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模样,直起身子,合手微微鞠躬,有礼道:“军议陈冲,见过将军。”
“无须多礼。”示意他起来,却不经意间发现他眼神中那抹刻意的精明的笑,突然间,有种遇到同类的感觉,于是我说:“早有听闻陈
军议你智谋过人,是军中难得的良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感觉自然的摆摆手,陈冲倒是不紧不慢地回道:“军议不过是小小军职,何足挂齿?只不过将军好生见外,叫陈冲小名阿冲就好。”
如此随行,倒是个可交的朋友。
“既然如此,阿冲也不可跟我见外,私下里尽管唤我名字。”我点头微微说道,“我叫尚子文,以后叫我子文便可。”
相视。
“那么,子文,我恭敬不如从命。”陈冲假装礼貌的作揖,然后自顾哈哈大笑起来,潇洒地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一早就听说萧艾那
块臭石头被人镇住了,开始还以为是骗人的,不过一见到子文你,我真是豁然开朗啊!想到那块臭石头被你压制住,不仅如此,还被压
得那么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真真大快我心!”
翘了嘴角,倒是一点儿都不讨厌陈冲肆意的行为,反而还有些欣赏,问道:“不知萧艾如何惹了阿冲你,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一些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倒是子文你能忍受那块石头倒是我无法想象的,从以前他就死气如潭,就好像那种除了会听话,就什么
都不会的动物似的。”陈冲毫无恶意的讽刺,倒是将萧艾形容的别具一格。
我从不怀疑萧艾的忠心,从一开始就是。
因为,老实又死板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绝对信赖,绝对靠得住。这是他的优点,同样也是缺点。我想了想萧艾的模样,淡淡笑着,说道
:“萧艾人太老实,说话又太直,难免会犯人,不过现在见他,倒是变了个婆婆妈妈的模样。”
“婆婆妈妈?”陈冲含着笑,摸摸下巴,精明的眼不时望望我,说:“你说那五大三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萧艾会婆婆妈妈?这可真是
惊人的消息呢……”
同样回望他,看着他转来转去,充满着鬼点子的眼珠,我缓声说道:“阿冲,不要玩得太过火。”
明知道陈冲此时打着坏主意想去戏弄萧艾,可我却坏心眼地想看看萧艾平常死板的脸上出现不同颜色的表情。
那个男人,好像除了对我,跟谁都是那副臭脸。
所以,陈冲设计萧艾的时候,我怀着一丝极为强烈的认同感,点头应允,并未加以阻止。尽管,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
助纣为虐,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可怜的萧艾。
……
这天夜里,萧艾来跟我汇报前线军情以及月氏情况。
手握情报单子,我微微皱眉,抬首问道:“月氏那边情况到底如何?”
“月氏王于数月前身受重伤,具体情况现在我们也查探不到,只是据返回的探子所言,现在掌权的月氏大王子十分好战,才不过半个月
就立即集结了几千精兵驻扎在沙场另一边,怕是意图不轨。属下认为,我们应该派兵日夜监守,加紧防范。”萧艾据实回答,让听者又
有欢喜又有忧,喜的是月氏王病恙,忧的是他口中这个好战的月氏王子。
正思索着,门突然开了。望去,是端着茶水的小宇。
他见到我们在谈事,头立即底下,匆匆忙忙地要走出去,不料却摔了一跤,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茶碗也碎了一地。
见状,小宇害怕得连手都在发抖,他立即跪下磕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将军,小宇知错,小宇知错了……”
又不是第一次,我都习惯了,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呢。
放下手中的信函,缓步过去将他扶起,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我轻柔地说:“不要害怕,不过是一壶茶水而已。不过以后再不可如此大大
咧咧,知道么?”
