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冰冷的指尖
那是在一个热得令人眩晕的夏夜里发生的事。
一辆黑色的莲斯莱斯缓缓滑进幽静的住宅区中。
桐原晃司闭着眼睛埋身于车内宽阔的高级皮质后座里。
他,三十一岁,戴着一副银框的细边眼镜,线条纤细而神经质的容貌令人印象深刻。
用指尖接住太阳穴、眉头深锁的桐原,似乎在强忍什么似地紧闭双眼。
车里的空调明明已经舒适凉爽,但桐原衬衫下的背脊和腋下,却缓缓被冷汗所浸透。
让桐原还能维持正常思考的,只有公事包里的一张明信片而已。
听说你在东京非常活跃,我们都以你为荣……就是写着这几个字的明信片让桐原能够支撑到现在。
车慢慢停下。
感到车身静止的桐原认命地睁开眼睛。
"就是这里。"
没有派出司机而亲自担任驾驶的筱田第一秘书,告知桐原已到达目的地。
透过后照镜,这名中年男子毫无感情而近似爬虫类的眼神,与桐原视线相接。
或许是习惯了吧?男人的细眼里没有同情嘲笑,也没有一丝丝好奇心。承受不了那种冷漠的眼神压迫,桐原再度垂下眼睛。
男人立刻下车走到桐原坐的方向,打开车门。
桐原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被送进屠宰场的动物一样。
外面虽然天色已暗,但是夏日的热气还残留在柏油路上。
这家位于港区的高级料理旅馆规模不大,口味却很道地。只有写着店名的门灯显示这里与其他住宅不同。
在男人的引导下,桐原踏上细心用水泼过的石板,穿过格子门来到位于相当深处的拉门前。
"欢迎光临。"
在凉爽的玄关门口,立刻有一位穿着淡灰色和服的老板娘过来招呼。
她一身素雅的衣着只有腰间的红色系带,昭示着女人的存在。
"大老已经到了。"
称呼筱田为大老的老板娘仿佛也洞悉一切,在不失礼的范围内不与桐原的目光交接。
知道没人可以解救自己的桐原,只能低头看着擦得发亮的鞋尖。
"请上来。"
看着迟疑的桐原,男人出声催促。
桐原轻轻点了点头,脱掉鞋子。
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桐原经过好几个房间走向位于最深处的和室。
只负责接送桐原的第一秘书,就站定在玄关门口没有上来。
"就是这里。"
把桐原带到门口的老板娘行礼之后伸手把门拉开。
在有十六坪大的房间里,筱田雄一郎早就换好浴衣,坐在榻榻米上看着报纸。
"这么热还叫你来真不好意思,先进来吧!"
男人把报纸放在一边向桐原招手。
男人所在的房间里侧被一道门隔开,里面又是另一个房间。
"……让您久等了。"
几乎要退缩的桐原为了鼓起勇气紧握双拳,弯了一个九下度的腰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男人眯起眼睛。
脸色苍白的桐原举步艰难地踏进房间一步。
背后那关上门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一进来立刻伏在榻榻米上的桐原向男人深深低头。
"我是桐原,非常感谢您今天能叫我来……"
看着穿着西装的桐原平身低头的行礼,筱田放低声音温柔地说:"不用这么客套。外面很热吧,先去洗个澡。""……谢谢……您
的体贴……我就不客气了……"桐原没听到回答。
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桐原仍旧深深低头。
里面隔开的房间铺着两床寝具。
一九九三年八月,一个发生在热得令人眩晕夏夜里的事。
第一章
"司马……"
同期的吉谷越过堆积如山的资料和公文跟司马说话。
司马彰典停下手上的作业抬起头来。
负责编列国家预算,有财政部中枢之称的主计处,不知道是空气不好还是气氛不佳的关系,从银行局过来的吉谷眼皮半垂地望
着专心敲着电脑键盘的同事背景。
从他们这些在银行局上班,每天过着接待客户的日子,被称为吃软饭部门的官员眼中看来,这些在各部中最严谨、能以最快速
度晋升到最高的事务次官地位,让其他同事不得不佩服的菁英中的菁英份子,他们无言散发出的锐气想必让吉谷心生畏情吧!
