪水涟涟,唇角有血接连不断涌流出来,我大声的叫他,他却只是眼皮一颤,用尽力气叫了一声:“娘呀--”然后再无声息。
他死了,我知道。一路行来见多了骨瘦如柴的死亡,我已经不再惧怕,可他是一个这么美丽的小孩,他的死并不是因为缺衣少食,他是被如意打死的。我抱紧了水月,抬头看向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