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滑下了面颊,“你……你到底是谁?”他近乎绝望地追问着。
景生眉头微蹙,——他是个记得前世经历的老灵魂!难道小元竟然通灵?已经察觉了他的秘密?景生手臂翻转,趁着小元恍惚
之际挣脱了他的紧握,“我就是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回答得似是而非,充满玄妙。
小元眉头一紧,再次扑身向前,哗地一下扯开景生纱袍的襟口,月光下,左肩处有一个淡淡的疤痕,若不细看,在昏暗之处,
几不可察,小元的心脏在胸腔中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起来,这……这应该就是几年前苍渊边的袖弩伤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
“你……你……你不记得我了吗……真的不记得了吗?”小元再次急问,语气执拗而绝望,——难道景生的死和青鸾的盲全都
是骗局?难道其中有什么重大的阴谋?
“我当然记得你——”看着他近乎痴狂的神态,听着他急迫地追问,景生勉强地笑了,小元却惊喜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你是小鸾!我的表兄卫鸾生!”难道他是前世自己认识的熟人?景生苦苦思索,但却一无所获,“小鸾,为何你总问我是否
记得你,我们相识后的这几个月我从未忘记过你!”
如果他真的只是阿璟,他所说的倒是千真万确!但是——,他真的只是阿璟吗?
小元的面色迅速变得煞白,他膝行着慢慢退到车门边,控诉般地望着虚空,“我……我要去临州……找到他的埋身之处……我
……我还要去找他爹……定要问出一个水落石出!”随着话音飘落,小元已如云烟般消失在开启的车门外,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
景生怅然地望着车门外墨黑的夜空,除了躲入云霭中的月亮,天上竟无一颗大星,此时正是子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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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正月初一,正是岁首之日。陪都夏阳,大雪后初晴,空气清冽如冰晶,长空辽远,如海般深邃蔚蓝,天际无云,朔风空鸣
,在业已冻结的涞河河面上滴溜溜地打转,将蓬松的雪花扬卷而起,弥天曼舞。
“爷,咱们大夏一向是大祭元春的,今年可是改了章程呢。”苦脸嘀咕着,为了尽快重返夏阳,万岁爷竟将元春大祭改在了除
夕之日,还说什么‘除夕除夕,正是要在那天祭拜先祖才有奇效。’太后千岁如今对万岁爷是言听计从,自然一口应允。
“这个章程改得好,反正除夕时也要祭祀,不如合并在一起,神仙祖宗都不会怪罪!”景生咧嘴一笑,舒适地伸个懒腰,自从
回到夏阳,和……和青鸾隔河相望,他就觉得心情舒畅,通体舒泰。
“爷,那为什么好好的大宅不住,非要住这客店,人多混杂,条件也不甚好,要是端午姑姑知道了,定要扒了我们俩的皮。”
苦脸睃眼打量着天字一号雅间儿,苦恼地撇撇嘴,“这里看着虽然还算洁净,但也不知多少人住过了,就光是这桌案,床榻,
愁眉已经擦了八遍!”
景生倏地从桌前回头,讪笑着瞪他一眼,“怎么?心疼你老婆了?那你倒是帮着一起干呀,就光知道站在这里唠叨。”
此时,愁眉正拎了一壶热水进来,听到皇上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心里窘煞,没奈何只好抬腿猛地踹向苦脸。
“唔……爷……我……哎哎……我错了……我……我不是干不好吗……到时候还得返工……倒连累你……”苦脸嬉皮笑脸地点
头哈腰,却不是冲着他家陛下,而是腆着脸往愁眉身边儿凑,“我……我不是……怕你累着嘛……你就别生气了。”
“你若真是怕我累,就不会粗手大脚毛毛糙糙地干不好活儿,让我一个人受累。”愁眉横眉立目,显然还没消气。
“我……我‘干活儿’一向……嗯……一向细致体贴……何时粗手大脚毛毛糙糙过呀?”苦脸还挺委屈,偷偷地粘在愁眉身后
,用手揽住他的腰。
“你……你……”愁眉腿一软,哐当一下放下水壶,差点砸到脚,耳根颈后全都飞上了红潮,恨不得一脚踢飞苦脸,但……又
怎么舍得哟!
