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看他傻愣愣的模样,道:「是不是没睡醒?我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去接着睡吧。」
「啊,没……早上霜重,大少爷多穿点。对了,二少爷和三小姐老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哦?那你叫厨房多烧点热水,我看看去。」
绕过屏风,出了房门,隔着廊子向院中一望:奇怪,两个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着,没换衣裳,也不见拿兵刃,不知练的哪门子高深功夫。走近几步,发梢上居然挂满了露水珠子——这也太勤奋点儿了吧?正要说话,双胞胎看见他出来,齐唤了一声:「大哥……」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僵持一会儿,眨眨眼又正常了,问候道:「大哥好早。」
子释歪着脑袋上下瞅瞅,伸手在两人头上隔空探了一把。
子归不解,问:「大哥做什么?」
子释一脸正经:「不是说玄关通窍吐故纳新,五气朝元三花聚顶,可于百会处见雾气升腾金光四射……」
双胞胎满腹酸楚,被大哥这无厘头内功心法搞得灰飞烟灭。子归揉揉眼睛:「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走两步又回头,「大哥,杞子粥好不好,就用杞花蜜调味?」
「好。」
子周原地立着没动。等妹妹去远了,子释问:「子归没有怪你吧?」
摇摇头。
「宁夫人既已出面,这件事……剩下的就是时机和方式问题了。认祖归宗,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多几门亲戚,权当锦上添花。今后,你想做什么还做什么,咱们该怎么过也还怎么过。」
点点头。「啪嗒!」两滴泪水砸到脚面上。
子释以为弟弟认亲情怯,事态日趋明朗,反而更加感伤,亦属常情。伸手去拍他脑袋,有点费劲,改拍肩膀:「好了,快去洗洗吃饭。若迟了被罚俸,照样从你零用钱里扣。」心里岔开一个念头:小子几时又窜高这么多?
「大哥……」子周抬起头,第一次透过大哥宽厚温暖的笑容看到无边落寞寂寥。昨夜听罢子归述说,最初的震惊、愤恨、意外……很快转为痛惜与了然,继而为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迟钝愚昧感到深深惭愧。——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想到。物是人非,生死茫茫,今时今日,只余无尽悲哀,又有什么必要和立场去追问?
十几年来,大哥可敬可佩可依可靠,不顺心不如意时,可嗔可怨可气可恼。习惯了那份睿智坚忍,于是成为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大哥在承受什么,又会渴求什么。这一刻才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也许从未真正关心体贴过他……
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到已经过了趴到大哥怀里哭鼻子的年纪,愈加难过。与此同时,一种成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雾气太重,大哥进屋待着吧。」把子释拽到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热水来了,赶跑阿文阿章,自个儿在旁边细心服侍。
子释狐疑的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想叫大哥开心,子周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出言失公允,以己度人。」
嗬,好小子!子释抄起皂盒作势欲拍:「以己度人是吧?敢说我以己度人,侮蔑尊长,忤逆犯上,我看你是皮痒欠抽……」
子周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大哥,是『有心求明圣,见贤思齐』。」蹩脚的谄媚着,「大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行了,别跟我这儿瞎贫。再不快点,真迟到了啊。」
「是。那我先吃饭去。」
等子释洗漱完毕,悠悠闲闲往厨房吃早饭,饶有兴味的琢磨起兄弟俩刚才的文字游戏,猛地省悟:「非奸即盗……见贤思齐……这可恶的臭小子,玩儿反讽啊!」
八月二十二,子周从衙署回家,却见妹妹在前院站着。瞧见自己,几步迎上来:「今儿上午,宁夫人派人把大哥接到侯府去了。这多半天也不见回,怎么办?要不要上门问问……」
正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宁府的轿子将大哥送到了家门口。子释道过谢,又重重打赏侯府仆役,这才和弟妹一起往里走。
直到进了书房,方停住脚。望着随在身后的两人,有点无奈又有点认命的叹口气:「二十五朝会,也就是大后天,我恐怕……得跟子周去面一趟圣。」
「面圣」二字被他这么拆散了讲,听起来颇为滑稽,双胞胎莫名的紧张打消不少。子周问:「皇上几个月没举行朝会了,难不成因为咱们……」
「你也忒自作多情,这事儿不过是顺带。皇上肯上朝,是因为——封兰关失守了。」
第〇五三章:咸怀忠良
八月二十四这天,太师捧着一堆奏折请皇帝御批。都是秘书省和兵部拿出的封兰关失守应对方案,预备朝会时向群臣宣布。舅父亲自拿来的折子,赵琚不敢偷懒,一份份提笔批示,且装模作样看上几眼。封兰关失守的消息刚传到宫里时,确乎把万岁爷吓得不轻。不过既然舅父说封兰关本来就只是个前哨,而峡北关有重兵驻守,固若金汤,万无一失,那又何必杞人忧天?
