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婶,烦你去西厢房的屉子里将那瓶复方的地榆止血散取来,放到我房里。要快。”宁谦平静地说道,然后弯下腰背起了江缓。
杨婶低声说道:“好。先生千万莫急。”
宁谦咽了半口干冷的空气,强压了口中翻涌欲出温热的血腥气味。
宁谦的屋内,重新点了灯火,炭炉将屋子熏了透暖。
宁谦正低头要给江缓上药。
江缓的衣裳褪了半边,左肩的一道伤口,鲜血淋漓,衬着原本白 皙的肌肤,更加触目惊心。
宁谦手抖个不停,只差将那瓶地榆粉打碎;他一狠心扯了条碎布,咬在口中,这才得以凝神敷药。
这瓶地榆粉据说是混了西域的秘方,止血极有疗效,他也不知该用多少,干脆将那一瓶一倾而空。又裁了上次对方送的綀布,替江缓包
扎了。
一定很痛的吧。宁谦抬头注视着江缓苍白的面容想着。
可是江缓却自始至终没有哼出一声,因为,已经没有气力了。
只是那胸口还依然起伏,多少给了宁谦一点念想与希望。
嗯,虚幻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相信的念想与希望。
炭炉上还熬着止血补益的汤药,不知道要反复温几遍呢?
宁谦望着书架上落了点点轻尘的白绢,字迹依然鲜活,如同振翅的凤凰。
那个闷热的,让人昏沉而不知所措的夏夜里的朦胧背影,突然在眼前清晰。
他往日总以为江缓开了太大的玩笑,或许是以为自己善良得可笑,或许是以为自己迂腐得可悲。
但现在,宁谦终于明白,那些说笑的话语,还有当日一袭綀布衣裳的他眼里闪现出的此起彼伏的失落与期待,包括绢上的那句诗,都并
非玩笑。
所以江缓,我此刻也没有玩笑,只要你醒过来。
只要你能清醒,我所亏欠的、后知后觉的一切都将偿还,即使你不屑去要。
我都将偿还。
宁谦伸手握住江缓微温的手掌,低声道:“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他用力去擦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
“……子礼。”
宁谦的手指一僵,蓦地抬起了头。
江缓睁开眼睛,笑容疲惫却极是温和:“那句诗,你再念一遍……”
“哪句诗?没有什么诗!”宁谦跳将起来,“你赶快给喝药,那药我熬了不知多久了……”
“子礼……你不说,我也就干脆睡过去了罢。”
“好好……‘眷然、眷然顾之……’你喝药!”宁谦的表情比受了伤的江缓还要痛苦,挣扎纠结了半天,好歹磕绊着说了一半,然后又
跳起来想给江缓倒药去。
“一点血。不是什么……大事,不喝。”江缓虽然左肩受了伤,右手气力倒是不减,加上宁谦适才还握着自己的手,他顺势一用力,把
宁谦利落地拽回塌旁。
宁谦刚才的忧虑全然扫空,此时只差要放声骂了——江湍之,你根本没受伤吧!
但宁谦自然不敢这样说,只是尴尬笑道:“那,那你既醒了,我去一趟苏将军那里,他指不定还在找你……”
“陛下在。”江缓不动声色地按住只欲挣脱的宁谦的手,“他大概巴不得我今夜不回府,还特地让个内侍在府外赶人……只盼着我今夜
死了才好。”
“要不你……喝药。”
“子礼。”
“什么?”
“你要脱身,能不能再换一个理由?”江缓苦笑着。
“我……”宁谦张口结舌,窘迫不已,半晌之后还是落败一般说道,“我觉得还是让苏将军……”
江缓大抵是嫌他絮叨个不住,撇了撇嘴,又伸手拉了半站着的宁谦一下,然后堵上了他的唇。
宁谦被这一下骇得全身上下都僵成一团,比那被冻了千年的高山石还僵上八分。直到江缓的舌尖伸进自己的口中,他才慌乱地挣扎起来
。
“伤口很痛。”江缓拿腔作势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宁谦不敢再动,眼见江缓又要亲吻上来,只得叫道:“药要干了,你不喝我也得去端走……”
“唉,又是这个。”江缓叹一口气,再次吻住了宁谦。
宁谦乌墨一般的大袖深衣,拖曳了一地。
炭炉上的药罐里,汤药终于被熬了个一干二净。
10.落雪除夕(微H不喜勿入)
“什么,痢疾?”简瑄挑一挑眉,顿时乐不可支,“啊哈哈哈……痢疾……江缓不会是吃多了祭肉吧?还好他去宁先生那里没逼着对方
也吃祭肉……哈哈哈……”他越想越觉着有趣,竟乐得连手里的长春花枝也给折成了几段。
苏粼坐在他的对面,皱了皱眉:“陛下,叔父到底也是当朝的尚书令。”
简瑄撇撇嘴,有些不屑道:“尚书令怎么了,不也犯了痢?”