胆小的少年点点头,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见他这模样,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也就是陈冲想要戏弄萧艾那时候,有一天夜里陈冲突然来到我帐内,叫住我,说有要事相谈,让我出去一趟。
当走到离我的帐篷很远的校场后,陈冲突然捂着肚子说吃坏东西,要去趟茅房,叫我在原地等他。虽然我也有些疑惑,但看他那抹着急
的神色却不像是假的,所以答应等着他,让他先去了。
只不过,大约等了没到半柱香时间,我微微翘起嘴角,看着空无一人的校场,才得知被人耍了。
好你个陈冲。
刚想回去,却听见角落里有抽噎声,稀稀落落的,倒像是老鼠在偷吃粮食。
仔细寻找了一番,终于在校场兵器房边,发现是一个身着步兵装的少年,他蹲着,将头埋在膝盖见,肩膀由于哭泣而在抖动着,听那声
音,似乎真的很伤心。
“怎么了?”我靠近,轻拍他的肩膀。
他抬头,我入眼一望,觉得眼熟,再一想,原来是那时候背在身上的受伤小兵,小宇。而他一看到我,反倒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直直
逃开,不过被我顺手抓住。
少年恐惧的眼神射入我眼中,顺着校场夜间不灭的火光,我发现他手臂上居然有一条条似乎是被人打了的伤痕,于是蹙眉,严肃地问:
“小宇,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抽泣着,小宇想抽回手,而我不让,加大了声音,厉声问道:“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少年呆愣了片刻才慢慢回过神,之后他低着头,小小声声吞吞吐吐地告知了我个大概。
原来,因为小宇身上有月氏人的血统,所以自小大家有事没事就会欺负他,到了军营之后,有些死了亲人的兵将更是经常责罚他,骂他
。而且,由于小宇身材瘦弱矮小,加之生性懦弱,不敢还手,所以别人又欺负他更厉害了。
真是到哪里都有容易受伤的孩子呢。
“他们说我故意跌倒受伤,让将军背我回来,还把大夫给我的药扔了……”小宇又忍不住抬手抹泪一番,“我想去跟他们理论,那些人
就把我揍了一顿,还骂我是月氏狗,是下贱的东西……”
单薄的少年想要用力憋住哭声,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顿感手足无措,我这个人最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从前都是直接一脚踢开那人的我,不过今天不知为何,上前摸摸
他的头,安慰道:“小宇,你听我说,你自己觉得自己好就可以了,并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
少年依旧低头哭泣。
“其实不论阑国人或者月氏人,大家都是一样的,难道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么?谁又是三头六臂?照我说,大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想到小宇的母亲是月氏人,我继续说道:“难道你觉得自己的母亲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毫不迟疑的,他抬头,用微微哭肿的眼睛看着我,坚定而大声地说:“我娘比他们好一千倍一万倍!”
微笑着点头:“那就是了,要知道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看一个人好坏,其实是要看那人的心,而不是看长相或者皮肤的颜色,
那只是表面,知道么?”
“可是,”小宇吸吸鼻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么……”
无奈地摇摇头,我遗憾的表示自己不能解释。
真的不能解释,仇恨这东西,太难解释。
仇恨经常是以血泪的形式被人们记住,所以人们永无止境的斗争、战斗,争强好胜,换来的往往是更多的死亡,更多的仇恨。
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年,我的先祖就是这么拓展江山,虽然完成了统一大业,却也让无数人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亡魂。当权者为了扩广疆域,长年征战,导
致下层人民的生活困窘,更可怕的是,由此慢慢积攒而起的仇恨犹如野草般疯长,一代传一代,不见停息。
我经常问自己,拿生命去祭奠仇恨,值得么?
那些伤害小宇的士兵其实也没有错,他们心里有恨,我明白。
身为将军,我不能惩罚他们,因为国家需要的战士就是对外族充满仇恨的士兵,在沙场浴血奋战,若是存仁慈之心,那便是对自己下了
死刑。万一不小心打破他们的想法,到时候边塞大乱,民生不保,谁都不愿见到这种场景。
而如今,我能做的,仅仅是守住边关。
可面对这个少年,我却很想帮帮他,总不能任他继续被人欺负吧?所以当下决定收他做贴身小兵,端茶倒水,虽然枯燥,却不至于再被
人欺辱。
当然,后来带着小宇闲逛的时候,被迎面焦急走来的萧艾抓个正着。
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萧艾那张刚毅的脸上布满汗水,开始有些焦急的眉头也立即舒展开了,表情略显轻松,他抓着我的肩
膀,手劲十分大:“子文,你没事吧?!”
不解地望着他:“我没事。”
“没事就好。”重重的吐了口气,可萧艾抓着我的肩膀的手依然没有放开,脸上居然出现了名为安心的表情。
这个男人竟有这种表情……
片刻后,他说道:“今夜我在房中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你有事叫我,所以我就去你帐外等你,结果等了很久都没见你出来,我便擅自
闯进你帐中,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莫名害怕你有什么意外,所以我就只好到处找你……”
莫名害怕?
原先我不想打断他的话语,可我还是忍不住,玩味儿地说:“萧艾,你今日终于自称‘我’,而不是‘属下’,而且,也开始唤我名字
了呢。”
最近听他声声“将军”“属下”的叫,如今他着急时唤我名字,倒有些不习惯了?
闻言,萧艾脸一阵白一阵红,而后不经意瞥见我身后的小宇,眼神顿时平静不少,他望着小宇,没有说话。而小宇则是往我身后缩了缩
,不敢看人。
稍许时刻,萧艾终于回望过我,问道:“话说回来,子……将军找属下有何要事?”
子将军?
