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眨了一下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感动?他真的很爱那个人呢。”
老妪呵呵笑,洞析岁月的眼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就算是街边流浪的小狗,都有一种渴望被爱抚的本能。那个人从未对自己要求过什么,从一开始时,阿汉一直都是我情我愿的。可是阿汉忘记了,热心该有个度,帮人可以,自己不该不小心跨出了那道防御的墙。
接近,拥抱,安抚,暖昧不清。
什么热心什么故作大方统统不过是可笑的伪装,他与那些贪婪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渴望给重视,付出了希望回报。
所以,当他听到他愿与他共享富贵的话,竟真真的是在心动思考,内心窃喜,没有再象从前一般断然拒绝。
可是那午夜梦回的话,又信得几分?
幽浮殿,整整二天,阿汉拉长了耳朵,捕捉着风洞传来的每一句声响。
可直至他离开,阿汉这个名字他未提半句。
只有一连串甜蜜的语言,对他怀里抱着的人,不停地说,花上全副心神。
喁喁情话,绝了他相思意。
原来,他阿汉之于他,一直是个不相干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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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那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第三天,来了二个头脸全身包住的白衣圣使,说奉圣女之命,将他带到蛇堡监牢里。
这里是圣殿的老巢,阿汉早放弃了动什么脑子,二话不说便跟着去了。
左边没有开口的一个圣使眼神灼灼地望着阿汉,只是他没有发觉。待走了大半段路程,阿汉方始觉得不对劲,他们走出的方向,竟是走出圣殿的范围,往外面而去的。
阿汉啊了一声,那个人伸手,捂住了阿汉的嘴。
心一下一下的,又找到了跳跃有力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阿汉小小声地问。
“难道你以为我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不管,离开?”
“你都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了,可以不管我的。”说完想抽自己二巴掌,那股酸味儿,烈过烧刀子。
凰艳没有回话,望着他的眼神深晦难测。
神殿方向吹响了呜呜的战角,气氛蓦地紧张了起来。阿汉一急,冲他们道:“别管我了,你们走吧。”这一次话里没半点矫情。凰艳手一长便握住他的:“我会带你出去的。”
阿汉心想,我承你的意了,就是死在这里,也无憾了。
周围迅速地聚合起人,形成包围,白衣手持盾牌毒虫的圣使,手持长叉胸带着动物獠牙的土人。圣女没有出来,金花婆婆与酋长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副使大人去而复返,不知这是为何?”
“我的同伴迷了路,我回来带他走。希望婆婆和酋长给个方便。”
“副使大人是外客,可以不受禁忌的约束。自己要走可以,可是这个人却不行。他身为我们十一部的子民,私闯禁地,是要受到处罚的。”
凰艳干脆揭下了头巾,微微一笑,神态里不慌不忙。他说:“可以让你们圣女出来吗?我想你们有兴趣与我淡个交易。”
凰艳一直是这样的人,在没有充分掌握蛇的七寸时他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早在引渠疏河的风声一放出之后,表面平静的十一部早就坐不住了。这本来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大事,令许多百姓拍手称颂。可是此之良药正是彼之砒毒。
无它。地理上的奇诡踞要,是十一部神殿的天然屏障,也是他们的致命软肋。迷雾之森、黑灯沼泽、离渊天堑呈品型将十一部神殿围在中间,同时也形成了一个中间高四周环凹的盆地地形。引渠疏河的二个破口点,正一左一右对准这个环型的位置,一旦堤河决口,川河湖海的水必归经于此,将十一部神殿活生生围成个绝地。
近山吃山。生活在山林的人,会知道那片土地对他们的重要。洪水淹浸之后,林子里的活物,有能力迁陡会被逼离开,否则便是灭亡;先是动物,接着便是人……
十多天内,他们为这一个问题不知道烦恼了多少场。此时一听凰艳可以用取消其中的一破口作了他们放人的交换条件,神殿里的人不由都是一阵沉吟,眼光都望向圣女。
“不,我不答应。”
金花婆婆一愣,咬牙道:“好孩子,你将十一部的子民的生死存亡放何地位?”
光和圣女将指甲掐入肉里,没有应声。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她比谁都清楚;他留下一纸手喻,一个信物,效用等同于什么,她也清楚。她一松口,等于解决了半个难题。可是……叫她如何甘心?
阿汉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就那么轻易地走出了十一部。
心情起伏,左边挟了块冰,右边烧了把火的,冰火二重天。出了部落控制的范围,阿汉终于没忍住眉眼笑开,捏着他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终于出来了!
