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主人。
··········
梨香堂临湖而建,玉楼的锦绣阁更是别出心裁建在湖中间。过去只能划一条小船过去,任何人,当然包括了他们。
玉楼小心冀冀地领李啬登上了小舟,亲自划了桨。
夜风习习,湖面的气息,清爽而怡人。木桨划过水面,象舀起了一汪月光。
李啬甚是愜意摊开四肢,头微微后仰,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清浅的笑纹,如同湖面捣碎了的月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似崩紧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
“玉楼,你比我会过日子。这么个地方,神仙住着不愿意走。”
玉楼的声音低低地,有些不稳;李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象是笑了一声,说:
“您若愿意,就此住下来;玉楼还像以前那样,天天服伺您。”
李啬不由得轻弹了他的额侧,这个傻玉楼!
锦绣阁挂笼桔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有一种鲜明的恍惚,在那水一边,几疑不是人间事物。有一盏灯光孤孤伶伶的,李啬原以为也是
阁前的灯笼,近了才知道,是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扶着葵花纸灯笼,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这少年,身形高瘦,五官的轮廓极深,一双上扬的丹凤眼俊美得象精心描绘的丹青。他的瞳孔极黑,睫毛极长,益发衬得脸颊如涂脂敷
粉。
李啬对青楼道:“这少年看着有些眼熟。”
“他……叫阿笙。是我年前收的弟子。我见他很是听话,就留他在锦绣阁……”玉楼说时眼光直直盯着水面,口里居然有一丝局促。李
啬觉得有些奇怪,又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的眼里此时是抑不住的喜悦,他朝玉楼挥手,一声盖过一声地脆响:“师傅!师傅!”
玉楼抛过固定小船的粗绳,少年弯腰将灯笼柄手插在轨杆,一手接过绳索,手法极是麻利,显是做过无数次。
玉楼说:“阿笙,叫主子。”
阿笙这才将眼光移至李啬的身上,看到他穿着的戏服时,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讶异之色全露在脸上。
上了楼,玉楼坚持给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啬哂然一笑,摇手道:“我如今流落江湖,一介布衣贱民,有多少人能落魄过我?你何必
这样。”
玉楼长长衣袖划过半空,翩然若舞。他纤美的身体拜伏在地上,带着卑微的,虔诚的敬意,叩首了再拜,目光莹然,哽然道:“玉楼心
中,爷永远是这世间最尊贵第一人,我最尊贵的主人。”
一时间,李啬竟也是痴了!
许多年前,那个美得邪气,总是一身暴戾生人莫近的少年,用不驯的眼光对他挑衅:“就算你再尊贵又如何?你若能真正收服了我,今
生今世,我只认你一个主人;若是不能,那便由我来收服你,我要让你,拜服在我脚下。”
是时也,命也使然,还是他的优柔寡断,最终让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很多事情,就算是看开了,也未敢去触摸。
事过境迁,当时的明月不再,他亦不再是从前那个他;可是玉楼,他还固执地沉醉在过去那个梦里。
李啬收指捂住额畔,抬眼望向那窗外夜空,入眼尽是萧瑟。
玉楼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他望着李啬,眼里有淋漓尽是痛苦之色。
“请您告诉玉楼,您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啬淡淡一笑,卸下了自己倔强的伪装。
庆和二年,“他”曾以玉楼为饵,胁迫远避江湖的他,若不出现,便取玉楼性命。
他最终没有出现。
玉楼最终逃过了一劫,但梨香堂却时刻在“他”的监控之下。
表面歌舞笙平的梨香堂,暗地里暗桩遍插,激流暗涌。
这么多年了,或许也有些松懈了,但一曲贵妃醉酒,只怕早以落入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了。
“他”势必会给引了出来。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却故意做了。只因为,心——倦了。
他曾打马走过那江南,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他曾醉卧那山之绝颠,静静倒在血色残阳余魄之中,与夕阳共醉;月上中天之时,
玉箫一管,酒一壶,对影一个,他遥望蟾宫,与寂莫共舞。
他曾远走西域,队友却是一群语言不通的人,他们比手划脚,相视大笑;只是醉酒醒来,却发现,身边躺着人,连个名字也叫不出来;
等他学会了那里的语言,队友早换了一拨又一拨……
原来,无论在哪里,他不过是一名过客。
原来,客中风物倍堪怜,心早以寂寞成城。
岁月依然,可是他不愿意,让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盛放与颓败,所以,他来了。
玉楼用香脂洗去他脸上的浓妆,青铜荷花镜里的容貌渐渐清晰,里面那个人,眉心微蹙,在与跪伏在地上的阿笙偷偷窥伺的眼光相遇后
,各自都是一怔。
阿笙的面色一瞬间白如死灰。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看着这般眼熟。
拆钗环,解凤蟒;李啬伸长手臂,玉楼手法一如昨日那个柔顺的宫侍,为他套上那月白长袍,他的姿态极为谦卑,跪伏着正衣冠,修长
的手指沿着腰线划过优雅的弧度,缩紧腰带,而后捧来他那管碧玉箫,挂在李啬的腰间。
那种熟谂,近乎暖昧。
李啬对地上跪着的面色雪白,双拳紧握的少年心生不忍,点了点他,跟他说:“你先退下去。”
阿笙望了望玉楼,玉楼的眼光却全胶在李啬的身上。于是,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啬捉住玉楼的手,倦怠斜倚在横榻之上。玉楼伏在脚下,柔顺地将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
李啬问:“玉楼,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玉楼的身体颤了一下,狭长星眸尽是迷离。他说:“等待的人永远是最幸福的,所以,玉楼一直过得很好。”他吸了一口气,喃喃道:
“玉楼从来没有一天象今天一般快活。”
李啬的心涨得满满地,钝痛了一下。
那些字眼,他真不忍心说。
玉楼,其实,今天,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也许,我们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他说:“真怀念那些无忧的岁月。你,清秋,还有……他。”
玉楼的身体晃了一下。睁开眼,里面的柔情绻意碎冰一样的裂开了。他反捉着李啬的手,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之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那个疯子不会放过你——他会怎么对你啊!”