你这个人,怎么又变回原来的调子。
摇摇头,叹气笑了笑,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张坏笑的脸,根本不用想,用脚趾我都能猜到,会做这种欺骗萧艾事的,只有陈冲这坏小子。
可是他不是要看萧艾这般模样么?怎么没见他在周围呢?
四处张望了会儿,突然发现萧艾嘴角有些淤血,立即伸手过去帮他擦擦。而萧艾一时回神,惊得马上退后三步,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只
得悻悻伸回手,问:“你嘴角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之前见你没有这个伤口,莫不是操练时受了伤?”
“没……”缓了会儿,萧艾才不这么紧张,以更加严肃的表情与恭敬万分的声音回答道:“禀将军,方才属下寻人之时与越骑校尉陈元
发生了误解,以致属下不慎出手……”
“你出手伤人,可伤却在你身上?打架就打架,说得这么正式做什么。”我回道。
这会儿,萧艾却是哑口无言,再我告知他找他并无要事之后,他点着头,坚持送我回去休息。然后,见我到了帐前,他二话不说,逃也
似的迅速跑开,只留下我以及一直跟在我身后像影子般的小宇一齐看他背影。
然后,见到黑了一个眼圈的陈元时,我望着坏笑不已陈冲,终于明白他打着想惹萧艾的幌子,实际上是想戏弄他哥。
真是……
但是从此以后,萧艾焦急的神色倒是映在我脑海中,时不时想起,仍觉得欣慰,以及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有了小宇这个贴身小兵,我帐内的水壶杯碗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更换一新,倒是新鲜得很。
头疼。
小宇太敏感,我真怕骂他。
有一次不想说了几句,他那苦命包身工的表情,让我自认为是那个剥他田租的地主似的,至今仍记忆犹新。
待小宇收拾好东西出去之后,我叹息着回头,却发现萧艾一直盯着小宇看,不禁笑道:“怎么,老看着人家?”
萧艾回头,老实地说:“没什么,只是看到他,心中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
我倒觉得小宇挺可爱的,由于他母亲的原因,小宇眼睛呈现一种奇特的墨蓝色,漂亮得很。还是,萧艾你也同那些人一样,讨厌小宇?
相谈着,却被军营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不一会儿,周大海进账。
“何事?”我问。
周大海拱手,说道:“禀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是温家堡管家的人,说是有要事求见将军。”
温家堡。
萧艾脸色稍凝,我又何曾不是。
不知那些人来找我何事?脸瞬间冷下来,本想赶人,但是思索一番之后,我还是说:“传他进来。”
“是。”周大海回道,便出去了。
缓缓抬头,示意让萧艾站在我身边。
姓温的,不知道葫芦里到底要卖给我什么药?
18.行至
来者是一个瘦高精明的中年男子。
一进门,他就十分礼面得体的给我下跪行礼,道:“草民温安,见过玄苍将军。”
“不必多礼。”既然温家先是以礼相待,那我也静观其变,态度和逊地说:“不知温家派你来此,究竟何事?”
温安作揖道:“家主并无要事,只是听闻将军来到麒麟山,念从前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想特请将军过温家堡一聚。”
温家的人,个个都是十足的演员,就连一个小小的管家也是满口真真的假话。
温重华么?
想我来此半个月都未见他来拜见,其原因根本不用猜测,那时他一定认为被贬到边疆的我是个没用的棋子,所以大不理会。而如今,无
事不登三宝殿,他一定有事相求,否则不可能这么贸然的以如此拙劣的借口来见我。
请我过去一聚,说得倒好听。
若有心不说,那我装傻充愣也不是不可以。微微一笑,但我声音中却略带不屑地缓声拒绝道:“边关重地,身为将领怎能随意离开?难
道你家主人竟如此荒唐的不知道这个?”
温安立即接话,解释道:“家主自然知道……”
“自然知道?”我不客气地回,“既然知道,刚才帷帐之外你又何故口口声声说‘有要事’见本将?莫不是要戏弄本将军不可?!”
趁他辩解之前我继续盛气凌人,转过身体,背对着他,冷笑道:“温安,你可知片刻的延误就有肯能导致战场上的失败以及关系到我军
中将士的生死存亡,如此玩笑,你也开得起!”转向萧艾,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把他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是。”萧艾不紧不慢地拱手答我,然后从容地揪起想要辩解的温安,不由分说的拖了出去。
要解释也给我打了再说。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关于这一点我从不隐瞒,萧艾也自然是知道的。
在他杀掉秋霁那天,他望着满目笑意缓缓踏着血水走进的我时,直视我的眼,说道:“我以为你会不忍。”
“做个没心没肺的坏人,是不需要‘不忍’这种东西的,有用就留着,没有用就毁掉,这不是最基本的生存要领么。”我笑了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