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冷嘲热讽令吉格哭笑不得。“但是,陛下。”他说,“我不认为……”
“您是对我的决定存疑?”
“我只想知道原因。”吉格如实坦言。
对方眨了眨眼,依然平和地说:“原因就是你能理解到的:这个位置需要你。”
“我想我恐怕不能胜任。”除了推托之辞,其中也有很大一部份实话。
“你可以。”
国王的语气变得强硬,吉格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我认为这个位置……也许并不适合我。”他小声坚持道。
洛贝朗轻轻摇头,笑着叹口气:“难道在您看来,率领一队骑兵还比不上给一伙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当跟班更威风?”
“不敢!”吉格赶紧回答,一时间,连耳根子都发烫了。
没有过于理会他的这番诚惶诚恐,国王重新执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
“很好,少校。我现在实在很忙,如果没有更要紧的事,我希望您最好去关心一下您其它的份内之事。”说着,他将手头刚刚签署好的文件举起,“出去的时候请顺便把它转交给布洛涅总管。”
吉格不敢违令,连忙上前接过文件,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接受这种差遣了。
这念头让他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教士——自始至终,此人未发一言——隐约觉得,对方微微抿合的单薄嘴唇上,似乎酝酿着某种得意洋洋的神色。
无论如何,晋升的消息不胫而走。基本上,除了他自己,没人不把这当作是桩难得的大好事。当天下午,接连好几个近卫军军官派手下邀请、或是亲自提醒这位幸运的小伙子设宴请客。然而无论对方抱着何种目的和居心,吉格一应拒绝,天还没黑下来,便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傍晚刚过,阴霾多日的天空悠悠然飘起了小雪。这是入冬以来,首都的第一场雪。不像他那温暖宜人的南方老家,米萨的冬季漫长且阴冷。平民居住的小楼倒是尚能遮风蔽寒,却没有壁炉,只能靠火盆取暖;这时候,屋子小点倒也不算什么糟糕事了。
罗什盘腿坐在烧得旺盛的火盆旁边,小声哼着小曲,胳膊底下夹着一柄已经被他擦得铮亮的火枪,正专心致志地清理着枪筒内部,确保主人在未来的战场上万无一失。橘红色的炉火把他那张圆溜溜的小胖圆脸照得又红又亮,洋溢着令人羡慕的喜悦。
不像他那位对待事业吊儿郎当的主人,这名尽职的年轻跟班可是谨记当初老爷安排他们前来首都的目的: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因此,在他看来,再没有什么比一场战争更能协助贵族出身的吉格少爷扬名立万的了。他才不管什么残酷不残酷呢!什么弗兰肯人之类的,根本不足为惧。以罗什那对小眼珠子看来,吉格岂止是武艺高强,简直堪称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
可惜他没仔细读过书,不知道那位英雄的致命之处。而他那位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主人,此时此刻的烦恼,倒也不比希腊人的脚后跟更要命。
打从回来以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吉格一直就这样闷闷不乐地躺着。他没有睡觉,相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上面破破烂烂的天花板。距离预定的出征日还有两天,他完全料定,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时光就要像这样耗费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失落和郁闷中了。
回到半年前,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可能会让他欣喜若狂。有一件事,国王说得一点不错,当初他可真是烦透了他们那伙人虚荣做作的表演,巴不得敬而远之。
唉,他怎么就没想到:对方打一开始,就将他心中的各种念头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某些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残忍无情的凶手(关于法尔森伯爵那件事,他或许永远不能释怀了),总是处心积虑地利用并玩弄,决不肯施舍给他半点自在。可不知怎么的,最令吉格不甘心的,却仿佛不是被当作傀儡肆意摆布的屈辱。
就像今天下午,当他看到塞莱斯提·朗塞尔的眼神……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真是所谓的“职责”?还是因为屡次危难中的“搭救”,导致自己对这个人的存在产生了某种习惯上的认同感?那可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吉格默默叹口气,两眼直盯着对面窗外飘飞的雪花。他实在出神得太厉害,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楼下马车抵达的动静。直到后来房门被人敲响……
罗什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给客人开门,嘴里不耐烦地小声嘟囔着:准是来讨房租的,这些唯利是图的包租户!哪儿比得上当初热心肠的葛莱诺大婶?
然而等他一打开门,面对上的,却是两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优美身影。
“您、您……”罗什不知所措,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回头求救般望着屋里的主人。吉格听出异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奔来到门前,恰逢前面那位女士抬起脸上的兜帽边缘。看到这一幕,小伙子登时目瞪口呆,按捺不住激动地喊道:
“夫人!”