李啬笑道:“他以拥有天下,我却穷得,只剩一条命了。如今,最多忌惮的人,反而是他了。”玉楼一头黑发披散在削肩旁,美得象一
阙上好诗词一般。李啬安抚地轻拍着他,眼望向半月形镂花窗外殇殇长空之中,夜空阒黯得无半颗星子。
他说:“我好累啊。从前,但凡是一件衣裳薰的香味不对了,我宁愿扔了也不会再穿;如今,我却连猪圈也睡过了。最可怕的是,没有
尽头的逃亡,我在一个地方的停留,不敢超过半个月,我像一个野人一般生活,我不敢交朋友,我怕连累人……是我太懦弱了,我真后
悔,庆和二年,我没有站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也伤害了你。”
不用看,李啬也知道,玉楼一身韶美白衣清雅如仙的表相下,是浑身狰狞丑陋的伤口。
那些陈年旧伤呵,一条条,都是为他留的。
玉楼,终于压抑不住,痛哭了出来。
玉楼苦苦支撑着梨香堂,在这么一片虎视眈眈之中,调弄声色卖笑,其实是活得极辛苦的吧?玉楼就是这样,为了他,从不怜惜自己。
李啬捧正他的脸,话里有怜惜:“玉楼,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今后也没必要了。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带着阿笙,寻个地方隐
姓埋名过日子吧。”
玉楼,以前你那么听我的话,这一次,请你也听我的吧。
玉楼死死摇头:“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象今天一样,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可以回到这里;玉楼永远在这里等你!”
李啬轻拭他的泪水,不必尝,也知道那味道,咸得发苦。
他说:“玉楼,你还不明白么?我不会再来了。”
玉楼的泪,潸潸而下。
在这一个墨色深远的夜里,他与玉楼二人,静静依偎。
分不清是谁的依恋,只隐隐听那窗外的世界,依稀的响声一声长一声短,那些似乎再与他们无干的窸窣,点缀着一室的无言。
直至,阿笙破门直入,焦急叫道:“师傅,湖面上有好几条船向锦绣阁驶来了!”
李啬早有准备,玉楼的身形却一震。二人奔至窗边,但是原本平静黑黯的湖面上此时急驶而来三条小船,船上黑压压的人头,烈焰腾腾
的火把,燃起了平静夜色下的剑拨弩张气息。
李啬说:“玉楼,我该走了。”
玉楼象溺水的人捉着我的手臂,鼻冀扇了扇,最终只怯弱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找清秋了。”李啬支起他的下颔,在他颤抖的唇瓣留下冰凉一吻。一次又一次拭下他不停滑下的泪。柔声说:“玉楼,不要哭
。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下没有?”
玉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于是,玉楼点了点头。
急驶而来的船,越来越近了。李啬温柔而冷静的脸上,始终有着微笑。他的声音象催眠一种对玉楼说:“玉楼,我暂时还不能见他们。
你替我挡一挡。”
玉楼说:“好。”
李啬推开玉楼。阿笙看了玉楼一眼,对李啬说:“这边来。”
李啬掉头跟着阿笙下楼。
身后,传来玉楼咚咚的嗑头声响。李啬的步覆很稳,背光处的瞳孔却紧缩,他听到玉楼用他柔美的嗓子,比哭还难听地恳求:“没有分
离,何来相遇。聚散缘份,玉楼不敢强求,只求您,给玉楼一直等待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只是觉得很难受,喉口似乎有点发痒。阿笙此时回头,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李啬从那一眼知道,这个阿笙一辈子都不想他回来。
他压低声音:“你在外面,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阿笙默然。
“你会怎么做?”