这桩事情办完,宁书源道:「陛下,前儿给陛下说的谢家孩子的事情,迟妃娘娘那里还没有讲罢?」
「舅父不是说等他们认了外祖,好好学一学规矩,再进宫见迟妃?」批了半天奏折,一件趣事也无,皇帝有点儿不耐烦,「朕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情还沉不住气么?」
宁书源神色依旧:「老夫只是怕陛下宠爱迟妃,一时高兴,忘了分寸。」
赵琚心道:怕是皇后又跟娘家诉苦了。到底不敢直接出声反驳。宁书源也就趁势告辞。
送走国舅,安总管报傅大人来了,皇帝才觉得心情好点。
傅楚卿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陛下,这是富文堂呈上来的书样,请陛下过目。」安宸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退开几步,让他君臣二人共同参详。
赵琚接过来,一共四张彩绘春宫,工笔重彩配清明体行草,富丽曼妙,只不过构图镶边是四种不同的式样。大致扫扫,顿觉眼前一亮,浑身发热,干脆坐下来慢慢细看。
第一张,满眼粉灼灼的桃花林,树下草色如烟,星星点点散落着金盏花,旁边高石上丝萝攀附牵连。一对男女就在草丛里成就好事,衣裳五彩缤纷挂在树梢。画面冶艳绚丽,全用正面写实手法,纤毫毕现,春意盎然。画上题诗一首,曰:「百草斜连一道开,多情翻作雨云台。春风亦解人间愿,金盏银萝一处栽。」
赵琚对侍立一旁的傅楚卿道:「这画儿画得放荡,诗却写得含蓄,点到即止,挺好。」仔细看看,人物面庞姿态细腻有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把四句诗又念了念,眉毛一跳一跳:「『金盏银萝一处栽』——比喻新奇贴切,意味深长啊……」
「陛下圣明。」
再看第二张。这一张画的显然是庭院夏景。左边一丛修竹,右边一方小池,池子里还有几朵莲花,十分清纯。然而院子中央的秋千架上,两个人赤条条相拥叠坐,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因为脸对脸的关系,观者只看见雪白的脊背,交缠的大腿,飞扬的发丝。秋千正荡在半空,整个画面充满动感,呼之欲出。
「咕咚」一声,赵琚咽了口唾沫:「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嘿嘿!」
傅楚卿心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没找错人,富文堂的老板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不过万岁爷想玩这招……」——别的倒也罢了,保卫工作不好做啊……
赵琚把画看了半晌,才转而读上边的诗,道是:「风淡日高午未眠,中庭忙却软秋千。斜笋近阶穿石透,小莲抽鞘露荷尖。」失笑:「嘻!好一个「中庭忙却软秋千」!嗯,后头两句双关也算过得去……」
赞叹一回,兴致勃勃看第三张。
这一张却带着情节,似乎是两个人在后花园门边私会,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身影。男子双手撩起女方罗裙,亮堂堂的月光把裙下美景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了观众。