苏粼哪里听得下简瑄对自己的江叔父的评价,又不能与他冲撞,可终究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微臣退下了。”
简瑄知道自己惹恼了苏粼,忙抓了他的衣袖道:“好了,我与苏粼你一起去宁先生那里看看他还不成?”
“是‘朕’不是‘我’。”苏粼颇有些无奈道——简瑄这些年虽未有大成,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昨日江缓才与自己说了当日柳渊一事
,苏粼才放下心——若是换做从前,简瑄大概早与那柳渊一起对付江缓了。
“苏粼,你想些什么?”
“没有。”
“我可知道你在想什么——尚书台的事务我如今让尚书侍郎练仪代领,他原是臼城举荐的孝廉,我见过几回,做事周密得很,只是少些
历练。”简瑄带着些微的得意说道,“大业一定会好的。”
苏粼和简瑄到宁府的时候,杨婶正出门要买些东西,见到除了朝服的苏粼,笑道:“苏公子快进去坐坐罢,饭菜都已备好了,适才我家
先生开了张方子,我这便买药去了……这位是?”杨婶看了看苏粼身边锦衣华服的简瑄,有些疑惑地问道。
“阿婆客气了。他叫姬珣,原是苏城人,也算我的表弟。”苏粼笑着,握住了简瑄的手,仿佛他们当真亲如兄弟。
简瑄先听闻“表弟”一词的时候有些不满,但后来见苏粼握了自己的手,也不好说什么了。
宁谦披了深青的棉袍,正在院子里扫着薄雪。这几日突然晴明,积雪倒被晒化了好些,凉气一点一点地沁出来,比下雪之日更显寒冷。
宁谦挥着竹帚,在院子的残雪上扫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来。
“宁先生!”苏粼笑着走到宁谦身边,抢了他的扫帚道,“让我来。”
“阿粼你是客人,别忙了,湍之在屋里还等着你呢。”宁谦招呼苏粼进去,回头又看见了门口的简瑄,“陛……”
“宁先生可好?”简瑄回身关了院门,笑道。
“草民一切安好,只是挂念陛下。”宁谦把苏粼拉到身边悄声道,“阿粼,你怎么把陛下带出来了?湍之才受了伤,外头不知有多少人
对陛下虎视眈眈……”语气略有责怪的意思。
“有我在,先生尽管放心。陛下不会有事。”苏粼按了按腰上的佩剑,很是自信,“倒是先生这里,需要什么人吗?”
宁谦摇了摇头:“朝廷的兵力本就不足,哪里经得起抽调?北边战事虽缓,到底……”
“子礼,你在外头与谁说了那样久,也不怕冷。”江缓的声音悠然自屋内飘出,倒显得神采奕奕。
“湍之,是陛下还有阿粼。”宁谦倚好扫帚,走进屋内。
苏粼颠儿颠儿地要跟进去,简瑄却拽了他的手,微笑道:“你最好在这里等些时候。”
“……好。”苏粼虽然不知简瑄是何道理,但简瑄于人事之类的确比他明白许多,因此苏粼便磨蹭了一会,才同简瑄一起进了屋。
宁谦听得屋门响动,惊得霎时离了榻一丈远。苏粼与简瑄进门时,恰好看见宁谦正手忙脚乱地拾掇着案旁撞了满地的书卷。
“啊呀,朕听苏将军说江令嗜食祭肉无度,因此腹痛如绞,长痢不止……江令可真是——辛苦了。”简瑄似笑非笑地说道。
“多谢陛下挂怀。祭祀社稷,微臣自当尽力。”江缓波澜不兴地答道,“不知今日的奏疏,陛下可都阅过?如今虽有人代领尚书令一职
,陛下到底应亲自阅过才好。”
简瑄“哼”一声,内心却开始发虚,只好别过脸去故作不屑。
宁谦生怕他们又要吵起来,加之江缓伤口未愈,倘若争吵之时被简瑄发觉,更是不妙。巧的是杨婶买了药回来,宁谦便笑着问道:“如
今天寒,陛下又老远过来,是否要先喝一点热汤?”
苏粼发觉江缓似乎有些话想和自己详谈,也劝道:“宁先生说的即是,陛下若是染了风寒,微臣再不敢带陛下出宫了。”
简瑄狠狠剜了但笑不语的江缓一眼,便随宁谦去了。
“叔父的伤可好些了?”苏粼颇为担忧地问道,“我那夜没有与叔父同行,如今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冬日伤口好得快,再者子礼的医术也奇,我喝了药,如今不碍事了——这种事情哪里能未卜先知,怎么会怪你?”江缓安慰罢,从枕
下翻出一串彩绦,递给苏粼,话锋一转,“阿粼,这串剑穗上的雕饰我并不认得,想你这些年也跑了许多地方,因而给你看看——”
苏粼小心地接过,一眼就看见了穗子上垂了一挂剔透的珠饰,似玉非玉,冷若冰雪。
“啊!”苏粼一惊,“这个我认得,那年我去北边的时候,对方主将的剑首就是这个雕的——我听那些俘虏说这个可是不得了的宝石,
叫什么……哎呀,那名字又长又怪,我记不分明,总之不是常人所有,更是严禁交易的。叔父从哪里得来?”
