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相公来了,快点把被子给朕掀开。”皇帝每日重复着,好在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让如今傻乎乎的贺兰骢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北苍国的九五之尊,是他的相公。
“哦。”人很乖巧,掀开一角锦被,鼓了鼓双腮,怯怯地问着,“我听话,可不可以,别摸我那里?”
皇帝想撞墙,这家伙又来了。
见皇帝不回答,贺兰骢以为他生气了,吓得往里缩身子,急急地道:“我,我记下了,你是相公,念北是相公的儿子,还有、还有……”就见着急的人憋红了脸,拿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努力开动脑筋,去想那些令他苦恼的答案。
皇帝哭笑不得,把他拉过来,安慰道:“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
怀里的人仍是不安地扭动,“不行,想不起来,会被摸那里,不要,不要,嗷,安荣是师伯,想起来啦!”
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皇帝暗骂自己平日太禽兽了,自己忍不住,可是把有病在身的人吓得够呛。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皇帝仔细观看怀中的人,还是那副儒雅的容貌,只是青丝散乱,眼里不见成年人的深沉,还原回去的,应该是少年时贺兰骢的天真。
元常再次踏进沧澜殿,翻了翻眼皮,对被贺兰骢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寝宫不置一词。脚下才跑过几只波斯进贡的长毛猫,马上就有几只短毛狗追了过去。窗户边的大鱼缸里,游弋着数尾五彩斑斓的小金鱼儿,旁边小瓷罐里铺着各色鹅卵石,里面爬着两只绿毛龟。檀木架如今已经挪到寝宫,金丝杆上的多嘴鹦鹉此刻正嚣张地大叫,指挥着短毛狗把长毛猫压倒一辈子。
皇帝苦笑,“随他高兴而已。”
元常摇头,把局促不安的人的手拉过来开始把脉。片刻后,方点头,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的腿上。
“还记得本王么?”元常问道。
“呃?”贺兰骢看看身后的皇帝,见皇帝冲他微笑点头,似得到莫大的鼓励,笑眯眯地道:“不记得。请问,你是哪位太医?”
皇帝恨不能上前咬他一口,这家伙,真是要人命。
元常放声大笑,“很好,很好!”笑着,笑着,元常取出别着芒针的布包,自里面抽出一只银针。
不!一声惊恐的大叫,刚还在皇帝怀中老老实实的人,此刻奋力挣脱了皇帝的怀抱,滚进床里,似不放心,还拉过帐幔,把自己遮住。
“陛下,出去说。”元常见皇帝一脸错愕,看了看躲在帐幔后的贺兰骢,转身向外走。
皇帝也很震惊,不想此刻如同孩子般的人,见到银针依旧恐惧成这样子。对着龙床柔声道:“贺兰,出来吧,他走啦,不会回来了。”
贺兰骢哆嗦着,听了皇帝的话,悄悄拉开一角帐幔,露出半张脸,向刚才元常坐的位置看了看,确信人真的走了,才慢慢爬出来。
“你自己玩吧,相公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可好。”皇帝小声安抚。
“哦,好。”注意力瞬间都集中在一只大白猫身上的人,对皇帝的话毫不在意。
皇帝也不以为意,整了整衣袍,出去找元常。
“陛下,他虽然傻了,但有些东西没有忘。”元常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想法。
皇帝沉吟片刻,道:“那就是说,他有希望复原。”
“不知道。”没有信心的事,元常的回答是非常坦白。
“算了,朕也不想那么多。”皇帝犹豫下,说:“今天召你来,是有另一事与你商量。”
元常很惊讶,静静听完皇帝的想法,就觉头顶劈下一道惊雷。这可是没有先例的事情,为了确定皇帝的真实想法,他追问了一下,“陛下,你真要立贺兰骢为皇后?”
“是。朕已经决定守着他,就要把最尊贵的位置给他。”
“可他如今的样子——”元常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文武百官和天下的老百姓,能接受一个傻子,还是一个男人为皇后吗?
