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认不出你呢。你又何苦害我,我早不想当这太子,父王也厌恶了我,早晚这太子之位便是你的,如今你将我送入九泉,
于心可安?”
明浩一听便腾腾地踉跄后退,额上白扑扑的粉彩被冷汗沾湿渐渐变形,他狂乱地低喃着:“你……哥……你你……是人是鬼…
…是是……是卫恒指使的炮轰东宫……不不……不是我……真真不……不是我……”
听着他破碎混乱的分辩,明霄缓缓地站起身,手里还抓着那个小竹筐,一步一步慢慢地逼近明浩,嗬嗬地笑道:“我自小疼你
爱你,待你如宝如珠,只因我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因我俩幼失母慈,我作为长兄便想方设法补偿与你,却万没想到反令
你心生歹念,三番两次地残害景生,置我于痛不欲生之中!最终竟对我也狠施毒手,并反咬一口,诬陷我为弑父首恶,这……
这就是你对我的兄弟之情!”
昏黄的灯光已被明霄抛在身后,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明浩,好似要看入他的骨血之中,明浩一步步地趔趄着后退,骇异
地看着一丝血痕滑下明霄惨白的唇角,明浩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却于此时听到明霄嬉笑着呢哝:“阿浩……你快帮我找找
影子……我的影子不知丢在哪里了……阿浩……”
明浩的全身抖如筛糠,冷汗哗地滚下油彩模糊的脸颊,他神经质地低头搜寻明霄的影子,鬼魂无影,明浩的手已拔出腰上的短
铳,灯花噼啪爆射,明霄的手在小竹筐中一抄握住滟痕反掌疾刺而出,只听噗地一声,那南楚上古神器已透胸而入直插进明浩
的左胸。
——当啷!短铳落地,明浩身子萎顿欲跌却被明霄一把扯住狠狠地搂入怀中,那滟痕的利刃猛地穿胸而出,“阿浩,哥哥再送
你一程!”明霄紧搂着明浩,看似亲密无间,胸膛抵住刀柄死死地将它压入明浩的心脏:——阿浩,让我剖开你的心,看看幼
时的你是否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
当景生撞开舱门闯入舱房时,就见明霄抱着明浩轰然滑倒,“阿鸾——”景生骇然大叫冲上前去扶住明霄,明霄的胸前血红一
片,景生目眦欲裂,以为阿鸾已被杀害,却于此时听到明霄哽咽的悲叹:“景生……我就是要看看阿浩藏在了哪里……他……
他一定还躲在他的心底深处……”话还没说完明霄就哇地吐了出来,景生却万分珍爱地将他揽入怀中:——感谢上苍眷顾!阿
鸾安然无恙!
后《明华史?南楚策》中记载:——夏历成璟二年四月中,南楚武王平定幼子明浩发起之宫变,回驾临州大兴宫。禹州都督李普
纠集旧蜀残兵谋乱被征西将军许信及大夏骠骑将军萧烈全歼于嘉陵渡。五月初,圣祖亲迎圣君銮驾回东安,其后,夏江南北纷
纷传唱:龙魂降,青鸾翔;亲结缡,珠胎系;天命定,神仙佑;江山统,万民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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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迎娶南楚青鸾的龙舟船队到达夏阳,因正值立夏之日,大夏成璟帝着朱服,乘朱辂,亲率礼部及众地方官员迎夏于
涞水河畔。
南郊涞水河畔有一茶亭,前有波光粼粼,绿柳碧桃,后有翠竹森森,黄莺鸣呤,茶亭里摆着几张粗竹桌椅,上陈青瓷茶具,此
地只供淡茶小食,倒也闲适雅洁。
“也不知爷几时能完事儿,太夫人在东安要等得急死了。”一位少年侍仆从桌旁转过身,可不正是苦脸!