*阿喀琉斯,Achilles,传说中的古希腊英雄,《荷马史诗》中《伊利亚特》的主人公,半神半人,全身刀枪不入,惟一的突破部位在其脚后跟。
第二十章
出征前夕(下)
梅纳利夫人携使女来到这位新升任的少校家里。
这番到访完全出乎吉格的意料。虽然事先没有发出任何通知,心地高贵的访客们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挑剔为难之色。然而眼见到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屈居在这样一方寒酸狭小的陋室中,吉格免不得生出一番惭愧。
两位女士步履轻盈地进入内室,接连摘下兜帽,那身用来掩饰身份的朴素灰暗的大斗篷,丝毫没有减损她们于此地极不相称的华美气质。罗什腆着脸,像蹲在肉铺前的哈巴狗一样痴痴地望着苗条俏丽的让娜。虽然侯爵夫人的美貌明显更胜一筹,但这个本分的乡下小伙子不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
很快,梅纳利夫人神色优雅地眨了眨眼。吉格马上明白过来,对身旁的跟班咳嗽一声,和气地命令他到外屋去待命。与此同时,侯爵夫人的使女也收到指示,乖巧地遵命退下。
“您……”年轻的贵族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低眼看到炭灰飞舞的火盆,他赶紧俯身将它从女士的脚边端开。别说什么茶水点心了,这该死的小破房子里甚至找不到可供贵客就座的干净椅子。吉格巡视一番后,总算端来一张看起来最完好的高背椅,随手抄起桌布将座位迅速擦干净。
善良的侯爵夫人欣然领受他的这番殷勤,并示意屋主人也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吉格退到床边,忐忑不安地坐在上面,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位夫人的寡妇身份,一下子被逼到了面红耳赤的边缘。
“我听说,您被升任了新的职位,亲爱的加拉塞先生。”优雅大方的贵妇率先发言,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您过奖了,一切只是……侥幸。”从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话语中听出了真诚的钦佩,吉格总算对现状感到了一点点荣幸。
“我希望您不会因此感到沮丧。”
“不,没有……我……”吉格慌张起来,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就直截了当地戳中他的心事。
“我知道。”侯爵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相比军队里的高官厚禄,或许像从前那样跟随在国王左右,更有利于您在社交上的拓展。”
这话让吉格松了口气。侯爵夫人说的固然很实在,富有条理,但这些对他来讲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但是您别忘了。”对方接着说,“现在是战争期间,如果您想要平步青云……”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妄想。”
吉格忍不住插话,虽然在女士面前显得很不礼貌,他却觉得这是有必要的。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眯起的美丽碧眸中,流露出友好又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您一定有所好奇,我此次深夜到访的目的。”她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吉格礼貌地回答。
年轻的贵妇低下头,轻柔地长叹一声。“我的表弟……”她摇摇头,“我是说,国王。”
吉格点头以示敬意。听到这个名字,他不由得心生某种契合感,好像早就知道对方会提到似的。
“他是这次出征的统帅。”侯爵夫人说。
“我将毫无怨言地接受陛下的全部调遣。”如此信誓旦旦,吉格并未觉得其中有任何虚假。
“当然,”对方冲他微笑,“我毫不怀疑您的忠诚。”
虽然这是真诚的实话,“怀疑”这个字眼还是令吉格觉得不太舒服。几乎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对方接着说:
“我固然只是一介女流,却不代表我就对战争一无所知。”她抬抬嘴角,做了一个略显嘲讽的笑意,“正是它,害得我还没出嫁就成了‘寡妇’,而我那位不幸的未婚夫……当年担任的正是您现在的职务。”
一段无声胜有声的寂静。吉格的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不,您……”他马上想要安慰对方,可脑海中却立刻浮现出那身始终不变的黑衣——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在那身斗篷底下,这位夫人也正是这样的装扮。
“您不明白,”年轻的寡妇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这就是命运。”
去他的命运!吉格在心里骂道。
“我想您不会不知道,那场战争的起因有多可笑。”对方接着说。
吉格十分配合地耸了耸肩。本来他是不太清楚的,然后就像我们多次提到的,命运的转折使得他对国情的认识有了不情愿的进步。
“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侯爵夫人说,“所有的事都不简单。我想……”她转了转眼,短暂思忖一下,“对如今的您来说,对于他的本性,并不是那么一无所知了吧?”
