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五分钟,有人开始借厕所,一屋子的人闹得兵慌马乱。
严维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露在头发外面的耳朵通红。郁林无意间碰到了严维的手,严维立刻像兔子似的躲开了,出门的时候弯着腰夹着腿。
郁林隔天问他:「第一次看那个吗?」
严维直哼哼:「怎么会。」
他犹豫了一会,露出猫儿偷腥的笑容,把一本没了封皮的生物课本拿出来,翻到一四七页,插画上画着两只青蛙。
郁林盯着看了一会没怎么懂,直到严维把课本倒过来。那一对青蛙搂成一团。
「在对抱。」严维笑得很淫荡。那张皱巴巴的课本纸,显然是被人翻来翻去很多回。
郁林坐在课桌上,轻轻推了一下严维的肩膀,「笨蛋。」
严维的眼睛睁大了,嚷嚷起来,说了些什么,郁林统统听不进去。
他的头发很软,靠近了,狠狠一嗅,就能嗅到干燥的肥皂香。
郁林微垂了眼睛,闻着严维的味道,课桌晃动着,嬉笑的人声,像场荒诞却让人安心的默剧。阳光在洞开的教室门和一扇扇窗户间暴涨,钢琴教室里老钢琴的琴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讨人厌了。
郁林的手抬了一下,擦过严维的腰。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他无法克制搂住严维的愿望。那种希冀纯粹到疼痛的地步,热呼呼的,冷冰冰的。
严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耙起来。「不跟你闹了,打上课铃了。」
郁林静静地看着严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严维坐好了,转了会笔,侧头看了眼郁林,皱起眉头。「嗨,别老盯着我。」
郁林低头翻开课本,严维抓耳挠腮了一会,又低声唤着:「嗨,木木,木木。」
郁林抬头看他。严维说:「没事,我只是叫叫。」
郁林突然朝他笑了。这种感情究竟以何为名,青涩的,泛着苦味,带着脉动,强大,无法抗拒。
郁林背着书包往外走的时候,听见严维和他的哥们在唱歌。那群人坐在二楼的教室窗台上,勾肩搭背,嚎叫着,故意装出嘶哑的嗓音。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我是谁!」
那时候太阳斜得厉害,被并不高大的教学楼挡住,云层被染色,壮丽的火烧云堆叠着。青春像是随处可见的野草,毫不吝啬地葱郁在每一个角落。
那人回答的话久候不至:「他,指谁?」
「自然是严惜,」崔东听的一甩手,他看郁林越发惜字如金,恼火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郁林的脸微侧着,他偏头打量的方向,只有一个小书架,空荡荡的,原本该摆书的地方,放着个装了水晶土的玻璃杯,几棵枯了的红色酢酱草斜插在杯里,妆点着惨白的墙面。
郁林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才收回视线。「你能帮上什么?」
崔东瞪着他,僵持了一会,自嘲的笑了一声,反手一撑,跳坐上办公桌。「我能出主意。」
郁林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往热炭上泼的那一瓢水,越亲近的人越怕这一瓢湿冷。他总能这样,把一腔炉火泼成炭灰。「你帮不上,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崔东倒似听懂了。「怎么做都是错的。确实,可总要对不起一个。既然这样,越发要看你心里怎么想的啊?」
郁林突然反问:「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崔东似乎觉得这事太过莫名其妙,瞠目结舌下,反倒结巴了:「当然。更喜欢谁,爱谁,就选谁……」
崔东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那和我过去做的有什么分别?」郁林的语速有些快,话里的怒气,与其说是针对崔东,不如说是冲着自己。
「因为熬不下去了,所以只图自己的痛快!」
