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
见他没有半点反应,秀司纳闷地喊了他一声。春季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看见他凝望自己的眼眸不安地游移着,秀司连忙在他旁边蹲下。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之他……”
“咦?”
“浩之他……要结婚了。”
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无助的眼神。空洞的瞳眸飘忽不定。
春季走投无路的表情让徘徊在秀司胸口的烦躁瞬间消失无踪。
“他说他辞掉了工作……打算回福岛。”
“……”
“……我该怎么办……原口先生……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春季抓住秀司的双肩使劲摇晃。用无助的眼神由下往上凝望秀司,六神无主地追问。
看见平常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春季惊慌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秀司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结婚?他跟你的年纪应该一样大吧?这么年轻就结婚啊……”
“他说要回老家去,所以要跟女朋友结婚,带她一块回福岛……”
“回老家?”
“听说他的爸爸罹患癌症……他决定把工作辞掉,回去继承家业。过了今晚,他就要离开东京了。”
春季颤抖着声音娓娓道来,抓住秀司肩头的指尖一紧,激动地前后摇晃。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们说不定再也见到面了!我待会儿要去找他,可是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在方寸大乱、将内心的迷惘发泄似地向他倾吐的春季脸上轻轻一瞥……秀司用力闭上双眼。
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春季有多么喜欢浩之。
不知从何时起,浩之的名字不再出现在春季的嘴上。可是,刚开始交往的时候,秀司早已听过无数次他们之间怀念的回忆,以及难以割舍的痛苦。他有多爱那个平凡无奇的男人,秀司再清楚不过了。
他的胸口涌上一股焦躁。
(春季……)
自己肯定是爱上春季了。
他为害怕再也见不到单恋对象而惊慌失措的春季感到怜悯,更憎恨那个令春季如此深爱却浑然不觉的男人。他的憎恨甚至朝嫉妒发展。他恨得咬切齿,懊恼那直霸占春季的感情、让他深藏在心底的人为何不是自己。
秀司终于恍然大悟了。
他伸出大掌复在春季的脸颊上,和他四目交接。他用两手轻轻捧住春季小小的脸蛋,春季怯生生地凝望着秀司。
两人都没有说话。春季只是用无计可施的眼神望着秀司的脸孔,秀司也定定地凝视春季困惑的脸庞。
彼此的脑海中、心坎里正刮起感情的风暴,偌大的客厅却不可思议地笼罩着一片寂静。
不知这样的静默维持了多久。
秀司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揿开眼帘直视着春季。
“……你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告诉他你一直爱着他啊!”
“……可是,浩之就快结婚了呀……?”
“那,你就跟他说回福岛以后自己要好好保重罗!”
“……回……福岛……”
春季小声地复诵着。秀司抓住他纤瘦的肩膀继续说:
“你仔细想一想,他已经要离开东京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要是他回福岛定居的话,你们就很难再见得面了。如果你希望跟今后难得见上一面的他继续当朋友,那就笑着送他离开,要他多多保重。”
“如果……我不想当他的朋友呢?”
“那就对他说我喜欢你。”
春季的大眼睛睁得更圆更大。
他停下动作,双唇不停打颤。秀司咬着牙训示他: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想当他的情人吗?那就告诉他你爱他啊!就算真的被他甩了也无所谓,反正你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也很渺茫了。这对你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
“搞不好,他会接受你多年来对他的感情哦!仔细斟酌一下,说了对你是有益无害的。”
“他会接受吗……?”
“当然。说不定他会放弃什么狗屁结婚,跟你交往。”
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澎湃汹涌。这不是不可能。如果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夜,而浩之还特地跑到店里找春季,就表示春季是他在离开东京之前最后一个想见的人。”
听完秀司列举的最后一个可能性,春季动了动哆嗦的双唇。
“如……如果他真的愿意跟我交往,那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跟着他一起去福岛。”
“咦……”
“你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一坚持当个逍遥自在的打工族啦?不就是为了在万一的情况下可以跟着浩之走吗?那个所谓的万一不是现在,还有什么时候!”
春季像个灵魂出窍的空壳般瘫在地上,秀司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拉起来。他把步履蹒跚的春季强拉到玄关,再次盯着他的脸。
“你爱他吧?”
“……”
“那就去跟他说个明白!”
秀司使劲拍击他的背,春季瘦削的肩膀惊跳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穿上鞋子,回头望了秀司一眼。
秀司站在玄关的台阶上伸手抚摸他柔顺的秀发,春季终于点了头。
“……我走了。”
“嗯。”
“……跟浩之说完后,我可以再来你这里吗?”