"一个人出二千块庆祝浜野生子,只剩你还没缴。"听到同期的名字,司马从挂在椅背上的西装里拿出钱包。
公家配给的灰色又单调的办公桌,在人高马大的司马衬托下更显寒伧。
虽然是赫赫有名财政部,但不论建筑物或所配给的用品,都比位于霞关的其他省厅要来得老旧。
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急着改建,又或者是光其它省厅的预算就已经够烦了,没有必要再自已雪上加霜地制造压力使然,到目前
为止财政内的办公设备,依然跟时下流得OA无缘,仍使用着从前留下来的老办公桌椅。
在旧政府机关特有的灰漆脱落的墙壁旁,一台发出吵人运转声的旧式大型空调,散发出带有霉味的冷气。
因为才过五月中就已经热得像七月半的夏阳持续延烧,凡事小气的部内好不容易才答应开放空调。
"这好像是浜野的第一个孩子吧?是男的还是女的?"拿钱出来的司马应付似地问问,经常担任类似聚会召集人的吉谷歪嘴笑了
下。
"听说是同卵双生的龙凤胎。"
"第一胎就生到龙凤胎?他太太可辛苦了。"
随口闲聊的司马伸了个懒腰,松弛长久维持同一姿势的身体,突然同届主计外坐在另一区的同事面孔,闯入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跟司马同样在一九八四年入部,负责农林水产的桐原晃司。
跟其他同事比起来显得线条纤细多了的他,似乎越过电脑窥伺着司马等人的举动,直到司马看见之后才移开目光。
发现他似乎不太喜欢与自己视线相对,司马对他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或许是对方藏有秘密般不稳眼神的关系吧,司
马忽然想到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桐原有孩子的事。
跟自己同期的话,桐原今年应该也有三十一岁。
晚婚的浜野也就算了,连司马都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几乎跟司马同一时期结婚的桐原,就算有子嗣也不为过啊!
"吉谷,你有没有听说桐原有孩子的事?"
司马不解地问,吉谷摇摇头。
"桐原?好像还没有吧!"
站在司马身边的吉谷也把视线投向桐原在日光灯下,显得更为神经质的白皙脸颊。
雪国出身的桐原有着一身连女人也羡慕的细白肌肤,担任主计处农林水利审查的他看似温和,其实是个擅用心机的男人,跟司
马一样,在同期之中算是发展得相当顺利的。
几乎被东大法学系所占领,每年只录取二十人左右的财政部菁英组里,全部是通过国家一级考试的英才,而且是前二十名的国
家未来栋梁。
不过,这些菁英们在入部后十年,实力的差距就会慢慢拉大。
目前在八十四年度入部的同期中,最有希望出线的,除了担任主计审查的司马和桐原之外,另一位就是主税局的伏屋东彦三人
。
其中,在二年前入赘目前在政经界仍具影响的旧财阀桐原家的桐原晃司,等于在三人之中抢先跨出一步,对竞争者司马来说,
等于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入部十年,司马多少知道他的一些性格与习惯。比如说,外表看似温和其实自尊心极强,还有一旦说出的承诺一定会彻底实践
,不服输到近乎顽固的态度等等。
要论个性的话,或许他比司马或伏屋都来得强。
"桐原啊……要是不赶快蹦出个子儿的话,光是桐原英辅那关就很难过了。"吉谷远望着桐原的脸同情兼揶揄地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我今天会把礼金交给浜野。"平常就很切的吉谷挥挥手消失在门后。
目送吉谷离去,重新拾起文具的司马心想,也该是听到他有孩子的时候了吧……,他再度把目光投向坐在另一边,戴着细边银
框眼镜的白皙脸庞。
桐原结婚已经两年,双方父母一定都迫不及待地想抱孙子吧?
身为桐原家主,更是下任商业联合公会会长有力人选的财经大老桐原英辅,凭借坚强的意志和野心,在财政界挣得一席之地。
不过,这个强悍男人唯一的烦恼,就是没有可继承家业的子嗣。
无可奈何的他,只好让独生女在两年前招赘了一名女婿,就是桐原。
一手由英辅养大的天之骄女,和年轻政府官员的婚姻要是有了果实的话,不难想像那将是继承桐原天下的唯一人选。
而且,将自己的优秀血统提供给英辅的桐原,也将获得高官厚禄的等值回馈。
财政部虽然不像隔壁的外交部喜欢靠裙带关系,但是只要对自己的前途有利,再多的靠山也不嫌。
更何况是像桐原这样的名门?桐原的同期大概没有不羡慕他的吧!
再说司马自己,虽然妻子也是地方士绅的女儿,三不五时娘家都会以给小孩零用钱或教育费的名义资助,不过跟桐原家的财产
和人脉相较,可是望尘莫及的。
司马在一向顺遂的人生中,唯一觉得挫败的,就是听到桐原入赘的那一刻。
就像其他争相在各行各业出头的男人们一样,司马并没有对结婚是人生必经之路,只不过是换一条能达到更好目标的跑道而已
。
他跟相处二年的妻子之间早已没有爱情。
妻子虽然漂亮,不过从以前就是一个自我意识极高、喜欢出风头的女人。她既不是自己急切想结婚的对象,也早已预见婚后还
得为她的浪费卖命。
光是想到将来,司马就后悔应该选择条件更好的结婚对象才是。
二年前,妻子未婚怀孕的事逼得他不得不立刻结婚。
自从升迁到主计处后,司马因为公务繁忙,经常半夜或几天无法回家。所以,每次一见到妻子,总得听她抱怨或嘲讽。
而且,抱怨的内容,不外什么周六日还要上班薪水还那么少、公务员的薪水连一个名牌皮包都买不起等等,就像一般暴发户的
女儿才会说的穷极无聊的牢骚。
反正每次见面都是吵架,有时司马即使可以早点下班,也宁愿去喝酒而不回家。
虽然,司马相当疼爱自己那个才满两岁、越来越会说话的儿子;不过,等他回家的时候,孩子早就睡了。
因此,司马更视回家为畏途。
边想着琐事边把资料打进电脑的司马,听到手边的分机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对是在隔壁外交部上班,从学生时代就交往的恶友有贺佑介。
"怎么样?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
他那女人最受用的柔声一如往常地问道。
"嗯,大概八点左右就可以走了,要不要去喝两杯?"司马一开口,有贺立刻答应。
"既然难得,就到银座去走走吧!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店。"有贺所指的不错的店,一定有他看上的女人吧?