崔东看着他,根本不能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那该怎么办。如果连和谁在一起都不按着喜好。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揪着郁林的衣领,咬着牙:「你这家伙,倒是说句话啊!」
郁林沉默了一会,看着崔东失去冷静的样子,淡淡的解嘲着:「我怎么想的,不是件大不了的事,一辈子不说,也没什么。像你这样,随心所欲,也挺好,可我不想成为这种人。」
他看着崔东的手一点点松开,往后退了两步,单手整了整衣服。
听见郁林关门的声音,崔东把金丝框眼镜摘下,搁在桌面上,揉着自己压出红痕的鼻梁。
「你们又吵架了?」
崔东一愣:「阿姨?」连忙戴上眼镜,拿手肘捅了捅护士长,「什么时候进来的,你都听到了?」
「聋子才听不见,在楼梯口就听见你们的声音。」那女人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袋,把听诊器塞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他以为自己从不负责任变成负责任了?我就看不惯。凭什么两次都对不起同一个人,这叫改了?」
崔东撇撇嘴。「他怎么做都是错的,人家自己也清楚。」
护士长这才记起自己手上拿的纸袋,「你看看尿检结果。」
崔东拆开牛皮袋,拿出里面那叠资料。护士长指了几处,「老样子,镜下血尿和蛋白尿。」
崔东应了声:「他一直算好的了。其他人反覆性的肉眼血尿不说,还带眼部病变。」
护士长看着他,「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认真起来。」
崔东把文件稍微挪远了点,「怎么了?」
「估计要准备换医院的事了。已经开始出现高频性神经性耳聋,过去的病例都是这样,二十岁之后三十岁之前,进入末期肾衰。」
崔东的手顿在那里,镜片有些反光,看不清表情。
护士长推了他一下,「到时候会借个肝肾外科、了解情况的医生跟过去。要真不放心他,最近在院里,大小事都积极点。」
崔东沉默了好久,才说:「我不放心什么,Aplort综合症用肾移植不是效果非常好嘛。」他明明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笑意,拍拍医师袍,慢慢站起来。「行了阿姨,我知道。」
护士长看着他,只是笑:「你就是得有干劲才行。」
崔东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忙您的去吧。我下午还有手术呢。」
他急着赶人,那人却笑着不动。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刺鼻起来,好久,他才加上一句:「阿姨,他是弹钢琴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怕他受不了。」
护士长瞪了他一眼,「都做了多长心理准备了,哪那么脆弱。姓郁的不是去陪着了吗。」
郁林坐在严惜旁边的椅子上。
严惜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严维如果有一天要回来,就选现在吧。我只有这个时候,才敢笃定你不会跟别人走。」
郁林的手僵了一下,才继续梳理他额前的乱发。
「我的期望值就这么低吗?」他低声说:「他不会回来。他跟我说了,哀莫大于心死。」
严惜闭着眼睛,手有些抖,「谁说的,心死了哪里会哀?」
他狠狠地骂了句:「哀莫大于心不死……」
严维还在东躲西藏。
刚开始的几个月,虽然累死累活存不下钱,好在安稳。
几个工友一起混水摸鱼,彼此睁只眼闭只眼,这就算交情了。隔得远,旧事也想得少,就算半夜难受得翻来覆去,也可以推搪说:「没事,想家了。」
麻烦的是后来的事。
「又塞车了。」
高速公路上,一辆载满货物的汽车混迹在缓慢前行的车流中。道路拥堵不堪,大小车辆停停挪挪,让人急得抓耳挠腮。
「喂,严维,你不是尿急吗?」
严维横躺在后座上,车皮上的红漆掉的让人心疼,连车窗都坏了,摇不上去,呼呼的往里灌着凉风。他脑袋上盖着一本时尚杂志,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页脚卷的抚都抚不平。他听见声音,脑袋刚一抬,杂志就啪的从脸上掉下来。「到了?」
「没到,睡糊涂了?」驾驶座上的年轻人一挥手。
严维前后看了一眼,见车速像裹了小脚的老太太,嘟嚷着:「你帮我看看,没人跟着我们吧。」
