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坂发现那感觉是什么之前,笑着的鸿岛已经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最讨厌——跟你在一起时的自己。」
「——…」
宛如一阵寒风吹进心肺般,坂的肺部像被灌进了沉重的铅质。
「所以,就这样算了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再做那种过分的事。」
好不容易听到鸿岛愿意就此罢休,但对坂来说,却不是期待的救赎。
而当他看到鸿岛那蜜色的瞳孔深处,竟隐约有着怜悯之情时,他连舌根都为之冻结。
「我真的会迟到了。」
(——等一等。)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铅块似地卡在坂喉间,只有虚弱的呼吸让嘴唇颤抖着。
(等等。)
别走。
转头看看我。
别用那温柔的背影拒绝我,不要消失。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再做那种过分的事。)
坂从不知道温柔竟能如此伤人,而自己却连要求鸿岛回头的资格和权利都没有。
「——…斋。」
他空虚地在无人的走廊上呼唤,连外面传来的上课钟声也充耳未闻。
「结束……了……?」
如此轻易便结束,教人难以置信,坂过了好半晌才说得出话。听到从操场传来的体育老师声音,他才想到自己第三堂还有课。
「该去准备……」
他踉呛地走到几天没来的准备室,里面空无一人。
到这个学校任职以来,他有大半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这是他堆一可以从烦杂人际关系逃脱的地方,一室冰冷的空气迎接着坂。
而这里,也是他跟鸿岛斋第一次说话的地方。霎时,记忆犹如浪潮般汹涌袭来。
「我……?」
坂不明白自己究竟受到了什么打击,只能呆站在室内,—回想着那有如走马灯般的相遇。
道玄坂,实习生的资料,职员室。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就是黑白不分才会被人下药吧?)
坂耳边还残存着鸿岛激烈的骂声。
「……怎么……」
一件一件回想起之后,坂才初次发现——鸿岛的愤怒正是自己畏怯的根源。
「我怎么……」
其实他早就知道。一切根本不能怪鸿岛,而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
要不是一开始遇到鸿岛时自己太过恐慌,也不会跟他订下那种愚不可及的交换条件。他明知道,却闭上眼睛视若无睹。
所以才会痛苦,才会让他无法面对自己。
那一天,面对那近乎恐怖的偶然,他满心只有畏怯。其实本来是想好好拜托鸿岛别说出来的。
(不应该变成那样的……)
却因为太过慌张,再加上鸿岛那瞪视的眼神——过度刺激到坂敏感的神经。
而且还刚好让他遇见被女学生告白的场面,到底要被他看到几次丑态才甘愿?坂不禁诅咒起每次与他相遇的不凑巧。
(……你何必这么警戒?)
鸿岛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冰冷得跟那夜温柔的他完全判若两人。一想到自己在他眼中必定丑态百出的时候,羞耻的坂就无法率
直表达出自己的感觉。
因为只有一夜,所以他可以肤浅地向鸿岛索求。却万万没想到过没几天,竟然会以指导员的身分与他重逢,坂对命运的捉弄只
有甘拜下风。
求他凶猛的性器贯穿自己的内壁深处,还淫荡地扭着腰求他将精液射在自己腹上。这样的自己是要指导他什么?
或许会那么淫乱的原因是药物作祟。但就如鸿岛所揶揄,他早就习惯那种行为,并且惯*主动索求,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
他无法忍受让鸿岛看到这样的自己,而且还误会他谎报名字欺骗自己,坂霎时感到好悲哀。
只是无尽的悲哀。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啊。)
况且他不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做爱,根本也没有受伤的资格。
(但是……)
回想起强迫鸿岛拥抱自己的那一夜,那生涩的指尖甚至让他萌生爱意。
(舒服吗……?)