司马的桃花运也不太差,不过可比不上只要是女人都来者不拒的有贺。
"那八点在老地方见。"
有贺约好就挂掉电话。
他还是不改跟男人不多说废话的习惯,司马耸耸肩放回话筒。
虽然移开视线,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司马在另一边一直望着自己。
桐原极力装作没有发现,把自己的脸隐藏在电脑后面。
他非常不善于应付司马这一型的男人。
司马在同期中属于高大英武型。
就算跟大家一样穿着灰色或蓝色西装,就只有他他显得格外出众。在那张有着深邃轮廓的面孔上,最出色的五官要算是鼻梁了
。
有着仿佛以前某位英俊小生般挺直鼻梁,虽然再高一点就会变成鹰勾鼻,但是那弧度仍旧理想得令人羡慕。
桐原还曾经听说司马刚入部时,有次与财政部长擦肩而过,还被叫住称赞他鼻型漂亮的传闻。
或许是被在歌舞会和能剧方面有相当造诣的部长直接称赞的关系吧?不知何时司马就多了一个“男色”的外号,那在歌舞会中
称呼演反派角色的帅哥的专有名词。
以强悍和严谨闻名,而被其他部会的人敬而远之的财政部,居然有人有这样的外号,桐原乍听之时也忍不住吃惊。
因为,财政部大部份的官员都是恶名昭彰,从来没有一个人被封上跟“色”字有关的另称。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司马算是一个相当难的男人。
任职财政部的菁英们,除了有在国家一级考试中名列前茅的自负之外,还有自己是专门掌管国家金库,跟其他省厅做的事大大
不同的自傲。即使在泡沫经济崩坏后,财政部仍然不减,在其他官僚体系中依旧位居顶层。
在这些菁英之中,除了桐原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同期的官员也备受瞩目。
不过,就这两人而言,跟给人相当平凡感觉的伏屋比起来,司马要抢眼多了。
就如同长相一样,伏屋那平庸的外表和经常闪着狡诈眼光的典型官僚嘴脸,就很适合主税局那种精密的徵税作业,与其赋予他
新计划,还不如给他一份固定的作业。
跟满身官僚味,一天到晚就想抓人小辫子的伏屋比起来,同期的司马不但心思灵敏,而且早就以过人的实力,镇压许多同期。
要以实力比胜负的话,他有自信赢得了伏屋,但是跟不管人际关系或工作表现,都胜人一筹的司马比起来,只能尽量完成份内
工作的桐原,从以前就觉得自己不及他。
自入部以来。桐原从不曾与司马交谈过,不过或许是桐原的逃避感太强烈了吧,对方也对他敬而远之。
几年下来,目前的财政部分专门派遣到海外,学习外国财政与经济等的海外科,以及留在日本财政局或国税局,担任实务研究
的国内科两派系。
为了学习徵税实务,桐原到国税局担任调查官那段时间,在同期中已经开始崭露头角。而被上司发现适合往国外发展的司马,
就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两年,专攻欧洲经济学。
等他回国后,桐原听说他跟资产家的女恋爱后结婚消息;而同时先被本部召回的自己,也决定入赘桐原家。
桐原家虽是旧财阀,但是在战后财阀解体之下,仍在船舶、钢铁、商业等业界占有一席之地,财力足以影响日本经济。
桐原家这一代的家主桐原英辅,担任下一任商业联合公会会长的呼声极高,是个充满野心的能干男人。从他把在财阀解体后一
度中落的家道重新振兴一事,就知道这个人有多么精悍。
不过,再能干的男人也有烦恼,桐原英辅并没有能够继承家业的子嗣。
所以,他看上了年轻有为的国家菁英桐原,让他入赘,成为独生女弥生的丈夫,等到孙子出生后,就打算让他继承桐原家业。
财政部虽然不盛行靠裙带关系出头,但是如果能借此得到有力后盾,当然救之不得。
而且,假使桐原不接受的话,后面还有一标人排队等着争取这强大的靠山。
于是桐原开始焦急起来。
有三兄妹的桐原,只是出身在新潟的一个相当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
桐原家的长男早就结婚继承家业,现在在新潟老家与父母同住。知道儿子要入赘桐原这个极负盛名的旧财阀,双亲都感到非常
不安。
不过本姓三崎的他,除了没有值得夸耀的家世和财产之外,反正父母都已经有大哥照顾,为了自己的将来,抛弃旧姓对他来说
没有太多犹豫。
洞察出对方父母心中不安的英辅,还亲自出马到新潟去说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