“他忙他的,咱们在此赏景乘凉岂不悠哉。”明霄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头戴遮帽,身穿雪绫单袍。
“殿……公子可要用些茶食?”愁眉侍立在侧,低声询问着,“您这些天都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脾胃不好,兴许是内膳吃得
腻了,换换口味也好。”
“爷连眼疾都医得好,怎么就是治不好这脾胃不和呢?”苦脸苦恼地连连摇头,自从回驾临州又出发北上以来青鸾殿下就没好
好吃过一餐饭。
愁眉也是心中疑惑却又不便细问,就听双福嗬嗬地笑了,“这毛病不需治疗,再过个一个月自然就好了。”
明霄听得心里一跳,蛟纱下玉白的面颊倏地飞起霞色,小娃娃在肚中已安然度过快两个月了,这些日子真是惊心动魄又起伏跌
宕。
愁眉听得也是心中一跳,有什么毛病是不治自愈还要等时日的呢?只有苦脸神经粗条,频频点头道:“也是,这一路北上水土
不服自然要适应个一两个月呀。”
愁眉一边心里琢磨一边睃了苦脸一眼,“公子才去过东安哪里来的水土不服!你快去问问都有什么新鲜茶点。”
双福已从锦囊中取出雪瓷茶盏放在明霄的面前,一边吩咐着走过来的茶娘:“一壶清茶,一壶清水。有何茶食?”
喜眉笑眼的茶娘一听就愣了,再一看这主仆几人通身含蓄的华贵气派,立刻便恭敬地回道:“今日是立夏节,小店里自备了立
夏蛋,还有新鲜蚕豆烹制的立夏饭,另有青梅、樱桃等时鲜果子。”
明霄听到时鲜果子四字便觉口中生津,不等双福回复便随声说道:“只取些果子来吧。”明霄想了想,眸光一闪:“可有青杏
儿?”
呃?青……青杏?愁眉苦脸嘴里发酸,这……这青鸾殿下的口味当真奇特!双福心知肚明,只含笑不语。
“杏儿,客官要吃青杏儿,你去后院里耧些下来。”茶娘也觉古怪,转身冲着茶亭里间儿喊了一嗓子,又回眸望着明霄,她虽
见惯了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富贵豪奢,此时也觉这位雪衣公子非同一般。
“娘,那杏儿又酸又涩,如何吃得?”就见门帘儿一挑,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童飞跑了出来,他的胸前挂着五色丝线编成的蛋
套,套中装着一枚五颜六色的彩蛋,“娘,我和小武,桃儿他们斗蛋,输了 !”杏儿瘪着小嘴儿,眼角挂着颗泪,“小六儿还
……还骂我是独枝儿……没兄弟!”
明霄见了那清秀的童儿本觉欢喜,此时听了他的话不禁倏地皱紧眉头,明霄抬手摘下遮帽,一边招呼着他:“你叫杏儿?多大
了?”
那茶娘正端了茶水过来,不经意间猛地见到明霄的真颜,愣怔着差点打翻手中的托盘,她心里通通通地狂跳着,耳根儿热辣辣
地发烧,原本的伶牙俐齿都不翼而飞,嗫嚅着回道:“他……他今年八岁了……公子当真要吃青杏?”
明霄笑着点头,“当真!杏儿,过来,让我看看你那彩蛋。”
杏儿黑眸乌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明霄,快步跑到他的面前,仰着小脸儿着迷地问道:“你可是神仙哥哥?桃儿家墙上有张画儿
,画儿上的神仙哥哥也没你好看。”说着杏儿就痴痴地笑了,又举起蛋套,“他们都说我的彩蛋花样不鲜灵,还说我没兄弟帮
衬。”
杏儿说着又想起刚才受的委屈,长睫上的泪越聚越多,眼瞅着就要滴落面颊。明霄伸指为他拭去眼角挂着的泪,不知怎的心里
狠狠揪疼起来,明霄低头细细看他手中举着的彩蛋,温存地揽着他的肩膀,悄声说道:“杏儿,我也没有兄弟了,虽没人帮衬
可也无人掣肘,如今想来也并不觉得十分难过,除了兄弟,你还有娘亲,以后长大了还会遇到疼惜你的人。”
那男孩听着他温柔的话语,不觉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握住明霄的手,“神仙哥哥疼我可好?”