皇帝笑容满面,“那又如何?朕伤了他,就必须拿最好的去补偿。朕要让他当个无忧无虑的皇后,家国天下,朕一个人去挑就是了。为了他,为了念北。”
“陛下这是决定了?”
“决定了。”
北苍圣武五年三月,皇帝在早朝时,提出立后的想法。皇帝一言未完,满朝文武除了元常与大将军韩朝辉,全部跪倒山呼万岁,不及平身,在听到皇帝纳后的人选,又高呼万万不可。
皇帝冷冷看着一地的文武百官,不屑地道:“怎么,他哪里不合适?品貌不行,家世不行,还是不能诞育皇嗣?众卿怎么不说话啦?”
这时,一人站起,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说。”皇帝尽量耐住性子。
年轻的官员道:“臣不觉陛下的决定有失妥当,臣只想道一句,陛下做此决定,若是保证不会后悔,与帝俊相守一生,那臣就支持陛下的决定。”
“什么?宋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地的文武,这次矛头一齐指向那个品级不算高的官员。
被称作宋汶的官员道:“下官当然知道,但是,下官认为,帝俊之贤,够一国之后的资格。”
“你?”几个白胡子差点气晕过去。
这时,又有一人站起,与宋汶并排而战,正是直谏署布政卿方锦年。
“你们几个随朕来,其他爱卿先散了吧。”
一地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还想再说什么,皇帝已然离开金殿。
御书房内,皇帝把宋汶打量很久,才问:“你为何支持朕的决定,你难道不知,你今日得罪了那群老古董,往后仕途会很坎坷么?”
宋汶一笑,“陛下,比起帝俊的救命之恩,臣丢掉仕途又算什么。”
嗯,皇帝心下狐疑,这个人,似乎是今年才调进京的官员,那贺兰和他——
方锦年拱手,“陛下,宋大人就是去年封阳奇联案中被判斩行的人犯。”
皇帝恍然,原来是他啊。
“朕来问你们,朕立帝俊为后,可有不妥?”
宋汶道:“那要看怎么说。可臣认为,律法严苛,尚还有可放宽的机会,何况人间情爱乎?礼法是固定之条,可人能变通。最终,陛下的心意是最重要的,陛下认定此人,旁人又当如何阻挠?”
“你们几个也这么看么?”皇帝问旁边的几个人。
韩朝辉笑道:“丢失了的东西,再想往回找,难,若是不想自己后悔,就不要丢掉。”
皇帝细细品味韩朝辉的话,心中愁肠百转,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圣武帝立后一事,最终,皇帝力排众议,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原东林遗臣,如今痴傻的帝俊贺兰骢为后。
皇帝纳后是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
在钦天监选定日子后,三月份颁下立后诏书,四月下聘,五月举行立后大典。
皇帝合上司礼官呈上的折子,倒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感觉一阵头痛,皇帝拿手揉着两边太阳穴。这是一桩特殊的纳后礼,因为那个身份特殊的人,使得整个过程也需特殊着来。
解决了纳后礼节上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怎么做,能让现在痴傻的贺兰骢接受一个皇后的身份。显然,现在再让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记自己是北苍国的皇后,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安荣告诉皇帝,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皇帝闻听言之有理,自己也不愿去勉强贺兰骢,也就作罢。
紧跟着,皇帝要纳后,各部开始准备。宫里更是紧张忙碌,因要打扫宫室,粉刷墙壁,布置洞房,贺兰骢便和他那群猫猫狗狗搬到配殿。
捧着小瓷罐,贺兰骢坐在太阳底下,把两只绿毛龟抓出来,放在地上,拿筷子敲着小乌龟的壳,令它们去赛跑。这种场面自贺兰骢苏醒过来并不少见,看起来很诡异,然而皇帝有令,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安荣看着孩童般的贺兰骢,一阵惋惜,好好的人啊,就这么毁了!