那微带踌躇的爱抚充满热度,鸿岛不只一次像确定坂反应般地凝视他的眼底。他已经好久没被这么可爱的男人拥抱了。
所以,才会连一点小谎言都无法原谅。
「……我真是……」
以致他肤浅的结论才会惹火了鸿岛。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冷静下来的他虽然反省,却已追不回两人擦肩而过的感情。
「我真像个傻瓜……」
就算想主动妥协,鸿岛强硬的态度已无可挽回,坂只能对他的虐待逆来顺受,流着泪满足他的欲求。鸿岛以冰冷眼神对自己伸
出的手令人畏惧,也伤了自己的自尊,*是除了以憎恨的眼神回敬鸿岛之外,别无他法——坂一直以为如此。
纵使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将责任转嫁*他,却依然无法不让自己这么想。
坂的喉头开始痉挛,眼睑深处也热了起来。直到脸颊感觉湿润,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嗯…呜……」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呜咽和喘息。
「呼…呜、呜……!」
他茫然想着,自己已经多久没像这样任激情奔流而掉泪?彷佛就要撕裂的胸口,即使紧紧握住也无法止痛,那把藏在自己心中
的利刀就这样慢慢将伤口扩大。
「好痛……好痛……」
没想到早已武装的心,居然还会有这种感情,为自己感到悲哀的坂,只能持续恸哭。
他也像一般人一样,曾经拥有年轻感性的年少时光。如今随着泪水所流出的焦急情念,下意识让他回想到那段往日时光。
「……我…不要……」
他并不是自己愿意变成现在这模样的。
对生活、工作、人生,他也曾怀抱梦想,对恋爱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年轻的热情也逐渐消失。必须在暧昧不明的将来与逼近眼前的现实之间做选择的时候,有着同性恋这种负
面性向的自己,只能想着怎么好好过日子。
对*爱情亦然。他也曾有过想望——希望能找到真正心爱的人,一起共度温暖平静的时光,而不是枕边人一个换过一个。
但身为同性恋者,他知道有些梦想真的仅止*梦想。论情说爱,只会被同类人嘲笑。一路这么武装自己走来之后,他学会了,要
保护自己只能装作没有感觉。
就像随着年龄渐增而老化的皮肤一样,他的心也跟着僵化退缩。抱着期待而受伤的话,实在太痛苦了。
「我…不想……再受伤害……」
只要混在同类之中,他就可以当个『普通人』,在浅薄的性关系中愈混愈老练。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又不想卑屈,不想被谁看不起,所以只能藉由嘲笑别人来模糊自己的可悲。
「……呜……」
他其实不喜欢不为任何人动心的自己。然而一旦尝过孤独的悲哀,就会觉得不如一开始就选择孤独还来得轻松些。
不去期待,不放感情,却又奢求得到,还真是愚不可及。表面上嗤之以鼻,其实内心渴望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到现在……」
才知道有那样的存在呢?
他对陌生人伸出援手,细心周到地保持着温暖的适切距离。然后,毫不保留地层露他的笑容和温情。
聪明的鸿岛既洁净又温柔。
打从相遇的那天,坂就知道他不是个会欺骗和陷害别人的人。但是自己却对他抱持警戒,只能说是疑心作祟。
坂咬着嘴唇心里明白,像孩子般哭着要鸿岛蹂躏作贱的始作俩者正是自己。
「因为……」
与其要他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而受伤,他宁愿一开始先表现出恶劣的态度来保身。
(如果不这么做……)
向坂伸出的那双手,呈上的是表里如一的温柔。但他却不明白,也不肯相信。自己那颗长久以来逐渐扭曲变形的心,越是遇到
纯粹坦诚的感情,就越感到害怕而退缩。
(我的手…不可能……构得到斋……)
他无法容许鸿岛出现在这个沧桑、没用的自己眼前。
被男人欺骗,在药效中不可自拔;面对偶然的相遇心慌意乱,进而丑态百出。
(真是丑陋至极。)
被鸿岛看到这样不堪的自己,叫坂怎么有办法忍受?
如果是别人就好,如果是玩玩就好。然而鸿岛对坂的感情,却无论怎么都会让他回想起当初年轻纯情的自己,这才最敦他感到
痛苦。
「太过分了……斋…你太过分……」
明知得不到,为何偏偏出现眼前?坂忍不住怨恨起来。而且,还是以这种最不想发生的形式相逢,更让有所自觉的坂自尊心受
损。
在他面前,自己未曾干净端正过。一想到他那纯净的双眼,直到最后看的依然是自己丑态毕露的模样,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自己只不过是个年老色衰、又没有内涵的堕落同性恋者。这种人要谈爱情,简直笑掉人大牙。反正我就只是这样的货色,坂在
心中自虐地想。
反观鸿岛,正是坂多年以来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耀眼得不可逼视。在他身边若不装腔作势,年纪虚长的自己实在卑微得可以
。
所以,若不让他和自己同流合污,连碰都休想碰得到。
然而,坂终究办不到。
「……对不起……」
他让鸿岛痛苦,企图以自己充满欲望的身体攫获他,然而鸿岛依旧是鸿岛。
光是没见他的这几天,就足以让他净化自己所给予的所有毒素,迅速拉远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我……最讨厌跟你在一起时的自己。)
坂的所作所为让鸿岛无路可退,他才会用充满自嘲的声音说出那样的结论。
「对不起……对不起、斋……对不……」
他羞耻得再也无法去面对鸿岛。他真心想对鸿岛诉说的,只有现在不断重复的忏悔。
还有已经没有资格说出口的——告白。
*****
从那天之后,坂给人的感觉愈来愈虚无薄弱。
周遭的人都认为他是大病初愈才会如此,唯独自己紧张兮兮的鸿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那还不如离远一点的好。反正等实习结束,要见面也没什么机会了。
(几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他心想,只要自己主动退出,坂应该不会挽留。更何况等实习结束,彼此也要慢慢适应见不到对方的感觉。
事实上,即便在校内,他跟坂说话的机会也不多。除了有课要上之外,他几乎不出准备室一步,有时候一天下来连面都见不到
一次。
连现在担任鸿岛指导员的太田,都只过目他所提出的实习日记而已,连会议都不怎么需要开,除了必须监督的课程外,并没有
见面的机会。
仅剩的实习课程就这样,在近乎无聊的平稳与单调中度过。
(……我怎么老是静不下来?)
