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除尽,雷聿抬了一下头,无意中正对上卫昭平静的双眼。
他清澈的眼中平静无波,目光一片坦然。
微微怔了一下,雷聿突然挑了挑眉,唇角扯出一个戏谑的弧度,似乎开口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捞起一团地上的积雪,开始在卫昭的身上用力磨擦,由胸至腹,再渐渐转移到四肢,动作敏捷而熟练,神情更是十分专注。
在不断的用力磨擦下,原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肌肤终于透出淡淡的浅红,触手不再冰冷僵硬,略略增添了几分温度。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雷聿拍拍手上的残雪,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枚金黄色的丹药送到卫昭嘴边。
卫昭连头都没有抬,甚至没看那丹药一眼,想也不想便张口服下。
“你倒是对我放心得很。”雷聿挑眉道。“不怕我给你下毒么?”
卫昭淡淡一笑,清亮柔和的目光在雷聿脸上转了一转,没有说话。
雷聿却心中陡然一震。在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地读出了卫昭目光中的含义。
深黑的眼眸中光芒一闪,雷聿也微微笑了一笑,脸上冷峭的线条仿佛在一瞬间柔和了起来。
那是来自对手的尊敬、信任、与高手间的惺惺相惜,如此真诚而坦荡,竟比朋友之间的亲密友情更令人感到弥足珍贵。
“雷聿。”他伸出右手,紧紧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沉声报出自己的姓名。
那是北地男儿初会时相互致意的礼节。
他们不是初会,却是第一次在没有敌意的情况下见面。
卫昭微微一笑,抬掌与他轻轻相击。“卫昭。”
雷聿一怔,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停顿。愕然望向眼前的男子,雷聿眼中光芒闪动,混合了意外、惊讶、不敢置信、以及一丝难以看透的复杂情绪。
“原来是你。”只怔了极短的片刻工夫,雷聿的表情已恢复了正常,“久仰大名!”
“何必客气?”卫昭扬眉轻笑。“彼此彼此。”
洞外风声渐息。
雪花虽然还在不断地飘落,但也似乎渐渐小了。
卫昭长长吐出一口气,从凝神运功的状态中睁开眼,看了看外面转弱的风雪,缓缓地站起身。“我得走了。”
两个时辰转瞬即过,马上就到了换岗的时候。如果不趁着风雪未停,赶在卫兵换岗前回到营中,只怕立刻便会被人发现自己不在营地,又要无端端地惹出一场麻烦。
“你还回去做什么?”一直斜倚在洞壁上看着他运功的雷聿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接着被那个不怀好意的霍大将军绑在外面站足三天么?生怕自己冻不死?”
“不要紧,我的内伤已好了大半,足可以提聚内力运功御寒了。”卫昭转头对雷聿一笑,“多谢你的疗伤灵药,效力果然好得很。”
这还用说么?那可是世间罕有的珍贵灵丹,只怕全天下都找不出几粒。雷聿心里暗自想道。
“可惜要被你糟蹋了。”雷聿摇摇头,冷冷的声音中微带不满,“伤还没全好就挨冻受寒,疗效必然大打折扣。真是白白浪费了我的灵药。”
听出冷言背后的真正含义,卫昭歉然地回望对方。“对不起,我……实在有我的不得已之处。”
确实是不得已。他并不害怕霍炎,也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只是,只要自己所关心在意的人仍然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他便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人,没有更多选择余地。
正如他没有办法潇洒地一走了之,丢下自己的责任与承诺,丢下烽烟欲燃的漠漠北疆与身系囚牢的丁大将军。
雷聿看着卫昭的表情,没有再说话。
相识的时日虽然极浅,然而寥寥数面之间,他却已深切地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知道他清雅文秀的容颜背后藏的是一身铮铮傲骨,温文平和的表情下面掩住的是含而不露的刚毅与坚定。
那并不是一个需要人保护、会听人摆布的软弱男子。
这个人,会是个最真诚最坚定最值得珍惜的朋友,然而,也会是一个最冷静最犀利最令人忌惮的对手吧?