进入四月,天气已经很暖和,北苍皇宫处处喜气洋洋,人人面带笑容。沧澜殿还在紧张的布置中,家具要从新置换,一应用具要置换,龙床上的铺盖要置换,还有、还有……总之,很多,很多。
今天,大总管安荣,磨破嘴皮,终于让贺兰骢换了一身看起来颜色喜庆一些的衣服,然后喊人抱着他的猫猫狗狗,把人开始往永寿宫诳。
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帝王要下聘,即使走个过程,也要给贺兰骢找个家人收聘礼,显然,太妃贺兰如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永寿宫里,司礼官带着宫监,一样样唱礼,尽管是图个吉利走走形式,可过程依然马虎不得。
贺兰骢扎在一个角落,听着司礼监尖细且抑扬顿挫的声音,不禁皱起双眉。左右看看,大白猫不知钻哪去了,小花狗也不见了,会说话的鹦鹉忘了拿,如今就剩手中瓷罐里的两只绿毛龟还陪着自己。觉得很无聊,把小乌龟拿了出来。
“帝俊,纳礼已毕,请谢恩吧!”
司礼监一声不高的呼唤,还是把贺兰骢吓了一跳,惊慌中,把小乌龟胡乱揣入怀中,由着安荣扶他,在传旨的太监面前叩头谢恩。俯身时,啪啪两声,一对绿毛龟自怀中掉了出来,缩着头,四脚朝天在地上打着旋。
贺兰如月站在一旁,拿帕子捂住双眼,不敢把眼泪掉下来。
待人都走了,永寿宫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贺兰骢才把瓷罐放到花梨木桌上,道:“大姐,他们是谁啊,吵死了。你看,大白,小花它们都吓跑了。”
贺兰如月无法给自己的弟弟解释这一切,只低头,默默落泪。蕊儿知道主子难受,在旁静静站着,给她递手帕。
皇帝是贺兰骢在永寿宫用过晚膳才过来接他的,见贺兰如月一脸愁容,皇帝深施一礼,“辛苦太妃了,朕知道,让你这么做,会令你很难过。”
贺兰如月礼貌还礼,轻声道:“本宫无妨,只求陛下遵守诺言,善待于他。至于太子,陛下尽管放心,本宫自会尽心。”
皇帝黯然,他知道,他已经令面前的女人很难做,遂道:“太妃放心便是,朕已经立誓,决不食言。”
皇帝究竟答应了贺兰如月什么条件,旁人不得而知,伺候的宫人只知道,皇帝如今只宠帝俊一人,即使纳后,为了照顾帝俊的病情,皇帝没有开启凤栖宫,而是准备长久和未来的皇后同卧沧澜殿寝宫。
在一切筹备齐后,皇帝天天掰着手指算日子,终于盼来五月十二,钦天监选好的黄道吉日,今日,宜嫁娶,吉。
皇家的婚礼,除了场面隆重些,过程复杂些,其实和普通百姓家在形式上也无太大分别。又是普天同庆,因此民间也是锣鼓喧天,四处庆贺,帝王纳后,可是北苍国的大事,而且,这还是一桩特殊的婚事。
一大早,皇帝一边由宫女帮他换上大礼服,一边听着宫里各司的道喜。皇帝笑得合不拢嘴,只一个字,赏!
看看时辰快到了,皇帝笑问:“帝俊那边准备好了么?”
这时,小贵匆匆跑进来,先给皇帝行了礼,苦着脸道:“陛下,您快看看吧,奴才和荣总管可是没办法了。眼看着吉时将至,帝俊不换礼服啊!”
