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田头回到了自己家。力也跟着来到了家里,一起洗了澡。在还留着爱抚余韵的肌肤上穿上衣服,田头正准备出门时,力也打算从后面跟着。
田头说了“我想一个人去”,力却不肯罢休,问道:“为啥俺不能跟你一起去啊”,两人吵了起来。“你要去哪里呀”,力实在太过纠缠,田头恼火地只回答了一句“涉谷”,于是力只留下往返涉谷的电车票钱,便没收了他的钱包。
田头来到位于涉谷的公司,直接跟社长说“不干了”,对方却也没有太吃惊。虽然合同还剩下几个月,但这根本不成问题。离开公司的一瞬间,自己一直要强地死命不放手的“歌手”这个头衔也终于消失了。田头感到有些懊恼、有些酸楚……难以忍受。带着失落感回到家之后,力就在房间正中央稳稳坐着。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飞奔过来……把手贴上了田头的脸。
“干嘛……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被力拉到怀里,田头哭了。力并没有问他眼泪的含义。只是一直……像哄孩子一般紧紧抱着田头的脑袋。
从公司辞职还不到半个月,田头便把房子退了租,搬到了力的房间。因为断了收入,他也就付不起房租了。他并不想回老家。既然自己选择留在“这里”,就没办法了。田头在力的房间里恍恍惚惚地过着,吉他也扔了,力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一种能听到人声的文明产物。
过了三周、三周之后,在整理房间时田头发现了一大堆有些破旧的笔记本。其中有一本是他眼熟的。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看了起来。那里面,有数不清的语句。那韵律在心中反复回荡着,浸透了田头的心。本人明明那么鲜活,真实得让人害怕,可他的语言世界却又像梦境一般美妙。力曾经说过,他要做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诗人。正如嘴里所说的一样,他不为人所知,只会创造一些不可能公诸于世的句子,而这些句子必将随着力的消逝从世界上消失。田头想着,力选择了一个不求回报、没有结果、没有评价的世界。不知道这是坚强,还是自私,田头像是在寻找答案一般,沉浸在了阅读之中。
“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凌晨四点了。力似乎也已经关了店。
“很有意思。”
力笑着,耸了耸肩。
“你可以笑俺的。”
“不是那种有意思。”
微微歪了歪头,力弯下身来给了田头一个吻,问道:“困不困?”
“不困……”
“要不要一起去便利店?俺饿了。”
田头换上牛仔裤和T恤,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外面,和下半夜的寂静相伴的是稍带凉意的空气。
“你还在写啊。”
力反问道:“啥?”
“诗……”
“是啊。”
两人一面对话,一面走着。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就像夜里的海港一般。一走进店里,力便直接走向了摆着家常菜的角落,田头则绕着店转了一圈。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是有线电视吗……店里传来了歌声。记忆中的旋律和歌词。重复了悦耳的副歌之后,声音渐渐变弱,一首歌结束了。是组合还是单人,是新人还是老手……这首歌田头没有听过。田头感到,他想再听一遍。
“你在发什么呆?回去啦。决定要买什么了吗?”
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田头嘀咕道:“我想……听歌。”
“干嘛?突然说这个。”
“我想听音乐。”
甜头被拉住了袖口,拽着向外走去。走出店门后,力的脚步还是很快。“沙沙”地,便利店的袋子的摩擦声很吵。
“你还没受够教训啊?”
力对着前方低声说道。接着他突然站住,回过头。
“而且干嘛要哭啊?”
我忘记了……这种装帅的话,田头说不出口。或许,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种感觉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将会永远让田头感到惋惜与渴望。可是,如果处在力一样超越了欲望的位置的话……或许还能活下去。
“不管你怎么哭,俺都不会买能出声的东西的。俺才不会让你回到过去。绝对不要。你听的那些东西,俺都会把它一个一个弄个粉碎。”
力狠狠地说道。田头明白了,即使被力责骂,挨力的骂,自己心中的这种感觉也不会消失。
“……我爱你……”
听到他的告白,力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我是爱你的。”
“俺可不需要随口说的话。”
力吐槽道。
“如果你真的爱俺,就不会对俺说想听音乐。”
“那,你要我去对谁说?”