阿笙讥道:“怎么做,我自然晓得,不需你多说。”
李啬心口一紧,是了,怎么做,已经是他与玉楼的故事了,他有什么资格置疑?阿笙解下套索,示意他登上小船。李啬强笑了一声,挥
出一道掌风将小船推送了出去。
阿笙诧异地望着他。就在此时,响起了很大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不知是谁杀猪一样惨嚎:“不好了!玉楼春跳水了!”阿笙面色剧变
,几乎是想也没想,扑通地跳入水里。
李啬身形顿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回头。足一点,踏上荡开的小船,身体顺势便如鷂燕一般飞起窜落,后方的鼓噪声音便给他远远甩开了
去。
··········
玉楼春跳水的混乱阻止了追踪而来的急船。船头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恨得一跺脚。刚想吩咐手下调转船头截人。却听左边并排的船上一
个下属大喊:“春大人,人往左岸去了!”
“放烟花!让岸上的人快过去围堵!”
暗红色的烟色流星一般划向左岸。
夜,消失了平静。
第二章
李啬是个有回忆的人。
那是多年前炎炎盛夏的一个午后,东宫的桅子花开得正香,紫藤萝花架下,玉楼趴在他的腿边,用比女子还婉约的嗓音柔声曼吟风雅与
颂;他一手握着棋谱,棋盘上参差以是半黑半白,执着黑子几至困顿,却迟迟未下那一着。
那个时候,李啬并不明白,稍刻的迟疑,有时便是一辈子的事。
在他还犹疑不定的时候,一枚六角寒星镖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嵌入了棋盘,挟起的劲风将原本对恃的棋子哗啦啦卷入地下,倾巢而灭。
清秋,就是这样,一身皎白衣裳,少年英姿,意气风发地走进他的世界。
那些时光在清寂岁月里汩汩流水一般地逝去了,那一角白衣还鲜明如昨日,但一切,早以变化。
他来到凤城,已是五天之后,后面似乎总有隐窥的追兵,他也不甚在意。
满街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大事情了。
封老爵爷的金盆洗手礼出事了,封府,给官兵围了。
李啬抓紧窗棂,手足俱是冰凉!
他,终于出手了。
庆和十年,那场惊心动魄,将他重新卷入权欲中心的政变,就这样,在这个小小不起眼的凤城,在他还沉浸昨日梦里的时候,密密细细
地拉开了序幕——
············
封家世袭掌管漕河盐运,在盐运享誉极高。五州漕河十八盐塞,但凡打出封字旗号的,黑道白道,没人敢挫其缨。
这也是为什么封云骑身为前朝重臣,却在庆和元年那场惊天宫变后,没给当成异己铲除,还世袭了一等伯爵位的原因。
只是,帝王之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安枕。
之所以隐忍不发,那是因为对方还手握重垒。
如今,封老爷子卸下肩中重担,金盆洗手,那么,面临的只怕是倾巢之灾了。
皇帝的圣旨也下得极妙,贪墨,厚厚的三本天书烂帐;又不知从哪里记档来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狂悖言语,无君无父,尽是封家对新帝
的不满诅咒之辞。这二条,任哪一条,拿来抄一个封府都冠冕堂皇,足足有余。
封云骑和他三个儿子俱都给打下大牢,择日押回帝都接受大理寺最后的审察定案。封云骑独女封碧棠及女婿朱清秋在逃,整个凤城四处
贴着辑拿二人的告示。
入晚李啬潜入封家暗暗察看了一翻,封家如今已杯弓蛇影。百年的大族,少了主心骨,尽是一些旁支族人妇孺丫头,人人自危。他暗中
扣住一个族人想问问情况,还倒弄出一些动静。只得无奈退回。
客栈内。二个客商模样的人小心议论:
瘦子那个感叹说道:“庆和七年,我贩鲜菇干果往返青州,亲眼见到那封老爷子威风凛凛立在漕盐船头,真如个天神一般,如今……唉
,树倒猢狲散啊!”
肥胖那个说:“这可不是,谁能料想,表面道貌岸然的样子,竟是个贪官污史,背地里还对天朝有这么多怨恨呢。”
另一人搭讪:“封府给抓走了的那四位爷,在咱们凤城那是耳熟能背的人物了,只是这朱清秋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肥子说:“你这个,可就问对人了。这朱清秋是我们燕京落玉山庄的主人,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落了。早年听说一个
是丰神俊朗,武技高强的天之骄子,可是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病痨子,整天足不出户,娶了封老爷子的独生女又是只母老爷,
听闻半里内的地方都听得到她的河东狮吼……”
听到这里,李啬有点发恼,扣紧了茶杯正想给那个满口说三道四,不干不净的肥子来个教训,却听那肥子忽然嗷的一声惨呼,捂着嘴巴
扑在地上打滚。他一怔,下意识往对面一望,只见那盆巨大的美人蕉盆植后面,一角绿衣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