皇帝心下一紧,昨晚和他说的好好的,今日换了衣服,带他出去玩,这是怎么了?不敢怠慢,赶到配殿一看才知,宫人一来担心猫把礼服抓了,二来担心猫狗落毛过多污了衣服,便把几只猫狗赶到了外面,这下惹恼了这位祖宗,赌气就是不换衣服。
无奈下,皇帝道:“贺兰,听话,朕先带你出去玩,玩回来,它们就都回来啦。”
“跑光了,哪里还会回来,都骗我。”生气的人把嘴巴撅得高高。
“不会,朕哪里骗过你。”
“可是……”
“没有可是,朕会找人给你捉回来,快点换衣服吧。”皇帝有些着急,马上吉时就到,不能再耽搁。
贺兰骢还想说什么,不及开口,皇帝一瞪眼,吓得一缩脖子,扁扁嘴巴,不敢出声。胡乱洗了脸,宫人开始为他换衣,绾好头发,把金冠给他别于头顶。
刚刚准备好,司礼监便到了,立时殿外鼓乐齐鸣。
皇帝把手伸向贺兰骢,示意他与自己挽手,一起出去。忽然发现他面色有异,再一看,竟是在发抖。
“贺兰,你不舒服么?”皇帝低声问,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不……我,我不……知道。”
“别紧张,跟朕出去。”
贺兰骢咽了咽唾沫,把头低下,“我,走不了啦。”
呃?皇帝心里一堆问号,看看安荣,安荣马上蹲下去看了看,冲皇帝摇头,表示他的腿没问题。
皇帝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这时司礼监催的紧了,没办法,一咬牙,皇帝伏了身子,回头对贺兰骢道:“上来,朕背你出去。”
就见贺兰骢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下窜到皇帝身上。
咣,不知谁碰倒了旁边的花盆架。
第七十二章:囧囧纳后礼(二)
北苍圣武五年五月十二日,北苍皇城号角齐鸣,皇家仪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步出神武门。皇帝的撵车载着当今的皇帝和他的“新娘”,紧随其后。这是北苍国的传统,帝王纳后,皇帝要带着皇后乘坐撵车绕皇城一圈,然后去太庙祭天地祖宗,宣读立后圣旨。
禁军前方开道,仪仗引路,帝后的撵车后面,跟着两列文臣武将,队伍一字排开,足足有两里长。
辇车上,皇帝笑容和煦,然而手下的人却惴惴不安,就怕一个不留神,那人就蹿了出去。很快,皇帝唇角抽搐,面上的温和笑容一点点消失,慢慢开始苍白,最后竟然带着些扭曲。撵车内的贺兰骢被皇帝禁锢着不得自由,想跑出去玩又出不去,最后竟把怒气全撒在了皇帝的大腿上,连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掐着皇帝的大腿,一脸的不甘,又是一脸的得意。
车驾行至太庙,皇帝先下来,努力吸了吸气,算是解脱。贺兰骢被安荣扶着,也跳下来,好奇般的,左顾右盼。见那边鼓乐手的乐器下垂着大红色的如意结,觉得好玩,正想跑过去,只惊得皇帝一把将他拉住。
由安荣引导,别别扭扭跟在皇帝身后,步行九十九级玉阶,贺兰骢站在皇帝身侧,听着司礼官开始念“天书”。
在贺兰骢站着已经快和周公大战三百合时,皇帝已经完成了他的祭天祭地祭祖先的仪式。
准备宣读册封圣旨,有小太监在贺兰骢面前铺了锦垫,安荣把不自在的人按跪在地,又小声安抚了下,才确保册封仪式可以顺利进行。待宣旨完毕,安荣替他接过颁给皇后的金册、印鉴,并压低了声音提醒地上跪着的人,“皇后,谢恩啊。”
贺兰骢抬头,茫然地看看皇帝,不知该做什么,那边司礼监还在催促皇后谢恩,只把人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皇帝制止了司礼监,命安荣把他扶起来,要是再迫他,万一把人急出什么,可就不好了。
祭祖仪式完毕,皇帝押着不老实的人,把他再次塞进撵车。
“贺兰,别闹了,今天是大喜日子,乖一点。”
贺兰骢不理皇帝的哄劝,只郁闷出来半天,什么也玩不到,心里委屈的厉害,“我想回延平侯府,我想我爹,想江伯,想姑母。”
“好了,好了,等过一阵子,朝里事情不多,朕陪你去。”把人揽在怀中,皇帝闭了眼睛,憋了一肚子话,却是如何也开不了口。开口又如何,他现在根本就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