“……嗯。”
秀司一边解下门链一边笑着对他说:
“要是你被甩了,我会替你开个慰劳会。”
春季展颜一笑,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目送人漫步在走廊下的苗条背影,秀司叹口气回到玄关把门关上。冷不防一股强烈的后悔向他袭来,他猛力朝门板上挥出一拳。
明明不希望他去,却在背后推他一把。
他喜欢可爱的春季,所以希望顺着他的心意。第一次体会到牺牲自我这句陈腔滥调的涵义,秀司咬紧了自己的牙根。
真心喜爱一个人的时候,能陪伴在对方身旁才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可是,世上的爱情并不见得每一段都是双向道。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认为用强硬的手段去扭转方向就好了。可是,现实生活是不同的。他了解对方的坚持是多么根深蒂固,怎能蛮横地将它扳动。
(……不是的。)
这不过是狡辩罢了。其实,我只是害怕跟春季说出“我喜欢你”,而春季却斩钉截铁地跟我说他要选择浩之。
过去,他总对春季的陈年往事抱着不以为然的心态,如今回想起来他不禁为自己感到不齿。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春季为了不可能有回报的爱情有多伤心。
那些话有一半是真心的。他希望春季能告捷归来,但也希望浩之能拒绝他,让他从此彻底死心。他讨厌自己这么自私的想法,却又忍不住希翼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不经意想起英子的秀司将手摆在门链上,把额头靠向铁制的门板。
英子的爱是笔直地朝他延伸的单向道,然而他的单向道却通往春季——。
铁制的门非常冰冷。
秀司将额头靠在门板上一动也不动,借着它的低温冷却自己炙热的脸庞。
****
浩之画给他的地图非常简单明了。在跟JR浜松町车站有段距离的商务旅馆下了计程车,春季缓缓地通过了自动门。
大厅没有半个人影。走过一旁灯光昏暗、门可罗雀的开放式咖啡座,春季朝着尽头狭窄的电梯间迈步前进。
只有在搭上电梯选择楼层的时候他才有一瞬间的犹豫。等电梯的门缓缓关上,带着他开始往上攀升,他的踌躇已随之一扫而空。他踩着稳健的步伐通过走廊,在浩之所在房间前面止步按下门铃。
隔了半晌,门被打开了浩之的脸上挂着笑容。
“……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睡不着。快进来吧!”
可能是刚洗完澡吧,浩之身上穿的是饭店准备的睡衣,完全构不上帅气两个字。
春季依言走进狭小的单人房。
背后传来浩之关门的声音,单独两人被关闭在狭隘空间引发的期待和恐惧感涌向他的心头。
“要不要喝点什么?你在店里要是喝了不少酒,就换点别的好了。”
“打工的时候不准喝酒,所以我没喝……看看有没有啤酒之类的吧……”
春季机械化地回答。
浩之蹲在房间里的小冰箱前物色了一下,取出两罐啤酒。
房间很小,里头只摆了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单人床,和兼具置物柜功能的梳妆台。
把两罐啤酒摆在床头柜上的浩之在床边坐了下来。
春季拉开梳妆台的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两人扯掉拉环轻轻交碰了一下罐底,接着各自喝了一口。
一言不发的浩之从小小的窗口眺望漆黑的外面。宁静的房间里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低低回荡着。
想到自己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春季紧张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他想起了三年前初体验的那一夜。
当时他也是跟现在一样,把眼前那个态度沉着、待会儿就要跟自己发生关系的男人带给他的不安强压在心里,只是一昧地低着头。
那是在他来到东京的第二年春天。没去大学上课而终日打工的春季,因为想家再加上一个人住很寂寞,每天都过得郁郁寡欢。
有好几次他都想回福岛去,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追着考上大学的浩之而来到东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这个不去考大学、坚持要以高中毕业的学历当个打工族的次男,家人虽然大感头疼,到后来还是被他说服了。若是回去的话,他深怕总有一天自己的性癖会被温和而平凡的双亲发现。
偶尔,他会跟成为大学生的浩之碰面。每次见面都像被迫再一次认清自己无法告白的处境,更加深了他孤独一人的寂寞。
之所以上杂志介绍的男同性恋酒吧,也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痛苦和孤寂。
那是距浩之把芹香介绍给他的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漂亮的春季在酒吧里也是人人注目的焦点。没过多久他就接受其中一个男人的邀约,两人去喝过几次酒之后,春季便跟他上了床。
那个男人长得既不是特别英俊,身高也只是勉强过得去,但他那温和的眼角令他想起了浩之,所以春季才答应跟他发生关系。
打从高中一年级他就一直喜欢浩之。跟浩之以外的男人做爱,是他经过再三的思量才下的决心。
既然无法告白,又何苦守着这段单恋,干脆去寻找下一段新的恋情。东京如此辽阔,我想改变自己,去认识一个比浩之更令我心动的人。
芹香的存在也占了极大的因素。身边有个那么相配的女朋友,浩之绝不会回过头来看我。一个异性恋的男人又怎么会放弃女人,选择男人当作交往的对象呢?