“……呵呵呵……”明霄听了他稚气的话低声笑了,捋捋他的额发,“以后疼你的人肯定比神仙哥哥要好。”
杏儿乌眸闪闪,唇角微翘,异常清秀的脸颊上梨涡隐现,他一本正经地摆摆手,“世上再无人比神仙哥哥好!”
明霄讪笑着不再与他争论,只将他细瘦的手掌握在手心里,轻声和他商量:“杏儿,我给你这彩蛋再添上几笔,你给我看看你
手腕上的长命缕?”
那茶娘一直在侧侍立,此时听了这话就放下茶盘,回身进屋拿了简单的颜料出来,杏儿更是乖巧,立时便将手腕上系着的长命
缕解了下来,那是由五彩丝线编结而成的疰夏绳,立夏时孩子们系于手腕以保长夏平安,消暑祛病。
“杏儿的长命缕送给神仙哥哥了,为哥哥消灾祈福!”杏儿说着就将那五彩长命缕系在明霄的手腕上。
明霄一愣,随即便开心地笑得杏眸弯弯,“哥哥替小娃谢谢杏儿。”明霄的声音低不可闻,心里觉得温暖又安然,他提笔为杏
儿描绘彩蛋,只寥寥几笔就令那原本平平无奇的图案变得极之生动,杏儿看得入迷,愁眉苦脸在一旁也看得入迷,他们看的却
不是那彩蛋,而是与这村童言笑晏晏的青鸾,只觉他周身如蕴蓄着柔和的光华,极其明媚动人。
“咳咳……”众人还在发呆就听茶亭门边传来轻咳,抬头望去,又是惊怔,只见门边站着一人,高挑的身上穿着淡墨色锦袍,
头戴蛟纱斗笠,可不正是景生!
明霄笑望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只埋头与那杏儿小声谈笑,愁眉帮着双福摆放刚端上来的时令鲜果,“爷,那边儿结束了?”
景生点点头,看着明霄漫不经心又秀丽无匹的模样,不禁微微皱眉,他快步走过去拿起遮帽就要给明霄戴上,却听那宝贝人儿
不耐烦地低叫:“太气闷了,我可不想再戴了。”
“你……”景生回头看看茶亭外春意盎然的河堤,河堤上人流熙攘,他心里急得发慌可又不愿拂逆明霄,只得挨着他坐下轻声
劝着:“以后出门还是戴着遮幕吧,人多眼杂。”
愁眉苦脸和双福此时都已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入定了,皇上那可怜巴巴又心急火燎的表情实在看得他们忍笑忍到内伤。就在这时
,茶娘又端了一小碟青杏儿走了出来,一见这新来的墨裳公子心中又是一凛,立刻将杏儿叫到身边:“你快别给公子添乱了,
和小武他们玩去吧。”
杏儿恋恋不舍地望望明霄,两步一回头地走出了茶亭,不一会儿就听茶亭外传来孩子们童稚的歌谣,“龙魂降,青鸾翔……”
愁眉苦脸才听了两句就大惊失色,齐齐望向明霄,眼中的惊异与欣喜掩也掩不住。景生展眉笑了,却淡然回视着愁眉苦脸,那
俩人聪敏之极,立刻便垂下眼眸,将惊涛骇浪都藏在了心里。
明霄拿起一枚青杏,才吃了一口就酸得龇牙咧嘴表情滑稽,景生劈手夺下那小杏儿丢在盘中,轻声笑道:“你不想要牙了?小
心有了娃没了牙。”
“你……”这次轮到明霄语塞,他心虚地扫了一眼愁眉和苦脸,见他俩都恍若不闻,松下口气,只得从盘子里另挑了些樱桃青
梅吃,明霄耳中听着孩子们童声稚语的歌唱只觉动听,但因唱的是夏阳方言,他一时也听不清,便抬眸问道:“孩子们在唱什
么?”