力轻轻咋了咋舌,抓起田头的手快步走了起来。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已经快亮了。
之后的故事……
the end of youth
两年后,田头成立了一个编辑部。从介绍地下乐队的迷你通讯志开始做起,把当时的工作人员作为社员吸收进来,创刊了音乐杂志《move》。这是一本月刊杂志的增刊,一年发行两次。页数很少,销量也少得可怜。第一年,四个社员便有两人辞职不干了。
做一个音乐杂志的编辑,力当然不可能会给他好脸色看。不过,他也没有为这个提出分手。
编辑部的人员一直固定不下来,报道的内容也不太稳定,但自从曾经做过职业撰稿人的小松加入之后,杂志作为一本书的题材总算稳定了下来,销量也涨了上去。第二年,《move》变成了季刊,再过一年,总算是走到月刊化阶段了。只是编辑仍然没有固定下来。明明每年都会招新人,但第二年却又走了。发出招聘广告之后,每年都能收到大概二十份左右的简历。越是在面试上说得热情洋溢的人,越是辞职得早,这还真是悲哀的现实。
“嘴巴甜不甜先不论,选个看上去有点耐性的人啦。”
出门取材之前,小松留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一个人面试十五分钟左右,可是刚过了一半,田头的大脑便开始疲劳,听人说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渐渐开始让他感到烦闷。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短发、戴眼镜,给人印象很酷的男人。应聘的理由写着“因为喜欢音乐”,和之前的十个人没什么两样。
“我们的杂志里,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男人稍稍想了想,开口说道:“虽然不是报道……”
“创刊号上……明明是一本音乐杂志,却不用歌手的照片,而是用黑纸白字写着‘记载流星般的音乐’,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
田头原本突然地上下摆动着圆珠笔的手指停了下来。
“……真难得。为什么?”
“我觉得这非常客观。我会在想听的时候听喜欢的音乐,当然听腻了就不听了。要是这么想的话,歌手的全盛期不就很短吗?不论是个人也好,团体也好。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份深刻明白这一点,并抓住一瞬间的闪光点传达给世人的工作。”
面试当中,田头两次看了这个男人的简历。面试结束后,田头叫道:“小菅先生”,戴眼镜的男人便转过了头。
“我想休息一下,请告诉下一个人,大概十分钟之后再进来。”
男人走了出去。田头一面看着履历表一面轻轻笑了。创刊号的封面借用了力的诗的一段。把流行过后便会消逝的音乐比作转瞬即逝的流星,那个封面赌上了燃烧而尽的星星的命运,实在是独辟蹊径。
田头想到,今天回去之后,要跟力说这件事。说力的句子改变了某个人的印象。虽然知道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诗人可能会不高兴,但自己还是无法忍住不说。想到这些,田头便在附加着短发戴眼镜的大头照的履历表上画了一个大红圈。
△ △ △
田头真一碰到小菅博近,纯属偶然。力说让自己吃过饭再回去,田头在有车站的居酒屋看着窗外,要是小雪也就罢了,可是看着窗外的暴风雪,田头感到懒得去了。从十二月快跨进下半月时,天气突然转冷了。连着好几天都下雪。看这样子,今年恐怕不是白色圣诞,而会变成暴风雪圣诞了。雪也会淋湿人,田头又没有带伞。和车站相邻的拉面店散发着“吃完再走”的诱惑。可是,田头能够预见,自己要是靠一碗拉面打发晚饭的话,自己就是睡着了也会被半夜回来的力摇起来说教的。自从那次因为过劳和营养不良病倒以来,力就连自己吃饭都要管了。
“你要是比俺先死,俺决不会原谅你的。俺既不会给你举行葬礼,也步会让你入土,你给俺记住。”
力似乎认为田头就连每一根头发都是他的。他既没想过田头还有双亲在,也没想过他还有其他的朋友在。他们认识已经过了二十年。两个人的年纪也不小了,也差不多该懂事些吧,可他却还和刚认识时一样。力仍然对自己相当执着,甚至连田头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哪来的那么大热情?
田头比较着,因为自己不去而被抱怨,和买一把伞在暴风雪中到居酒屋去到底哪个比较麻烦。眼前驶过一辆空着的计程车。虽然也可以选择搭计程车到“山千”去,但这三个月来自己都没有收入,田头不能再花不必要的钱了。大概是在自己迷惑的时候又来了一辆电车吧,检票口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可是,大家都会在遮雨篷下面停住脚步,都对雪有所顾忌。
旁边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深茶色的短发……看到脸的同时,田头叫道:“啊!”对方也回过头,吃惊地睁大了眼。
“田头主编!”
男人露出了满脸的笑容。是三个月前还一起工作的小菅。
“好久不见了。”
“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主编。我刚把原稿送到草庵社,正准备回去呢。”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唉,还说得过去吧……小菅苦笑道。三个月前,田头创办的音乐杂志《move》停刊了。停刊的同时,编辑部也解散了。小菅原本是《move》的编辑。
“感觉上就是做点小活儿勉强过日子罢了。主编怎么样呢?《move》有人愿意接手吗?”