“咳咳……今儿是元春,你们俩果然就闹春!”景生没有回头,依然一页页翻看着三个月来书研送回的信件,一边随口取笑:
“愁眉呀,你也别老欺负人家苦脸了,动不动就吃斋念佛,你看看苦脸这两天的脸色,显然是邪火淤积所致呀……呵呵呵……
”
苦脸怨怼地,眼巴巴地望着愁眉,真想此时就将他吞下肚,手指轻拂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愁眉紧咬下唇,身子已酥了一半,嘴
上却仍不饶人,狠声训着苦脸:“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儿’,也不懂得读书长见识!知道啥叫大隐隐于市吧?这同和客栈
还是咱们师叔给安排的,端午姑姑能不知道,你笨死了!“说着愁眉一跺脚,勉力躲开苦脸温暖的怀抱,“而且,这里是三教
九流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之所,最方便体察民情,又临近青鸾殿下的寓宅,离龙江船场也不甚远,可算是地形绝佳。”
正说着,就听门上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愁眉一回身,与苦脸迅速对望了一眼。
“我看肯定是书研来了。”景生不以为意,全部的思绪好像都沉浸在那些信件上的字里行间了,这些文字他已经反复阅读了无
数次,自他们九月初回到东安,每隔两天就能收到秦书研的快报,书研的文字详实细致,又不失活泼通俗,将青鸾平日里的一
言一行,一颦一笑,将他的喜怒哀乐,治疗结果,甚至是饮食起居,将但凡能收集到的有关青鸾的资料都一字不漏地汇报,以
致景生常常恍惚地觉得,他……和青鸾已经相识日久,他对青鸾感觉亲切而熟悉,他们之间有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牵系。
房门开启,一股冷风嗖地一下闯了进来,“爷,外面好像又在下雪了。”小秦裹着带风帽的青呢大氅闪身而入,衣料上沾着的
细小雪花遇到屋中的炭气渐渐消融,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
他刚要跪倒行礼,景生已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拉住了他,“书研不需多礼,快说说他的情况,这两天都没有收到你的报告,年底
万事俱忙,真是倏忽了。”
愁眉苦脸都乖觉地退到门外守候,彼此默契地对视着,好像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奇异的亮光,——这些天,陛下除了朝政便
是忙于为明青鸾拟药方,又亲到太医院的药局配药,派快马送到夏阳,常常捧着秦书研的信报反复阅读,每晚入寝前都会拿出
来再呆呆地看上大半天,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繁忙之时,陛下竟于百忙之中心急火燎地再访夏阳,莫不是……莫不是对那位青鸾
殿下动了心?
“唉,可惜那位是这个。”苦脸站在门外,轻声嘀咕着,随手翘起大拇指,愁眉点点头,长眉微蹙,真的露出了一丝愁苦,“
是呀,他若不是排行老大,倒是可以……可以想想办法联姻……那也算是一段佳话了。”说完两人便同时大摇其头,心里暗想
,——人家是南楚的王太子,如何能将他娶进大夏朝的内宫之中?除非是灭了南楚,将它收归大夏,可如此一来,那青鸾殿下
十有八九是要以死殉国的。可……可瞧如今万岁爷那废寝忘食的心劲儿……怕是非他莫娶了。现在太后千岁和端午姑姑还没琢
磨过来呢,要是知道了此事,非急死不可。
秦书研脱下风氅,看着皇上焦虑急切的神情,也有一丝纳罕,自他第一次见到皇上,这位英秀的少年就一直都是洒脱而稳健,
行事镇定从容,从未流露出任何焦躁的情绪,此时……此时却是为何?难道真的只是关心明青鸾的病情?
“陛下莫急,小怡姑娘说青鸾殿下的眼疾就快痊愈了,早在半个月前他就能感到光线的变化了,这些日子他的情况又有了进一
步的好转,已能模模糊糊地视物了,小怡姑娘说只要能巩固疗效,视力恢复是迟早的事,小怡姑娘——”
“——慢!”景生一声断喝,小秦还在眉飞色舞,正欲继续‘小怡姑娘’下去,不料却被景生拦腰打断,“咳咳……书研……
这位小怡姑娘就是你快报中频繁出现的那位女神医吧?”景生好笑地斜睨着小秦,发现他俊白的脸上倏地浮起红云,神色可疑
。
“呃……嗯……咳咳……我也没说她是神医呀?”小秦爽朗的模样一下子变得扭捏,微微低头,眉梢眼角却笑得弯弯。
“这还用你说呀,你对这位姑娘的敬仰崇拜之情 处处 见 之于笔墨,还需宣之于口吗,呵呵呵……”景生嗬嗬地笑了,从书研
的第一封快报中他就间接地认识了这位少女,小秦从最初的如见天人般的惊喜,到最后一封快报中的濡幕渴切的留恋,在这近
三个月来,景生好像是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倾慕之恋,通过书研情不自禁地细意描绘,这位小怡姑娘已栩栩如生地站在了景生
的面前。
“嗯……她确实是我从所未见的奇女子……咳咳……当然除了咱大夏的太后千岁以外……”小秦双眼放光,湛然有神,随即又
略显羞涩地补充着。
“哈哈哈,好了,好了,你不用在此时还捎上母后,我万分相信这位小怡姑娘一定是位绝佳好女!”景生温和地笑着,没想到
留下小秦在夏阳倒为他引出了命中之人,看来就和前世一模一样,书研和远然都与自己毫无关联。
景生并未气馁,反为书研开心,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么幸运,大多数人不过是寻寻觅觅再怅然若失!就好象自己,景生心中一
阵悸动,也不知自己心里惦记着的那人儿……他……他可还好?