他见司机摇了摇头,手一撑,从后排窜坐到副驾驶座上,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喇叭声登时此起彼落。严维左手插裤袋里,右手往前伸着,做出阻拦的架式,一路小跑着横穿过车流,到了路边,又翻了个半米高的铁栏,拉开拉链尿了起来。
一泡黄汤下去,他乘的那辆货车才开出不到五米。
严维哼着歌,悠哉地从车流缝隙间挤回来,踩着轮胎爬上去。他哥们指着旁边的路牌,「还有六十八公里就可以下交流道了。」
严维打着哈欠:「那我再睡会。如果有人跟上来了,叫我一声。」
那人应着,从杂物箱里翻出条发黄的毛巾,擦了擦掌心的汗。
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骂声:「还雷达限速呢。我是想超速,超的起来吗?」
严维在一片吵杂中睡过去。他睡得很浅,梦到下台阶滑了一下,猛地一蹬腿,又醒了。昏昏沉沉中,晃了一个多钟头才下了交流道。突然听见司机喊:「严哥!」
严维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扭头一看,后面遥遥跟着一辆黑色轿车。他一下子全醒了,推了把司机的背,「开快点。」
那人也试着超车,却被小车堵在当中,快不起来,也急了:「没法快,严哥,挨到前面路口,全是巷子,你自己跑吧。」
严维应着:「你到前面把我放下来。」
刚开到路口,严维就从车上跳了下去,被惯性带得往前趔趄了好几步。他朝那哥们一挥手,就窜进巷子里,一路跑得满头大汗,以为把后面的人都甩掉了才停下来。
附近的店铺玻璃橱窗一个比一个擦得亮,映着路人的样子。严维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头发蓬乱,还夹了几根白发,那么瘦,眼睛也没神。
下意识的避开视线,低着头擦了几把脸。道路四通八达,一个方向就是一个变数,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
他把外套甩到肩膀上,正准备往前走,突然看见前面的路口开进一辆黑色轿车,车身擦得出奇的亮。严维吓了一跳,想跑,却发现身后也有车堵着。
那辆轿车横在街心,后车座的车窗缓慢地摇了下来,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有点像郁林,西装妥贴合身,沉稳得让人猜不透,只是老了,五官却像严惜。
严维见无路可逃,干脆泰然自若的站直了,甚至还笑了一下。
那人看着他,竟然也笑了笑。「呵。」
严维皱了皱眉头,听见那男人叫:「严维。」
严维的眉头拧着:「一定得跟你们走吗?」
男人听见严维低声抱怨了句:「跟学校里那帮老头子似的。」
严维谈起学校,还在用考生谈论试卷的语气,既厌恶又亲腻熟稔,配着风尘仆仆、大龄青年的模样,听得人心里咯噔一下。
那人笑了笑,推开了后座的门,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严维,上来。」
严维四下望了望,见实在躲不过了,才一屁股坐进去,嘴角扯出一个笑:「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车子开得很快,严维看着外面的风景,有些三心二意。
男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严维的背僵了一下,又渐渐放松了。
男人看着他,「这些年,你还好吗?」
严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好久才应了一句:「挺好,就是经常换地方。」
这句话出了口,明明不是抱怨,却听的人心里难受。
那人沉默了一会,又说了一次:「是我的错。才知道你妈妈生了你,她走得早。」
严维想着自己的事,只是随口应着。
男人把手放到他背上,拍了拍,收了回去。「都是一家人,吃顿饭,洗个澡,换身衣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有什么看不开的。我老了,好在有你陪陪我。」
严维简直觉得自己的眼皮又要开始猛跳了。
男人没再说什么,静静地闭目养神。
轿车一路开到机场,换乘飞机,下机后专车接送。直至入夜才结束了这半天的车马劳顿,停在一栋豪宅前。
看着雕花的大铁门缓缓开启,严维有些不自在,默默跟在那人后面。