“我不明白您在说谁。”吉格警惕起来。
“您比我原先以为的更狡猾,年轻的先生。”美丽而聪颖的女人抬抬眉毛,“不必紧张,我以我儿子的健康起誓:今晚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还没发疯。”
吉格并不怀疑侯爵夫人的诚意——既然她提到了她的宝贝儿子——然而同时,他敏锐的判断力已经提醒了他:话题开始朝某种危险的境地靠近了。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表弟。”女士继续说道,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一贯的嘲讽,“我看着他长大,我们……情同手足。”她眨眨眼,笑得似乎有些勉强,“您也看出来,就算现在,我跟国王之间也没什么芥蒂,有时甚至比他母亲更好说话。”
吉格不说话,专注地聆听。
“但是,我却不敢说自己真的了解他。”她若有所失地摇了摇头,“现在不是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比任何更懂得他的心思,但那已经结束了。他处理那件事的方式……我不想再提,他简直让我头皮发麻。”
她举起一只手按在额头,沉默片刻后,冷嗤一声:“如果那晚他就那么断了气,或许还能留下点人情味儿呢。”
吉格想了想,明白她说的是最近关于贝恩公爵的事。
“您一定觉得可笑,他居然用那种手段笼络属下。”侯爵夫人又笑了,“但在我们俩小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很美,给他梳妆打扮是最让我感到开心的事。我几乎没怎么想过他是个男孩子,直到他后来成为太子。”
她停下来,垂眼看着下方,神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他开始跟那些男人们亲近起来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过奇怪——我比他大两岁,而且还是女孩。是的,我懂很多这方面的东西。”她自信地滔滔不绝,吉格却感到脸红。“然后……我想应该是过了很久了,我才搞清楚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她也早就知道那个秘密“骑士团”的事。吉格不禁又要警惕起来,而梅纳利夫人接下来的话完全阻断了他的思路——
“我的第一任未婚夫,也是其中的一员。”
又是一阵头脑空白。
“当然,这在别人眼里正好是一桩可笑至极的丑闻!”她笑得既凄凉又无奈,“但是我爱布尼法斯,他也确实爱着我,我们自个儿比谁都更清楚。在战争接近尾声的一次冲锋中,他被一颗炮弹打掉了半个脑袋和整个肩膀;这消息让我哭了一天一夜,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
“噢,夫人……”
除了感慨,吉格再也想不到别的方式来安慰这位不幸而又坚强的女士了。
“我痛恨战争,却同样地无能为力。更糟糕的是,它又一次发生了!”她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戴着手套的双手按在两边额角,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有那么一会儿,吉格以为她在流泪,不禁有些彷徨。
“他或许够心狠手辣,也很懂得打仗那一套,但不代表他一定会是赢家。”年轻的贵妇放下双手,白皙秀美的脸庞上只有坚毅与理智,翡翠般的绿眼珠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对我发誓,年轻的先生。”
说着,她伸出手,温柔又出人意料地握住对方的双手。柔软温暖的皮手套摩挲着吉格的皮肤,稍稍安抚了他的紧张与疑惑。
“无论发生什么,您都要站在他身边……不,我不需要您对他有多忠诚。”真切的嘱托里,饱含了母亲般的语重心长,“有时候,一味的忠诚只会令双方都陷入难以自拔的陷阱,我需要的是一颗清醒的头脑和真挚的灵魂。像我们一直看到的那样,我相信,您的存在是上天为他安排的庇佑。”
第二十一章
意外的挑战(上)
如当初议定的,出征的那天正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这样的安排没有过多星象学上的考虑,一切只为争取更多的获胜之机。敌军先发制人,肆意蚕食比埃塞尔渺小国土的同时,无疑也就壮大了自身的兵力。可以说,从离开首都的那天起,暂时处在被动中的埃克兰大军就开始了针对天时地利的作战。
总共一万八千名精兵强将由洛贝朗一世亲自率领,依照事前的策划,主力部队在奔赴战场的沿途还将与驻守各个要塞的部队汇合。一切顺利的话,将近三万人马的大军将在一周之内抵达战事所在的东北边境。
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向目的地靠拢,队伍将穿越横亘在路途当中一片不小的山地。这条艰险的路线平时鲜少有什么大队人马通行,时值寒冬,山中降雪不断,道路每每被阻,大军行进得十分吃力。
“很好,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会统统冻死困死在这山上了。老天可真会便宜弗兰肯人!”
听了斥候对前方路况和未来天气的汇报,洛贝朗不胜悲观地自我解嘲。为了保持战斗力,在他的授意下,队伍降下行军速度,且行且歇,每天仅能行动十小时、路程不到五十公里。而且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全体将士被迫滞留在这片小山谷里,已经超过整整二十四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