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问身后的倪俭:「我记得上回庄令辰提起八月中秋,说白祺献了一台水傀儡戏进宫?」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不是等对方动手等得心急?我看快了。」
「殿下?」
「咱们已经给足机会,再不动手,下个月我可就离京了。」长生盯着湖面,「我猜……」提起缰绳,催马加速,「回去细说。」
第〇四四章:洗雪犹冤
天佑七年(永乾四年)八月初三。
未时刚过,秘书省守藏司的官吏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守藏司是个清闲衙门,也是个机密衙门,专门负责保管朝廷重要文书档案。天佑元年入蜀时,该司官员本着高度的责任感将大量文件带入西京。千里颠簸,难免毁损散失,幸存下来的也一团混乱。所以这些年,守藏司工作人员一边忙着整理新文件,一边抽空收拾从銎阳带出来的旧档案。
子周名声虽显,品级虽高,到底年轻,因此被分到这里帮忙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只不过抄写的都是朝廷密要,往往能了解到一些高层信息,学到很多特别的东西。最近这些天,他跟着秘书侍郎蔡阶这位守藏司元老整理一批十多年前的文件,其中涉及到凤栖五年威武将军谢升「谋逆」案,于是断断续续听来了始末。
蔡阶年过花甲,属两朝老臣,曾亲历此事。今天下午,往事讲到尾声,蔡老拿着当年左相徐慜之弹劾谢升谋逆的折子,又抽出当时秘书省替皇帝拟定的「诛三族,斩立决」圣旨,最后把凤栖十二年朝廷给谢升平反的诏令摆在面前:「你看看——」老头伸出脑袋左右望望,小声叹道,「多冤哪!西戎兵打到家门口,大伙儿一下想起谢将军的好处来,才明白当初人家是冤枉的。七八年工夫就能平反,这都算是天大的造化了。若非平了反,我老头子也不敢给你小年轻人说……」
又长叹一声:「给谢将军平反,却又叫另一个人搭上了性命。你说这事儿……」
「蔡老此话怎讲?」
「唉,左相大人向来耿直,因了这事内疚于心,虽然皇上没说什么,可是……平反的诏书颁下来,徐大人当天下朝回家,就吞金自尽了。」
「啊!……」
听完这个故事,子周一下午都憋得难受。临走,蔡阶叮嘱一句:「这件案子,尽管已然解禁,也不要随便跟人说。我看你稳重得很,想必明白。」
「谢谢蔡老。」子周点头。——定了谋逆诛了三族,没几年又给人平反,还是同一个皇帝手里。虽然是底下人的错,到底叫圣明万岁没面子,所以朝里上上下下都不多提。
走出大门,看见对面策府司的人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守藏司和策府司,是秘书省两个下属部门。秘书省丞从前由真定侯担任。今年五月,蜀北报西戎欲打通雍蜀官道,正组织大量降卒民夫在仙阆关外搬运挖掘;七月,侯景瑞报西戎再次兵临封兰关下,形势顿时紧张起来。几个军方将领及部分朝中大臣,以「国事危急,须贤明居中总括运筹」为由,建议设「太师」一职,应对当前特殊情况。
就在前几天,七月最后一个朝会日,皇帝难得勤快一回,接见百官,宣布封舅父真定侯宁书源为「太师」,兼任秘书省丞,位在二相之上,总领朝政。
所以,负责参政议政,拟旨传令的策府司,才是秘书省真正要害部门。经过这些年的积累,终于完全成为代替皇帝决策的最高行政机关,其他省部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眼下西戎兵分两路,逼得这样紧,策府司的人轮班值夜,通宵开工的时候也常有。
向那个大门里望了一眼,子周心情复杂。国舅升任太师,名正言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可以制衡他了。唯一能够制衡的人,选择彻底罢工。