石阶两边的花坛种满了红色月季,有人从里面拉开大门。
空旷的客厅里,水晶吊灯从三楼垂下来,楼梯扶手盘旋着,连接着二楼线条明快的铁艺护栏。长长的米色L形沙发横在一旁,电视墙和装饰柜上零落的摆着些油画陶器。
往左是巨大的玻璃落地窗,被米白色厚重的窗帘半掩着,通向中庭,被藤蔓攀附着的铁制花架后,依稀能看到蔚蓝色的圆形游泳池。
严维只能模仿着男人的动作,换上棉质拖鞋,走在软木地板上。
「严维,先去洗洗。」
严维看了一眼还在防备他逃跑的随行人员,应了一声,跟着一个人走进浴室。
浴室里也有人,往浴缸里放着热水,倒了香精油,等收拾好了,才退了出去。
严维沉默了一会,等确认了五米来长的洗手台上搁了浴袍内裤,才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
他泡在水里,看着旁边一瓶瓶喷香的沐浴乳,随手挑着摸了摸。直到水快凉了,严维才爬出来,用浴巾擦乾身体,按照郁林教的那样穿好浴袍。
出了浴室,又有新的人候在外面,提着个箱子,有点像电工箱,打开也是几层,只是装的是大大小小的梳子剪刀。
严维想了想,乖乖坐到椅子上。那人给他围上理发布,也是慢吞吞的修剪起来,过了会,问了句:「先生,你有白头发了。」
严维还是老样子,进了漂亮干净的地方,蔫头蔫脑的,洗了个澡才渐渐缓过来:「要染?」
「我帮你拔了吧。」那人真伸手,揪着白头发,轻手轻脚的拔了。
严维没试过这种痛,闷疼一下,又好了,毫不防备的时候,紧接着又是一疼。拔了七、八根,和剪下来的头发放在一块。
严维想抓起来握着,又没好意思伸手,那人把理发布一脱,抖了抖,帮他拿小刷子把脸上的碎发刷掉了,头发掉在地上,竟觉得舍不得。
镜子里,头发又被剪短了,露出眉骨,看上去干净精神了许多。有人拿过来一套衣服,他摸了摸,估量着大小差不多,进去换了衣服。
深灰色休闲西装,里面灰色的薄羊毛衣,又轻又暖。严维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擦了擦镜面蒙上的水气,整理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坐在单人沙发上等着了,看见严维,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仔细打量着他,许久,才在他背上用力一拍,「背要挺直!」
严维挺直着背,有些僵硬,却见男人笑了出来:「这不挺好的。」
严维跟着那个人来到二楼的餐厅,壁炉、挑高的搭配,看得出屋主对欧式风格的偏爱。
在复古的木质餐桌上,两对铜制的大烛台,里面插着短短一截白蜡烛。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幸好除了刀叉,还放着筷子。
严维低着头,只夹最靠近自己的那个盘子里的菜,才吃了几口,听见男人问:「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严维顿了顿,把嘴里那口菜咽了下去:「他们找我的时候,都说了。」
那人顿了顿:「为什么要躲?」
严维低着头,把筷子放回盘子上。男人轻咳了两声:「维维,叫我一声爸爸吧。」
严维觉得喉咙里哽着,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叫了声:「爸。」
男人有些动容,「这么多年,怪我,没照顾好你。」
严维嘿嘿笑了几声,眼神却在四处瞟,「没事,我妈也没照顾过我。」
餐桌上一片沉静,只听见严维动筷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听见严维说:「我没怪过别人,」他失魂落魄的坐着,好久才说:「我不想回来,是因为不敢往回看。」
男人愣了愣,显是出乎他的意料,沉默了很久,宝石袖扣微微闪着光,他站起来,跟身后的助理附耳说了几句,就这样匆匆离席。
严维闷头吃着饭,助理走到他身边,低笑着说:「我倒是老往回看。看看自己弄丢了什么,好再找回来。」
严维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助理推了推眼镜。
「我是说,严惜少爷的性向和病情一直受人诟病。您如果愿意接受一些必要的培训……董事长其实有意让你做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