自马车中的那一次情梦相交,回到东安后,他又曾多次梦到青鸾,只是……只是每次都在最紧要的时刻戛然而止,除了冷衾寒
帐,便是锦褥上的湿滑,和无尽的狂想痴恋,再这样下去……他……他简直便要疯癫了……
“嗯,确实如此,小怡姑娘来自大华岛,她是青鸾殿下深爱着的杜承徽的表姐,她见多识广,她——”小秦就像每一个陷入情
恋的少年,一谈起自己的心上人便浑然忘我。也浑忘周遭之事,他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听到杜承徽三个字后已微微变了脸色。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呢。”景生紧紧握着雕花儿木椅的扶手,面上淡然,修长的指节却已变得青白,“你好像很喜欢
他写的游记,嗯,青鸾如今,还是对那人念念不忘吗?”景生的心里似被滚油一遍遍浇淋,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出的疼痛,
自己对青鸾怕也是一场妄想,他,他心中早已有了深爱之人!
第一百零三章
秦书研点点头,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刚才的喜气洋洋全都跑到了天边,“青鸾殿下与那位杜承徽好像相识相知已久,彼此倾
慕爱恋,去年六月才成就姻缘,却没想到才过了三天就天人永隔了,当真是情深不寿呀!”小秦唏嘘感叹,景生的手已快将那
雕花扶手掰断。
“我觉得青鸾对那位杜华承徽的情义已融入血脉了,根本说不上惦不惦记,他们俩同生共死,青鸾殿下的一部分已和杜华被埋
入了太子王陵,而杜承徽的一部分还活在青鸾的体内,现在没人提起杜承徽此人此事,但那人却又好似无处不在。我对他也是
心向往之,不知是何样俊秀的人物竟使青鸾殿下为他血灌瞳神。不过,从小怡姑娘身上便可想见一二。”小秦微微抬头,满脸
憧憬。
景生却已面色苍白,心上像压了一盘石磨,不停地碾滚压榨,直到胸腔里已血肉模糊,——他是爱上明青鸾了吧?所以才对他
的那位传说中的情人感觉复杂,所以才对他深挚如海的感情经历无言以对,所以才对自己近乎无望的追逐痛彻心肺吧。想要赢
得青鸾的爱慕好像是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幻!
“情致郁结对他的眼疾康复很不利,你……还是暗示一下那位小怡姑娘,请他们侧面劝解一下。”景生徒劳地嘱咐着,嗓子里
像塞了一团棉花。
“唉,他们其实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尽力劝了,不然青鸾早就离开夏阳回临州了,那位杜承徽就葬在吴山脚下的明家陵寝
之中,他……等不及要回去陪伴他……”小秦苦恼地皱着眉头,从他为青鸾复诊的第一天起,青鸾就一直催问是否能回临州就
医,于公于私,小秦都无法赞同,如果青鸾回架,那小怡姑娘势必也要跟着离开,这……这可是他万分不舍的呀,
“于是,我就郑重相告,说家师需通过我了解殿下的病情,随时修正药物和药量,而我身份特殊,不能和他们同去南楚,也确
实是因为陛下用药有神效,青鸾的病情真的日日好转了,如此才将他们留在夏阳的。”
“嗯,小秦,好样的!帮人就是帮己呀,我看你与那位女神医好事将近了吧?什么时候去提亲下聘呢?”景生从椅上跃起身,
大力拍打着书研的肩膀,——能把青鸾多留一天,就多一份机会,最好能将他拐去东安!
小秦一听,英俊的脸立刻多云转阴,低着头,用脚尖儿蹭着地板,长叹一声:“唉,别提了,我对她是有十分的心意,也……
也尽力表示过了……可……可小怡自见了我就……就如同见了鬼……”他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与小怡见面的情形,——在临水
而建的水榭之中,那个水红衣裙的少女翩然走来,微微回眸,啊,从此她便是自己永恒的美梦,可就在他心衿摇荡的同时,也
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惊悚和震动,还夹杂着一丝伤痛,如此清晰深刻,恐怕自己于她不是美梦而是噩梦,但为什么,小秦却一无
所知。
“啊?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你进展顺利呢,敢情也是自我催眠型儿的。”景生万分同情地继续拍打小秦的肩膀,有人陪着一
起单恋,感觉真好。
小秦虽不甚明白‘催眠’的含义,但也深深点头,“陛下,书研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对我是若即若离,唯恐避之不及呀!
哦,对了——”小秦像猛地想起什么,转头望着景生,“陛下可曾听说过大华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