雷聿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挥去了脑中突然浮起的念头,耸耸肩膀不再拦阻,一言不发地看着卫昭向自己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等等!”卫昭刚刚走出几步,雷聿突然叫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黝黝的令牌,漫不经心地随手丢过去。“有事找我的时候就用这个,可以保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我。”
卫昭接过令牌,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异常沉重,古朴的花纹间有暗沉沉的乌光隐约流转,显见得决非寻常铜铁。以他的经验判断,应是以海底玄铁铸成的。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令牌,应该是能代表雷聿身份的私人信物了。
“多谢。”卫昭沉吟地把玩着手中的令牌,缓缓地道。
“何必谢我?别以为我是想帮你什么忙。”雷聿嗤的一声轻笑,挑眉斜睨卫昭一眼,语声冷淡,略有些懒散不羁地拖着调子。“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没有履行,我可不想你到了时候找不到人,理直气壮地违约背信。”
“……放心。” 卫昭深深地看了雷聿一眼,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地径自走了。
卫昭……
在那个修长而挺拔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后,雷聿才收回凝注的视线,近乎低喃地轻声自语。
如果有朝一日……
后面的半句话轻微得几乎低不可闻,终于被呼啸的北风淹没在风里。
第九章 携手
回到在风雪之中沉睡的军营,卫昭悄无声息地潜身而入。借着风雪的绝佳掩护,并没有被重重的哨卫发现。
守在身边的那个卫兵被雷聿点了昏睡穴,仍然老老实实地靠在一顶帐蓬上酣然入梦,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轻轻走到旗杆旁,卫昭刚想俯身拾起地上的绳索,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低低响起:“将军。”
卫昭霍然回首,拾儿正站在身后不远处,看来显然已经在外面呆了相当长的时候,俊秀的脸庞被寒冷的北风吹得红通通的,满身是雪,衣衫尽白。
“你怎么会在这儿?”卫昭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的神色。
“今晚我一直守在这儿。”拾儿的神情有些奇异,“本来想送件衣服给你御寒的,可看到卫兵就在旁边,所以一时没敢出来。”
见拾儿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卫昭知道他是必看到了雷聿带走自己的那一幕。
所以……他才一直都不敢离开吧。因为怕万一有人经过这里,他好能及时为自己掩饰。
“辛苦你了。”卫昭轻轻叹了口气,拍拍拾儿披满白雪的肩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要将军没事就好。”拾儿牵牵嘴角,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卫昭。“京里来的信,没有走驿递,是丁府派专人送来的,指明要交你亲拆。”
丁府?卫昭轻轻‘哦’了一声,接过那只一路上被小心保护得极好的信封。素白的玉版纸封上空无一字,却被细心地密密封缄,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丁大将军之手。
展开信笺,卫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笔纤柔清丽、楚楚有致的簪花小楷。
看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与称呼,一丝淡若飞花的轻浅笑意悄悄漫上卫昭的嘴角,可是没过多久,随着信中内容的深入,又无声无息地消散无踪。
“是云小姐的信吧?有什么消息么?”拾儿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卫昭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卫昭摇摇头。“丁大将军仍在狱中,没被定罪可也没被洗清冤枉。案子一直拖着审,朝中却闹得沸沸扬扬,看来还要耗上好一阵子。”
“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拾儿忿忿地瞪大了眼,不平地道,“丁大将军无辜下狱,周相国竟也不肯出手相救么?”
“如果没有周相国,只怕丁大将军的性命早已保不住了。”
卫昭轻轻叹了口气,道,“拾儿,这件事你不要管,只要小心保住自己就好。快换岗了,你赶快回自己的营帐吧。”
“嗯。”拾儿闷闷地应了一声,拣起地上的断绳藏到怀中,又取出一条新的绳索,按照卫昭的示意重新捆好主帅的双手,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他面前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低声道,“将军,那个人……是不是……”
“是雷聿没错。”知道拾儿想问的是什么,卫昭点头道,“是他带我离开了一会儿,帮我疗伤御寒的。”
听到卫昭的回答,拾儿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表情,紧接着又浮起几许担扰。“将军,可是……”
“放心。”卫昭温和地笑了笑,“我跟他只是相知相重,并无私交,不会让霍炎抓到什么把柄。”
拾儿点点头,孩子气的俊美脸庞上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又听卫昭低声嘱咐了几句后,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天气尽管寒冷依旧,却再也没有来过风雪。营中的气氛则是比天气还要平静——有霍炎的军令如山在前,卫昭的严词叮嘱在后,眼睁睁看着卫昭在寒冷的北风中被绑了三天,武卫军中大大小小近百名将领,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求情说话的,甚至在霍炎背后都没有半句抗议不满的声音。
对于这样的情形,霍炎大约是颇为满意,三天过后,他没再进一步难为卫昭,马上命人把他从旗杆上解了下来。看着被绑在寒风中整整三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苍白虚弱得几乎已无法站立的卫昭,霍炎很难得地表现出了罕有的宽厚,居然放了他三天假,让他好好地休息几天,调养身体。