不管鸿岛怎么故作平静,仍会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搜寻坂的身影?蓦然回首时,却发现对方已在遥远处叹息不已。
(我都已经放开他了啊。)
坂叹息的表情似乎笼罩着阴霾,丝毫不见解放的愉悦。
(为什么还出现那种表情……)
而鸿岛也搞不懂自己。明明已经努力想和他切断关系,却又满心挂念着他。对坂说那些话并非为了伤害他,而是自我约束的结
果。
对*一直以焦躁、痛苦、暴力的态度和言语来对待坂,鸿岛自己也深感厌恶。
另一方面,在两人连对话都没有的这段期间,鸿岛在山冈等实习生和其它师生的心目中,依然稳重大方,有大将之风。
鸿岛并不讨厌表情带点深沉的自己。他天生开朗的言行作风,梢一过度便有轻浮之嫌,因此这样的变化反而有加分的效果。这
点虽然讽刺,但鸿岛认为既然大家对他是这种看法,那么至少也不要辜负他们的期待。
然而,坂的存在却像内心深处一块未溶的冰,为鸿岛的脸带来一抹淡淡的忧郁。
不管是在对面校舍还是走廊尽头,只要是坂,他一眼便能分辨出来。但看到对方根本没察觉他的存在,又会一个人生起闷气。
鸿岛想改变这样的自己却不得法。
「……啊、你又在看坂老师了?」
「啊……」
「你这么在意他吗?」
鸿岛被一旁的山冈吐槽,却连敷衍都懒。
今天是实习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实习生必须去观摩彼此的教学,然后交换意见。
一个小时就要换一个地方还挺麻烦的,众人就利用移动的空档发牢骚。
「也不是啦……看他好像摇摇晃晃的样子,我有点担心。」
「说起坂老师,虽然同是男人,却好像跟我是不同人种。……你不觉得他好像是那种得了肺痨,然后在海边疗养院里养病的美
青年吗?」
文学系的山冈特别会幻想。看着他木讷的表情,鸿岛忍不住喷笑出来。
「说得也是……唔、…噗、」
「你就算同意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啊……别笑了啦!」
「没、没有啦……不好意思。」
『不同人种』这句话倒是很有说服力。
「喂、你太过分了吧?怎么可以笑成这样!?」
山冈被鸿岛笑得面红耳赤。鸿岛边跟他道歉边心想:
(他的观察力还满敏锐的。)
正所谓旁观者清吧!
鸿岛怎么都无法不去在意坂,以及坂本身的孱弱。他清晰的视线准确看出了事情的本质,却无法看穿看透。
「……山冈,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师。」
「啊、你干嘛突然这么说?」
鸿岛拍拍他的肩膀兀自点头,山冈只是瞪大那双清澈的小眼睛看着他。
「好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说得也是!」
负责坂本的井相当重视时间,为了不让比学生晚到影响自己的评价,实习生们纷纷加快脚步。
一想到后天自己就不在这里了,鸿岛莫名地感伤起来。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穿梭来去,对她们来说,这片校舍或许是每天看腻的固定风景,或是为了排遣心头惆怅和不如意而眺望的景
色。但对鸿岛而言,却是充满怀念与心痛的表征。
总有一天当时光流逝,自己再以不同眼光回顾这相同景象时,心底必然会不由自主地涌现感伤吧。
无论痛苦或甜蜜,逝去的时间永不再返。人们永远不会在同一地度过相同时光,而当我们对此有所体认之际,新的时间正从眼
前流逝。
所以起码要让自己不后悔,不拘泥*过去,诚恳面对自己的人生。
(……我还真感伤。)
要结束了果然格外寂寞。鸿岛听着坂本的最后一堂观摩课,一边想为胸口那种莫名的感觉定名,却迟迟无法决定。
他满心都是坂忧郁地垂下长睫毛的模样。
*****
终於到了最后一天,鸿岛的实习发表正好在周六的最后一堂课。
「呃……今天这堂课是我实习的最后一堂课。」
鸿岛照平常般地进行讲课,但因为是最后一堂,而且所有的实习生,以及太田等几位老师都站在后面观摩,让他想不紧张也难
。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礼拜,能跟大家共处一堂我真的感到很高兴。」
本来压力就够大了,可是让讲台上的鸿岛更觉惊愕的,却是坂竞也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