心中苦笑,面上还须谦和有礼,与院子里进出的同僚打招呼。
出了衙门,两个随从尹平和尹安早在外边候着。
「少爷是直接回家呢,还是上哪儿逛逛?」尹平问。
刚开始那段时间,子周每日出了衙署,会四处溜达溜达。他本来就很出名,被国舅爷夸了一番,又蒙皇上两次单独召见,声誉益隆。更兼年少英俊,这西京城里倒有大半认得他。尤其一伙留京的同年,有意结纳,时不常抓了他结伴游乐。子周性情端直,心地却仁厚,加上这几年被子释调教得随和不少,渐渐学会些和光同尘的本事,交际应酬很快多起来。
朝中自然也少不了想找女婿的,有意新科状元,明里暗里试探询问。子周总以家有兄长未曾婚配为由推脱。又有那不死心的追上来:「司文郎这般人才,兄长想必也不差……」
子周忙道:「兄长已有婚约,只是未曾过门。」对方退下去了,他却楞住:怎么下意识的会这样讲呢?正该尽力为大哥找个可心合意之人,为子归和自己找个嫂嫂才对啊……
回家一提,子释道:「你推辞得很好,以后就这样说罢。我喜欢清静,不耐烦应付女人。」笑笑,补一句,「咱们向来不拘那些俗礼。你若相中了谁家姑娘,大哥替你做主。」倒把子周弄了个大红脸。
他又跑去跟子归商量。妹妹只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大哥?」子周抓着脑袋想想,少见的叹了口气。
应酬多了麻烦也多。何况集体活动良莠不齐,难免遇上看不顺眼又不能得罪的人物。所以子周最近开始躲着那批同年,每天到点就走。可是今天贪听故事,多待了半个时辰。走到巷口,正碰上翰林院就职的几个同榜进士出来。元觺麟瞧见他,笑嘻嘻的就迎了上来。这人名字起得诡异,性情却十分开朗,拉着他道:「子周,方不方便请我们到你家去吃晚饭?不白吃你的,兰台司的书随你挑……」
王宗翰笑骂:「才做了几天官,就把这假公济私的勾当学得溜熟!再说了,人家府里的书,未见得比兰台司差多少吧?」
一旁探花郎米邵成打趣:「元兄是要去蹭饭,还是那个……呵,秀色可餐……」
元觺麟反唇相讥:「米兄,五十步笑百步,欲盖弥彰啊……」
这几个都是监生出身,家里有背景有门路,才得以留在西京,进翰林院做了五品编修。普通的新科进士举人,谁有状元郎那等好运气?除了部分入京兆衙门见习,剩下的可统统打发到蜀州各地去了。此外,说话的三位还有一个共同点:和子周一样,他们皆属寓籍。家里都是逃亡来的地方高官或世族富豪,正努力在西京这片全新的战场开辟自己的领地,关系自然格外亲近一些。
大致说来,朝中高层主要有外戚和朝臣两个集团。但是西京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却基本分为三派:从銎阳迁入的「京派」,本籍「蜀派」,外来「寓派」。三伙人互不服气,比高下,斗威风,乐此不疲。相较之下,寓派实力稍微弱一点。锦夏朝重文轻武,这些人又多是世家子弟,因此隔三岔五总要来一回笔墨较量。无形之中,来自文章锦绣之乡越州彤城的新科状元李子周,正在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隐然「寓派」新一代领军人物。
都是年轻人,熟不拘礼。这三人之所以和子周开这玩笑,却是因为到李府蹭过一顿饭,见过子释和子归。不仅如此,其中王宗翰竟是三年前礼部大门外和子释有过一面之缘的热心人。原来当年科考朝廷照顾蜀籍士子,寓籍名额太少,再加上王家脚跟未稳,虽然有钱,却没使对地方,以致王公子拖了两年,和子周同期考中。
六月初六那天,官署休假。自有那好事之徒约齐了三派主要成员,在朱栏大街最大的酒楼「玉壶天」聚会,喝酒行令斗诗猜谜不在话下。子周虽然努力保持低调,却因为旧闻典故知道得比别人多,行令猜谜时小出风头。到得下午,一众公子哥儿吆喝着要去「流芳轩」喝花酒,找粉头,预备比拼第二场。