但卫昭却只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在接到一份探子报回的机密消息后,卫昭便悄然离开了大营,只身上了连云山寨。
一向紧随在卫昭身边不离左右的拾儿自然不肯答应——且不说卫昭内伤初愈,体力未复,只要一想到卫昭此行的目的,就足以让拾儿绷紧了面孔拦在帐门口,说什么都不放自家主帅去轻身涉险了。
对于拾儿仍然未脱孩子气的率真执拗与至情至性,卫昭一向都没什么办法,在通常情况下,总是略带无奈又充满包容地微笑着摇头让步。但是这一次的情形却不一样——若真的到了有事的时候,一旦卫昭做出了决定,那就没有人能够更改。
在好言劝说无效,严词下令也一样无效之后,卫昭不得不无奈地使出最后的手段,趁拾儿不备点了他的穴道。面对拾儿瞪得大大的愤怒眼睛,卫昭略带歉然但又极其坚定地最后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还是换了件随身的便服就趁夜走了。
他需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而这三天是他唯一可以悄悄外出无人注意的机会。
只希望这短短的两天两夜可以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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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连云山寨之前,对于这座威风十足、远近知名的强盗窝,卫昭也不是没有一点想象——既然能在三国交界的咽喉要地上盘踞这么久,而且屡屡骚扰各国边境,抢夺粮草,打劫客商,却一直没有被哪国的军队彻底清剿,这山寨想必是有一点过人之处的。
但是在亲眼见过山寨的情形后,卫昭才发现,自己的预料距离真实的情形还差得太远了。
连云山区方圆近百里,山势险要,地形复杂,山路极其狭窄崎岖,易守难攻,先已占了绝佳的地利。而整座山寨占地之广,人数之众,规整之严,更是远远超出卫昭的想象。山寨的条件自然简陋,看不到什么比较讲究的建筑,都是就地取材以大石与粗木建造的,但是整体的规划布局却极具气派,防卫上更是滴水不漏,称得上是壁垒森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卫昭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一处重兵驻守的紧要关卡。
看到山寨中一派肃然的严整气象与一队队明显是受过训练,景然有序,各司其职的精壮男子,卫昭不觉暗暗心惊——这雷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竟能把一群啸聚山林的乌合之众统领得到了如此地步,便是与正规军队相比亦毫不逊色?
这个人,若是把一身本领用在军旅之中,应该也会成为一位纵横沙场的盖世名将吧?
看着雷聿意态悠然地自议事厅中从容步出,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动作在优雅之中充满积蓄的力量,宛然是一个强势而充满自信的首领,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卫昭心底悄然浮起。
见到在意料之外提前来访的卫昭,雷聿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在讶异之中仿佛又夹杂着一丝隐隐的欣悦。
“我知道你会来的,却不料来得这么早。”雷聿扬眉一笑,也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神情比以前少了几分冷峭,多了几分悠闲和写意。“欢迎光临连云山寨。请!”
收敛起最后一丝惊讶的情绪,卫昭微笑着跟随雷聿走进了大厅。
说是议事大厅,其实不过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而已。
房内的陈设异常简陋,看上去空荡荡的,除了中间一列长长排开的粗木桌椅外,几乎什么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四壁萧然了。
这样一间屋子,寒酸得连寻常人家的厅堂都比不上。
雷聿却对此毫不介怀,也并无按礼肃客之意,只是随意地与卫昭在长桌一头各自坐下,态度洒脱而恬然自适,比身居玉堂金马的世家清贵还要来得从容自在。
他脸部的线条硬朗依旧,却不再紧绷,眼中的神情也不复讥诮,光芒闪动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然而在卫昭开口之后,雷聿眼中的笑意已渐渐敛去,代之以深思的沉暗与凝重。
“这就是你答应还我的粮草?多谢了。”雷聿扬眉斜睨卫昭,淡淡的语气中带着隐约的不满。打的倒是好主意!我带着弟兄去北魏人手中虎口夺食,你们在后方坐收渔利,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听出雷聿未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卫昭笑了一笑,和颜悦色地坦然道:“你一定觉得我在算计你。是么?”
……
雷聿不动声色地看着卫昭,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不开口。
“不错,我确实是在算计,但要算的又何止是你一个?”卫昭的目光清朗而平静,如明净的溪水般清可见底,没有一丝心虚与矫饰。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不慌不乱地娓娓道来,却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诚恳。
“北魏在边境屯兵十万,意图寻隙入侵我国。一旦战火重燃,北疆必然生灵涂炭,你的山寨也不可能不被波及,即便不会卷入战团,粮草的来源也必然大受影响,如果能打击他们的行动,受益的可不单单是我一个。而且你们急需粮草,既然没有劫到我们,不去劫北魏还能劫谁的?再说彭城又不是北魏的驻军之所,只是一个临时的粮草转运站而已。这一次他们的粮草调拨做得十分隐秘,为了不走漏风声,并没有出动重兵护送。彭城又在边境后方,他们想不到有人会出手劫粮,你们出其不意,又有我的人居中策应,是一定可以得手的。若说风险……难道你劫我们的粮草,就不用冒风险了么?”
听到卫昭的最后一句话,雷聿眼中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花跳跃了一下。
“彭城深入北魏境内,距离连云山百余里,路程太远就算能够奇袭得手,带着粮车也走不快。一旦魏军调兵追击,很快就能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