赵琚瞧了一会儿,忽道:「这脱一半……反倒比全脱更有意思呢……」再看画上四句诗,写的是:「轻衫掩尽嫩红消,宝钿搔头玉步摇。连襟怀抱秋思晚,沁露海棠不胜娇。」抬头对傅楚卿道:「这题诗之人也算深得风流旨意,不写当时云雨,却着笔于事后娇慵之态,又暗写沉溺于欢爱,忘了分别将近,喜中含悲,故而格外销魂……」
「听富文堂说话,应是请了名手,执笔人并不知道做的是进宫的贡品。」
「怪不得。画倒也罢了,妙在构思,功夫未必罕见。这笔「清明体」的字真正洒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又点头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才能写得这么顺心随意。」
傅楚卿捧场:「只可惜陛下少了一个风月场上的知音。」
「哈哈……」赵琚笑,「说的也是。」
拿起第四张。这一张到冬天了,场景移至室内。地下暖炉熏香,空中烟雾缭绕,重重纱帐里头两个人搂成白花花一团。男的正伸出一只手去摸案头的金托儿和丝罗带,也不知打算用在什么部位。纱帐缝隙间露出窄窄一抹玉盘红豆,颤巍巍的立着。
赵琚琢磨琢磨,叹道:「这差不多全遮了……比那脱一半还要勾人,呵呵……」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诵读画上题诗:「掌上琉璃闲弄珠,杯中琥珀笑倾壶。冰含梅蕊争明艳,雪入松阴半有无。」
「这诗……」仿佛一时想不出如何评说。
傅楚卿试着接口:「微臣觉得,这诗若不是题在这画上,只怕瞧不出半点春宫的意思……」
赵琚轻拍桌面:「有理!没有这画,此诗十分闲情逸致;配上这画,顿时香艳非常,字字比拟,句句双关……哈哈,好!」
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捏着第四张对傅楚卿道:「朕比较中意这个样子,对角双钩流云纹清秀大方,压当中的工笔重彩正好。至于画和诗——你跟富文堂的人说,就照这个水准来,重赏。」
话说西京皇宫有一个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坐南朝北——和历代宫室正好相反,完全不符合《正雅》中圣人关于帝王之仪的规定。原来大夏国的传统,外放亲王为了表达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府邸一律朝着京城的方向。还是睿文帝赵承安在蜀州做王爷的时候,留下了坐南朝北的逸王府。后世几经修缮扩充,成为皇帝巡视蜀州的行宫。赵琚入蜀之后,自然先安顿在这里,后来便没有再搬迁。
最初也有人质疑宫殿的朝向问题。右相孟伯茹在朝会上慷慨陈词:「陛下日日宫中北眺,不忘北伐北归,椎心泣血,卧薪尝胆,我等为臣者岂能苟且偷安……」听了这话,没人吱声了。那时候大伙儿都有点惊魂不定,孟相身为首辅的自觉一时膨胀,在这类问题上尤其容易激动。赵琚当时刚经历了千里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当然不愿再折腾。不等自己开口,右相已经说服了群臣,很好。只是「椎心泣血卧薪尝胆」啥的,听着那么扎得慌呢?