锦夏朝的规矩是禁止官员宿女昌的,不过许多年前就不被人记得了。
子周力拒同赴「流芳轩」,遭到众人好一顿嘲弄。他始终不为所动,只道:「出门前兄长曾叮嘱日落归家,我得回去了。」
大伙儿都知道他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兄妹,向来最听兄长的话,免不了又是一通调侃。子周正色道:「长兄如父。我是大哥教养成人,当然听大哥的话。」
王宗翰道:「常听你说家中兄长如何,还真想拜会拜会。」
元觺麟和米邵成同为寓派骨干,有心与子周拉近距离,连忙附和:「你这般学识,竟是大哥教养成人,你家兄长也太厉害了。如此人物,好歹让我们见识见识。」
子周思忖片刻,家里确实过于冷清,大哥压根儿懒得主动与人交往,邀几个同年回去热闹一下也好。顺势点了头,差尹平先一步回家报讯。
于是,这三人跟着子周登门做客,其他人浩浩荡荡去了「流芳轩」。
子释听尹平传来弟弟口讯,看看天色,叫子归让厨房加几个菜。又吩咐丫鬟摆出四色果品点心。
正在书房整理从「富文楼」借来的一批消遣读物,门房报二少爷归家,放下东西迎出来。看见弟弟身后跟着三个气度华贵的年轻人,笑道:「三位定是舍弟同僚好友,快请进。」
他刚从门内跨出来,三个做客的已然暗吃一惊。明明静日无风,却觉来人云水之姿,衣袂飘飘,足不沾尘。及至一展眉一开口,三人齐齐愣住。刹那间西天的晚霞也相形失色,黯淡无光。
还是老成的王宗翰最先回过神,拉着另外两人回礼问候。多瞧了一眼,忽问:「恕在下唐突,李公子颇为面善,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子释微笑:「在下与兄台当属初识。」
王宗翰一拍手:「对了!上次你也这么称呼我。你忘了,天佑四年八月礼部面审,咱们在礼部衙门外头碰见过。」
子释努力回想:「听兄台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元觺麟笑着打岔:「那岂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王兄居然记得。」
「李公子如此风采,只要见过一面,怕不容易忘记。」答话的是米绍成,转口道,「冒昧问一句,李兄既去礼部面审,怎的——」
「秋试前大哥病了,后来一直不大好,也就没有再去应考。」替子释答话的却是子周。子释配合着点头,暗道:这小子,官场上混几天,撒谎不用打底稿了。
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进了厅堂。宾主落座,细叙年齿,子释和元觺麟同岁,另两人都比他年长。说几句闲话,丫鬟送茶进来,子释道:「小曲,问问小姐愿不愿意见见几位客人。」心想:子归已经到了年纪,得创造机会叫她多和年轻异性接触接触。若他们家里也有姐妹,能多交往几个朋友就更好了。特地向三人解释,「王兄、米兄、元兄,我们家女孩儿打小同男孩儿一般教养,不忌讳见生客的。还请几位莫要感到唐突。」
这三人还晕乎着呢,连连点头:「不唐突,不唐突。」
子归进门来,先唤了声「大哥」,转眼打量三位客人。
入耳是一把清甜的嗓音,被一双乌亮的眸子一照,那三人更晕了。听罢子周介绍,子归上前见礼。她一身翠色裙衫,不施脂粉,只头上别了两枚银钗,姿态大方自然。三人慌忙还礼,都不敢直视,低着头拿余光偷看那明媚的笑容,不约而同想起刚在芙蓉冢「碧落湖」见过的莲花来。
等话题聊开,三兄妹陪着客人谈谈笑笑,说说讲讲,妙语连珠,雅趣不断。吃罢饭,又坐了个多时辰,王、米、元三人惊觉时候不早,这才告辞归家。
据元觺麟后来向同僚友人描绘,这一趟李府之行只能用「两惊艳三赞叹」来形容。惊艳的当然是状元郎一兄一妹,赞叹的却是状元郎府上藏的书(走马观花,他们并不知道多数是借来的,主人也不曾说明),喝的茶,吃的饭。三人皆是大家出身,见识不凡,赞叹对象虽然难得,不算绝品,唯有惊艳的对象,久久不能忘怀。