田头耸了耸肩。
“哪儿都很难啊。不过,我也还没穷得吃不起饭,慢慢找吧。”
田头抬头瞥了一眼小菅,微微笑道:“你肚子饿不饿?”
△ △ △
山千非常热闹。一看似乎没座位了,两人正准备回去,却被力发现了。力硬是要求吧台的客人挤了挤,空了两个人的位置。坐在店的一端,田头喝下加水的烧酒,感到身体从骨头里温暖了些。小菅一面把啤酒送到嘴边,一面低声道:
“虽然明摆着是为了生活,但做一般的……女性杂志的工作真的很费劲呢。一切都没什么纰漏,我老觉得那些东西谁都能写。老实说,我真的想快点做音乐杂志的工作。”
微微的压力让田头一口气喝干了烧酒。没错,田头也是投入自己想做的工作,才当了音乐杂志的编辑。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任性,他都想照自己的意思来出书。说得极端一点,他只想和允许自己做自己想做的杂志的公司合作。所以路自然就窄了。说实话,前路固然艰辛,但田头并没有感到悲观。如果哪儿都不肯收留他的话,还像以前一样做迷你通讯志就好了。
“……对了,SCUA已经找到新的公司了。是一个叫OREN制作的公司,虽然不大,但是个很适合长期发展的地方。”
小菅只是低声道:“这样啊。”田头想到,有一段时间,小菅还曾收留过SCUA的主唱——久保山住在自己家里,关系应该不错,还以为他会挺关心这个,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冷淡,觉得有些纳闷。大概是注意到田头一直盯着自己看吧,小菅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我已经知道了……”
“啊,是吗?这么说你有和久保山联络喽。感觉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没有见面了呢。”
小菅突然有些坐立不安,几次紧紧握住空无一物的酒杯。焦躁不安的视线看向了田头。
“久保山他……在我家……”
“咦?又去你家了?”
“他没了收入,付不起房租。公司的事他也找我商量过……”
这之前,田头遇到过久保山。他说了公司的事,却对自己住在小菅家的事只字不提。不过,如果田头不提这些事,他也不是那种会滔滔不绝地说私人问题的人……
《move》出最后一期时,小菅说过他喜欢久保山。虽然本人没有明白说出口,但田头是这么认为的。小菅再度陷入了沉默。田头想到……这件事好像会让他费不少心呢。久保山表面看上去似乎和敏感,但与人相处的技巧却烂得惊人,人也粗枝大叶的。田头甚至可以想象,久保山对小菅的感情毫无察觉,仗着别人的好意就不客气地睡死的样子。
“……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小菅垂下了眼。
“要不要我随口跟久保山说一下?或者我还可以给他介绍便宜的房子……”
听到一半,小菅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这个……不用了。……反正我们……也算是在交往……”
田头反射地“咦”了一声。他知道小菅是同性恋,但据他所知,久保山是很正常的。田头还曾听说他和女人交往的事。可是,似乎都没有持续下去……
小菅的确说过喜欢久保山,可久保山呢……田头能想象得出对小菅拳打脚踢的久保山,却无法想象和小菅卿卿我我的久保山。
“……对不起。”
小菅满怀歉意地道歉道。
“没什么可道歉的。……不过老实说,我还真吓了一跳。”
田头点了第二杯加水的烧酒。他知道人生变化无常,也知道人生就像河水一般不可能停滞不前,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变化。
田头瞟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想到,不管怎么说,对方是那个久保山,他肯定要吃不少苦头呢……
△ △ △
田头洗完澡时,力正在客厅里吹着头发。
“身子泡暖了吗?”
田头没说话,点了点头。
“这么晚才出来,俺还以为你在澡盆里溺水了呢。”
从居酒屋——山千回来之后,在微醉的舒适感驱使下,田头便在被炉旁打起盹来。于是凌晨一点,他便被从店里回来的力狠狠骂了一顿。
“床就在那边,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走这三米啊!去年你不是也在被炉边打盹,结果得了重感冒吗?”
田头被力摇醒,又被推进了浴室。因为在被炉边睡觉的关系,全身都被汗浸得湿淋淋的。力真的就像妈妈一样。从高中时开始,他就对自己细致得不得了……
“到这边来。”
力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大概是出于想撒娇的心绪吧,田头照他说的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力便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突然传来一阵相同的肥皂味。
“你真的好软哦。而且不管什么时候抱你,气味都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