西京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像銎阳那样,把整个城市建成同心四方棋盘格局。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大体形成了以南山为屏障,以御连沟为护堑,以东西各坊为侧卫的形制。「崇德」、「崇政」二坊紧贴皇宫,是中央和首都机关所在地。另有「恩泽」、「恩荣」、「同泽」、「同荣」四坊,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官僚缙绅。另外,由于文人士子多在东边流连,因此,西京城里又有「南富北穷,东雅西俗」的说法。
实际上,西京作为首都,是有宫城而无皇城的。从防御的角度看,比较费劲;从进攻的角度看,同样费劲,算是扯平了。内廷侍卫在宫里,禁卫军分布在宫城四周,城市治安交给都卫司,京畿由锐健营守护。查漏补缺无孔不入的,则是理方司。
按照现行规矩,逢五朝会(节日和恶劣天气除外),逢十旬休。八月二十五,是中秋之后第一个朝会的日子。
由于没有皇城,上朝的官员都先到「崇德」、「崇政」二坊各衙署等着。五更鼓响,日华门开,皇帝于承晖殿接见文武百官。晓色朦胧中列火如龙,轩盖如市,官员们肃颜整装,鱼贯而入,依次登上殿前汉白玉品级台。加上殿内外的内侍和卫兵,几千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
队列最末尾的小方阵,是预备临时召见的外臣和其他人等。子释无聊的站在队伍里,刚微微侧了侧脑袋,对面提灯执拂的内侍就恶狠狠瞪过来,顿时凛然,再不敢造次。
至于子周,跟自己可离得远。秘书省属于核心部门,官员就列队站在殿前丹墀右侧,而从三品以上则有资格站到殿内。殿外四品与从九品之间相距几十丈。这几十丈的距离,级别上的差距,又何止千里万里。子释竭尽全力忍住一个呵欠,心想:官大一级压死人,诚然。又想,品级高站得近,能听到皇帝与上奏官员说话,大概不会这么困吧……
半夜就被拖出来复习面圣礼仪,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等待。像他这样无阶无品,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临时被召见,必定要等到皇帝与百官把正事说完才有机会。若不小心犯困打个呵欠,君前失仪,搞不好立马要掉脑袋。只能不停转动脑筋,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暗道也就子周适合干这行,昂昂乎卓然而立,天生做官的料……
遥遥望见大殿上方的牌匾,宝蓝色琉璃底子上三个镏金钟鼎文:「承晖殿」,差点冷笑出声。「承晖」二字,本为寄托北望思归之意。如今西戎早已立国,都城还搁在銎阳,这两个字便彻头彻尾一副投降嘴脸。也不知西京君臣是忽略了呢还是刻意装傻……
承晖殿内。
兵部尚书汇报完毕,群臣哗然。中秋夜才庆贺过封兰关大捷,谁能想到,就在捷报传到西京的当天,这天堑雄关已然落入敌手。
封兰关绝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粮草兵力皆充足,只要防守之人不懈怠,断无失守之理。守将侯景瑞深知此地宜守不宜攻,一直倚仗高崖深壑坚守不出。正因为如此,天佑五年至六年符定第一次攻打封兰关,相持几个月,被迫无功而返。
今年七月,西戎大军再次兵临关下,侯将军故计重施,森严守卫。由于对方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甚至改变过去一味蛮攻的方式,开始尝试翻山潜水等迂回办法,防守压力无形中大了很多。尽管如此,西戎方面消耗了相当的箭支兵力,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七月底,侯景瑞突然变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开始利用城头弓箭火器掩护,组织敢死队主动出关厮杀。之所以有此动作,乃是迫于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因为封兰关守军以蜀州本地士兵为主,并且近半来自西南各夷族,同仇敌忾,斗志高昂,忍了这么久,差不多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另一方面,随着西戎人清理北边雍蜀官道工程进展显着,西京两面受敌的威胁感越来越强烈,朝廷急需缓解紧张局面,不断向前线施压。在这种情况下,侯将军终于决定调整策略,冒险出击。
起头几场试探性攻击,符定一方由于出乎意料,被同样骁勇彪悍的西南同胞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封兰关将士求胜心切,上下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恍然大悟西戎兵原来不过如此。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往西京报捷,一边开关延敌,倾尽全力,组织正面决战。可惜狭窄的蜀道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大军厮杀的地方,什么阵法变幻统统派不上用场,最后完全演变为一对一的近身搏斗。消耗战打到后来,夏军欲退无路,被敌人死死咬住,冲破封兰关,直追到峡北关下。要不是西戎兵不熟地形,只会顺着官道追杀,只怕连侯景瑞都未必能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