愁眉苦脸对视一眼还在犹豫,就见双福已弯腰附在青鸾耳边低语,只片刻的功夫,明霄的面色便由白转红由红转白地转了好几
遭,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抓起遮帽戴在头上:——天呀!此时连小小村童也知他肚里有了娃,这,这真是羞煞人哉!
“启程吧。争取今儿晚上赶回东安,娘亲一定正等着你的好消息呢。”景生说完就拉着明霄站起身,手指触到他手腕上系着的
长命缕,低声吩咐道:“重酬。”
他们刚要出门,那乌眸大眼的杏儿跑了进来,只站在门边呆呆地望着明霄,并不敢靠前,明霄走过去蹲下身,从袖袋中取出一
只小玉笔挂在他的腰间:“杏儿好好习字念书,以后金榜题名,做个旷世良臣!”
杏儿的小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玉笔,稚嫩的脸上显出与年纪不符的端肃表情,他没说话,只深深地点头,心里想着:——等我
金榜题名了,也许就能再见到神仙哥哥了。
景生明霄一行走出茶亭,河堤旁的柳荫下就停着两辆马车,“双福,你以后每年替我给杏儿准备书籍和笔墨,派人送来。”明
霄淡声吩咐着。
“是。”双福恭声回答。
“我听那茶亭中的母子二人好像是南楚口音。”景生不经意地问着。
双福点点头,“应该是吴州人。如今夏阳有许多南楚船工和丝娘。”
“那孩子眸光温润似有功夫在身。”景生顿了一瞬,侧眸望着双福。
双福心中一凛,额上已沁出细汗,没想到皇上竟也注意到了,“好像确实如此,他娘亲倒只是个普通妇人,并无功夫傍身。”
——普通妇人?那茶娘虽布衣荆钗,形容寒素,却眉目雅丽,神色泰然,绝非普通村野茶妇。景生心中略一沉吟并未继续深究
,明霄则满心纠结于刚才的歌谣,对景生和双福的对话听而不闻,他蓦地攥紧景生的手急声问道:“那……那童谣可是出自你
手?”
景生‘哎哟’虚叫着,一边扶着他上了马车,“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嘴里否定着景生的额上已冒出细汗。
“那……那是母后?”明霄继续猜测,一把摘下遮帽。
景生心虚地摇摇头,一边回眸看了一眼愁眉和苦脸,见他二人仍处于震惊之中,“不是吧,母后不知你有了娃呀?”
景生跳上车,关好车门,忽地惊声问道:“会……会不会是岳父大人?”
“——啊?我父王?”明霄可爱至极地伸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却被景生一把抓住那手指轻轻咬住,“对,你父王,他早在盼望
这个孙儿了。”
明霄苦恼地望向车窗外的杨柳长堤,“我对这孩儿也是千盼万盼,可……可如今天下人恐怕对他(她)都已……”明霄倏地转
眸凝视着景生,“我不想这孩子还没出生就被人诟病。”
景生陶醉地啜吻着他细润的手指,眼眸中却闪出犀利的灿光,“天下人只会对他(她)无比神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河堤旁的茶亭被飞速奔驰的马车甩在视线的尽头,茶亭的门旁站着茶娘和她的儿子杏儿,“杏尘,你……当真要做大夏之臣?
”茶娘脸上惯常的轻快笑意早已一扫而光。
“我只要做他的良臣!”杏儿黑亮的大眼睛中带着一丝痴狂一丝向往,竟全然不似一个八岁孩童的眸光。
“那你就快去练功吧,省得你师傅考起来又挨批。”茶娘的心中无限悲凉,但凡人又如何能与天命相抗!“而且,我们很快也
要搬家了,此地不能久留。”
“姆妈,他……是谁?”杏儿望着车影无踪的长堤,只恨自己不能化身为柳絮追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