凰艳手一滑,便挣开了他的手。
阿汉一愣,凰艳的脸玉石雕琢一般,隐匿在密林枝叶的驳斑之中,明明显显的疏离。
于是,阿汉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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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很快发现“小李子”有意避开自己,并不是他的错觉。
整整一夜的行程,二人除了对这一路上遭遇一些奇怪之处讨论了几句之外,便基本无话。在某处下坡的时候,因天黑阿汉好心掺扶了一把,未想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开他的手,阿汉一个不注意,手里的火把火舌一吐,沿着自己的鬓畔嗤喇一声,阿汉的眼光在那一瞬直直地对上他的,满是尴尬与诧异。
“我就扶你一下,反应这么大做甚么?”
凰艳说:“不要靠近我五步的范围内。”
“怎么?嫌弃我身上的味儿不好闻?”眨眨眼玩笑,但见他不留情面地转身,留给自己一个冷冷的背影,阿汉脸上的笑也僵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是他的别扭劲儿不减反增,一个时辰后,由五步的距离划地为十步。
感情与互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若身边总有一个人跟着拧着别扭,心思再坦荡的人也会有所警觉,更何况,阿汉心里头存着一个魔鬼。
难道,自己那点猥琐的心思给他发现了?
可是,自己从未想过要给他带来困扰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跟自己明说?阿汉的自尊给划开了一刀,隐隐的,心中亦泛起一股傲气与恼怒。
于是,气氛逐渐变得更尴尬、更微妙,更僵硬。
隔天中午,一群人汇合。何参事看到阿汉倒是很兴奋。地上躺了一人,蓝色夹白的袍子,头发散了一地,眼珠紧闭,正是阿笙。凰艳眉尖一蹙,问道:“还未醒来?”何参书恭谨地点了点头。凰艳一伸手抚上地上躺着的人儿的面颊,神色间放柔了起来。
何参事一回头看到阿汉呆呆愣愣地,将他扯回神,问他怎么神魂颠倒的,阿汉说:“这位公子生得真是好看。”
何参事搭到了八卦的源头,挤眉弄眼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咱们公子能对他这么好……”凰艳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凌利,何参事吓得一下子消了音。阿汉摸摸自己的脸,不吭声。
回途自然仍是极艰险的,只是这种艰险相对来时那种茫然未卜已经好了很多。连何参事也放松了不少。阿汉与一干莺卫的接触不是很多,但一路走下来,早有一种共患难的惺惺相惜。人走了大半,阿汉不禁也有些伤感唏嘘。
阿汉也是有几分傲气的,见人家嫌弃,于是也自觉地保持了距离。同行的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日里眼光来来回回可以对撞上无数次,却愣是没对上半句话。阿笙一直不醒,凰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只是拼命赶路,争取能早点到外头寻访名医。头头面色阴沉,何参事自然也噤若寒蝉,莺卫向来是木讷惯了,阿汉则是冷眼旁观,如此一来,一行人的气氛冷得可以结出冰来。
阿汉先是不注意,后面越发疑惑,终于寻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在凰艳等人在溪边洗濯的时候潜到阿笙身边,试探性地推了推他。不远处守着的二个莺卫睁开眼,奇怪地望了阿汉一眼。阿汉有些紧张,假装着为他整理衣襟的样子,俯头将脸贴到他的颊边。
“我知道你醒了,你师傅在他手里,别轻举妄动。”阿笙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珠。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场合,只能意简言骇先扣这一个枷锁在阿笙身上,玉楼是阿笙的紧箍咒,有了这个顾忌,阿笙想下手怕也得先顾忌一番吧?
阿汉做坏事一样吁了口气,未想到凰艳在后面急步走了过来,看着他垂首贴在阿笙颊边的动作,像极了某个暖昧的动作——
一时间怒力中烧,未缓过味儿,一脚已经朝阿汉后背狠狠踢了去。
“你做什么?!”
何参事结结巴巴道:“阿汉,你居然,居然敢轻薄公子的,公子的……”
阿汉的身体跌在一旁,胸口碾过碎石,一道血痕从额角淌了下来。他没有开口,只是用一种平静而倔强的眼神,清凌凌地望住凰艳。
那一脚踢得不轻,阿汉显得比任何时候的硬气,不吭声,不喊痛。只是捂着胸口不停地闷咳。何参事早给这几天诡异的气场整得胆子小了二号,一听阿汉闷咳的声音便忍不住心惊胆战的。小声地问了好几句,你没事吧?你真没事儿吗?