更何况……。
浩之是个很有正义感、又有洁癖的人。就算他哪天吃错药肯跟我交往,也一定不知道男同志做爱的方式。为了有备无患,身为追求者的我还是先学一点的好。
就像男人为了跟心爱的女友有个完美的结合,而把自己的童贞用在一个随便搭讪来的女孩子身上,春季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别的男人。
在事前已经再三确认过自己的心情,原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是第二天回到公寓之后,他哭了整整一天。
说不定浩之会讨厌身体被玷污过的自己,说不定浩之会比较喜欢自己是个清白之身。
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他又提不起勇气告白,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软弱的他更可悲了。
偷眼瞥向浩之拿着啤酒静静啜饮的手腕,春季垂下眼帘。
我一定要告诉他。告诉他我爱他爱了好久好久,告诉他我有多么憧憬他。我想成为他的情人却难以如愿,我是多么痛苦啊!
那些已经分手的男人。除了最初的那个男人,其他的他几乎都不记得了。尽管他曾沉溺在他们带来的快乐与温柔,尽管他也曾有些喜欢对方,回忆却随着时间缓缓地流失了。
如果不说出他对浩之的感情,浩之永远也不会知道。将来两人天各一方,这段令他夜夜辗转难眠的恋情,或许有一天也会逐渐淡忘。
春季下定决心抬起视线。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他跟凝视自己的浩之视线相对,春季总是没来由地把到了喉间的话又吞回去。
像是要延续青黄不接的对话一样,浩之吵哑地开口。
“……我很高兴你能来。”
“……浩之……”
“打从高中时代起,你一直对我很重要……你的美丽使得人人侧目,再加上你有一股神秘的气质,大家都很憧憬你。来到东京念大学、甚至就职以后,只要偶尔跟你见个面,我的精神就能为之一振。”
浩之这番近似告白的话,让春季几乎握不住手上的啤酒罐。几乎令人产生错觉的甜蜜对白加深了他的迷惘。
怎么办?我该怎么说才好?告诉他我喜欢他就可以了吗?还是……。
他说我对他很重要。这是指朋友关系吗?说不定,他对我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朋友的范畴了?
(“远从高中时代起,我就一直喜欢你。”、“回福岛以后自己要好好保重。我会回去看你的。”)
我到底该选择哪一句?告诉我啊……原口先……。
脑中突然浮现秀司的身影,春季瞪大了眼睛。
“如果想继续跟他当朋友就什么也别说。”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想孤注一掷,将多年来的思慕全盘托出,那就告诉他吧!”
以后……我以后到底想跟浩之维持怎样的关系?我一直喜欢他、一直为他受苦,可是现在……。
如果浩之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再也不能跟秀司见面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会比现在更痛苦。
第一次浮上台面的感情让春季狼狈不堪。他想自己跟秀司搭讪的那一晚,一切恍如昨日。
他对秀司撒了谎。秀司是他第一个认识的异性恋情人。
说什么每次分手都是肇因于对方迷恋自己,那全是骗人的。相反的,泥足深陷的往往都是自己。
他想跟浩之成双成对,也一样渴望摆脱浩之的影子。每次跟新的情人交往,他都是认真的。
可是,就在他以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忘记浩之的时候,那些只喜欢玩玩的男人却拍拍屁股走人。遇到真挚的对象,又变成互相舔舐因为不见容于社会而受的创伤,他觉得这样反而更可悲,只好自己提出分手。
重复几次恋爱得到的都是悲哀的结论。同性恋人对感情从不付出真心——也无法付出真心。他只是想跟普通的男女一样谈个平平凡凡的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只能跟对方进行各取所需的交往。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一时冲动下开口跟带着女伴的秀司搭讪。听见秀司被身旁的女人逼婚,又羡又妒的他决定要把他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