“那夜从对方的剑柄上削下来的。”
“什么?!”苏粼大骇,“难道是北方有人潜到京都了?这可实在不妙,万一入了城……”
“何以见得是北方来的?”江缓摇头微笑,“若是北方外敌有何可怕?我只担心是大业朝堂里出了……”
“叔父,我知道了。”苏粼万分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暗地查清的……不过——叔父真的不要回府吗?”
“这病也只能装上两日而已,宁先生与我是至交,在他这里磨几天的饭钱不算过分吧!”江缓笑道,“过分吗?”
“……不过分。”
算上药钱,还有宁先生这几日的照料,当然过分。苏粼无可奈何地想。
只是果然有人通敌吗?苏粼觉得万般气愤——他是上过沙场的人,了解驰骋疆埸的危险,内心对于通敌之人更是深恶痛绝。
这一顿饭,简瑄吃得很不愉快。
杨婶自然不知晓简瑄的身份,见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贵气,又是苏粼的表弟,想必有一番来历。她因此一心要把同乡的什么姑娘说与他
,又说什么“将来收做侍妾也好”。
简瑄身处宁谦檐下,当然不敢大光其火,忍气吞声又实在憋不住,只把食箸戳得“笃笃”乱响,苏粼不作声地把菜碟挪到简瑄的箸下,
简瑄只好搅一搅汤水,一口也不吃了。
江缓端着碗,非要给宁谦讲什么“王氏食鸡子,箸刺不得,掷地碾之”的轶事。
宁谦拽了他几次,江缓只是皱眉悄声道:“哎呀,疼。”
宁谦果不其然地收了手,江缓又似笑非笑地继续“复于地取纳口中,啮破即吐之”。
简瑄气得发抖,撇下碗拉着苏粼告辞了。
“你做什么?陛下心绪不宁,你还拿他玩笑。”宁谦摇摇头,“他终究是陛下。”
“醪糟鱼滋味果然鲜美,这几日真是多谢杨婶了。”江缓笑道。
杨婶乐得又帮他去盛碗饭,江缓便转头对宁谦笑着:“也多谢子礼了。唉,只是我明日便要拖着病体上朝,此时却得你这样的话儿——
既知我心忧,怎么还……”
宁谦红了红脸,叱道:“是是,你心忧体病的——药在炉上熬着,一刻之后全喝下去,一滴也不许剩下。还有醪糟多少带着酒气,这鱼
不能吃了。”说罢,端了那半缸子的鱼往那后院庖厨去了。
“诶——”江缓望着眼前的残羹剩菜,一脸苦笑。
过了几旬,已然是除夕了。
宁谦最不喜欢的就是除夕夜。
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原因,只是见到万家灯火的热闹,再回到自家院中,难免觉得孤寂得可怜罢了。
杨婶虽然守寡多年,但到底有姊妹兄弟,因此宁谦也不留她,又是送了许多京都的特产让她带回。反倒是杨婶有些不舍,絮絮叨叨让宁
谦回远含过年。
宁谦一边忙不迭地帮着杨婶收拾,一边“好好”地答应,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杨婶的目光。
自从拒绝帮助宁询之后,他哪里还有地方可去?远含那里,根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锥之地了罢。
宁谦望着窗外,兀自干笑了一声。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扑簌簌落得欢快,原本还干净的院子片刻竟罩了一层雪白。
宁谦扎好了一只纱布药囊,红艳艳的丝绦十分好看。阿黄在宁谦脚边蹭了几圈,痴愣愣地瞪圆了眼睛盯着药囊看,仿佛那是风干的肉脯
一般。
“刚才不是吃过了吗?”宁谦低头拍了拍阿黄的脑袋,“这是浸屠苏酒的药囊,不是肉干。”说罢,将那纱袋子泡进酒坛中去了。
阿黄“呼噜”几声,扎进宁谦怀里,又吐着舌头盯着酒坛。
“好了好了,明日就可以喝了——你比我小了不知多少,第一口自然是你的。”宁谦把酒坛搁到了高高的架子上,越发觉得自己孤寂到
了可笑的地步,竟然与自家的狗比起什么年纪来。
宁谦招呼了阿黄,从后院的厨房中走出。
雪花一朵一朵落在了宁谦的肩头——离书房还有一段不长的路,身后留了浅浅的脚印,两行足迹亲密地贴着,旁边还粘着两纵的梅花印
子,在白色的雪地上无声绽放。
宁谦抬头,院墙外的灯火好奇地氲了些许的暖黄探进墙内。宁谦蹲下 身子,阿黄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真好。”宁谦闭了闭眼,“明日便是新年了。”声音极落寞地在雪地上荡了荡,又被落下的雪悄然掩埋。
“笃、笃、笃。”
有人在院子外头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