这一天晚上宿营,驻扎地是他们上次走出迷雾之森瘴气的交界点,眼见明天再走一天,穿过这一片瘴气的林子,便真正走出禁地,重回人间了。
阿汉连喝水都扯动胸口一阵火烙的痛,自然没胃口吃什么东西。凰艳的眼光有意无意落到他身上,他懒得与他玩缠绵对视的把戏,早早便拾缀着挑了个最远的位置,蜷缩着躺下。没过多久,何参事走了过来,丢给了他一个瓶子。说道:“公子让你擦一擦。”
阿汉连反应都没给一个。何参事悻悻道:“你可别装腔拿乔的。”说着拾起瓶子硬塞入阿汉手心。阿汉一腔热血上涌,手一挥便将那小瓶远远丢开。
“幼稚。”
一大块阴影笼罩住自己。阿汉睁开眼看了一眼,便转了个头,继续睡他的。
“脱衣服。”
“滚开。”
凰艳耐着性子:“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阿汉蹭地坐起身,一把匕首插在二人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凰艳及时缩回手,神情有些惊住了。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阿汉眯了眯眼睛,吐出了胸腹中那一口窝囊气:“是谁幼稚?打一棒子给一个枣是吧?那边躺着的,是个珍宝,我就是个垃圾?”
凰艳半天没有反应。围观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碍你眼了,你好好跟我说不行么?为什么要把事情这么煎着?明天出了林子,今后便是各奔东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给大家留个好印象?”阿汉原本要说得底气十足一些,说着说着,越发郁闷,眼眶居然便红了。
凰艳无措道:“我可以……”
“大人可以封我高官,给我金银珠宝,良田千顷?啊哈,阿汉与内子二人,今后就要仰仗大人的恩赐,得享荣华富贵了?”
凰艳绷着脸,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惶恐。
为什么自己要这般迁怒于他?
阿汉没有错,出错的,只是自己而以。
那一晚的月色很皎洁,凰艳抱着怀里的人,第一次眼光游离在外,长久地发呆。
银色的月光洒在阿汉的后背,玉山倾斜一样的美。看着看着,就会想起那样的词句:人如玉,玉如君,相识一笑温,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
那时,有短暂的时光,他教满眼繁华暂迷了眼,情令智昏,听不到心灵的召唤,辨不清眼前伊人,正是无尘君子。
于是,终是一再做下令他痛悔的憾事。
第二十七章
阿汉这个人,该走,还是该留?
走?凰艳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自己堂堂天子一言,许他富贵,怎么能轻易毁约?可是留,要如何处置他?
真的赐他高官厚禄,然后君臣相对,使以礼,事以忠,以三纲五常禁固彼此?凰艳只要一想象阿汉敛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如何参事之流唯唯呐呐给自己行叩拜之礼的模样,便打了个冷战。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一向做事决断的他无法从一件事情上寻找到平衡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明明素昧平生,却让他没来由的熟谂;明明极单纯,眼里却凝淬着时光的沉练,仿佛已从无数的岁月中走马观花而过,那些浮光掠影,明月前世,流水今生,让人沉溺其中。
凰艳觉得迷惘,象陷入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窒息与没有出路的感觉让他无处可逃。
李啬,你快些醒来,你醒来,一定就能给我指引,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凰艳很用心地想,时光却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留。一行人顺利地穿过了迷雾之森,变故就那样突如其来。
又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
近半个月的非人行程已使他们的肉体上到达了极限,这一出去,只有挨打的份。
凰艳当机立断,指挥大家往后撤退,重新回到迷雾之森中。莺卫向天空发放了求援的信号。
丛林里的瘴气令他们头脑发胀,胸闷欲吐。几名黑衣人追了进来,可以没有防护的他们给瘴气一冲,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与前头掩防的莺卫几个短兵相接,居然就挡了下来。
匆忙之中,凰艳没有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人,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本下垂的手一弯,抽出了凰艳别在腰间的短刃。
只有一直关注着阿笙的阿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动作,一惊过后,手里下意识拍了过去,想阻挠阿笙的动作。
阿笙的脸上,那一刹那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花。
他的动作很快,手腕在空气里流畅地转了个弯。阿汉手搭上匕柄,出于直觉地想扭转剑刃的势头,待发现那剑刃的去势竟然不是朝凰艳的方位时,已经迟了。
阿汉眼睁睁地看着,阿笙带着他的手,顺着他发力的势头,将刃首刺入皮肉。
阿笙的手失力垂下。这几个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太快,待众人惊觉异变时,画面定格的是没入阿笙胸膛的匕首,与阿汉握住凶器,染血的手。
“不!”
天地间,只听凰艳的一声怒吼。
力可开碑的一拳,拍在阿汉的胸口。
阿汉的身体破布一般飞了出去,开口想说什么,却吐出了一口血,神志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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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盆冷水,当头淋下。
神智一点点回转,钝痛也一点点地拉升。
阿汉无法自禁地呻吟出声。有人粗鲁地在他手上绞上绳索,将他吊上半空。
阿汉完全无法反抗,任予摆布。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汉将眼睛撑开一点,看到捉住自己衣襟的手,接着是一双森寒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