当时子周也在场,元觺麟拍着他的肩膀叹气:「子周啊,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生得够端正了,跟你大哥和妹妹比起来……啧啧……恕我直言,你该不会是……」
子周知道他是开玩笑,心里却对底下压着的「收养」二字十分过敏。勉强笑道:「大哥乃大娘所出,妹妹系孪生,不折不扣一家人。」
王宗翰道:「原来如此。那你大哥真真了不得,把一双弟妹教养得如此出色……」满脸都是感佩,「认识你大哥这般人物,我算知道了如沐春风该是什么境界。唉……」
米邵成笑道:「怪不得子周那样听大哥的话。我要有这么一个兄长,我也听话。」话锋一转,「不过,我却不希望有那般美丽聪明的妹妹,迟早成为别人家的……」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跺足遗憾没有同去李府拜访。
蜀中风气本自开放,寓籍诸人流亡而来,许多老规矩也不怎么在乎了,女子的限制反而宽松许多。大家拿妹妹开玩笑,子周也不恼,嘿嘿一乐:「舍妹待字闺中,兄长说了,终身大事由妹妹自主。各位俊彦有心,不妨扔个桃啊李啊试试。」
总而言之,从此这拨人都知道了,司文郎李子周家里,有一个神仙似的哥哥,一个天仙样的妹妹。李府又没有长辈,年轻人说话自在,王、米、元三人就一直惦记着要再去,其他人也撺掇着想上门,因此六月里小聚了两回。后来因为天气闷热,子释有点懒得动,这帮蹭吃蹭喝的家伙还想登门,子周便以「家兄身体欠安」为由,都给回绝了。
这会儿迎头撞上几人,玩笑话说过,王宗翰问:「令兄身子好些了么?」
「有劳王兄挂念,好多了。」
「那中秋节灯会,叫上你大哥和妹妹,出来一块儿逛逛。」元觺麟热情相邀。
「就是。」米邵成接口,「听说从日华门开始,经『恩泽坊』、『恩荣坊』,直到『芙蓉冢』,沿途全都会布满彩灯。圣上拟亲临朱栏大街,观看「碧落湖」露台歌舞,不知将是何等盛况呢!」
即将到来的中秋灯会,子周也有所耳闻。点头拱手:「多谢几位盛情。我回家问问大哥。」
回到家,子归在厨房备饭,大哥在后园浇花——不对,是看尹祥浇花。
尹府送来的六个仆人,都没有改名字。跟着子周的是「平安」,应门的是「富贵」,打理花园的是「吉祥」。买来的六个,户籍已经落在李府,心甘情愿跟状元郎一个姓。两个丫鬟唤做「歌曲」,两个小厮唤作「文章」。两个厨娘,子释要管人叫「饕餮」,遭到弟妹严厉指责。子周从内容上进行批判,子归则着眼于形式:「好不好听且不说,那么多笔画,认和写都麻烦,叫他们学到哪年月去?」最后妥协成「味道」,一个叫「味娘」,一个叫「道娘」。
陪大哥站着,子周说起八月十五看灯会的事。
子释道:「好啊。许久不出门,逛逛也好。」
沉默一会儿,子周终究没忍住:「前方局势如此紧张,宫中朝野,奢靡之风反而愈演愈烈——」觉得说了也白说,徒增烦恼,又停口。
子释知道弟弟一直闷闷不乐。这根由兄妹三人都明白,却是个无法解开的死疙瘩。事关理想追求,不是三言两语讲道理就可以讲通的。哪怕是自己,都未必能若无其事波澜不兴,何况天生圣门弟子,怀瑾握瑜热心入世的李子周?只能靠时间慢慢磨,用形势缓缓逼,终有不得不做出抉择的一刻。也许披肝沥胆孤注一掷,也许仰天大笑飘然离开。这么多日子自己锲而不舍滴水穿石,效果总是有的。只不过,最后的决定权,终归在当事人手里。即使是兄长,也无法代替……
兄弟俩一前一后到了前院书房。《诗礼会要》补校工程三月前已经完成,子释每天就在这里看几页闲书打发时间。小歌送了茶进来,子周叫她退下,想一想,对大哥道:「我最近……跟蔡老翻拣一批从前的折子草诏,听来一件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