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暗忖:最近军师大人似乎有事没事请教公主殿下的时候比王爷殿下还多,这个……要不要说呢……
口里却道:「我想,哪天得空,让符敖单独来见你。蜀州的水太深,这一个多月,可把他磨惨了。出发之前,你给他说说吧。」
「嗯。」
「等过了中秋——咱们多久没一块儿过中秋了?可惜子周不在……」
「那小子就会煞风景,不在正好。」
长生知道他光是嘴上说得狠,声音愈发轻柔:「等过了中秋,赶在入冬之前,咱们就动身,回京城去。」
永乾六年九月初,靖北王符生离开蜀州州府寿城,返回顺京。
京城的事不急在一天两天,长生索性把蜀州各方人员事务充分安排妥当,过了中秋,等子释又多休养半个月,才正式出发。
随行押解着投降的锦夏太子、宫人、王室宗亲、公侯贵族、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部分眷属三千余人。
昔日堂上君子,今为阶下囚徒。江山依旧,人事全非。
如此境况返回故都,怎不叫人倍觉凄凉?
虽然靖北王明确表示保证大家生命安全,但今日的华荣皇帝、曾经的西戎王符杨,在锦夏君臣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不怎么样。赵昶诸人对于自身今后的命运无不忐忑难安。许多王公大臣家眷被扣在蜀州,这一点令他们感到既担心又放心。
队伍中仍有不少原西京后宫的妃嫔宫女。因为赵琚的后宫队伍太过庞大,这么些日子,能遣散的遣散,能速配的速配,最后还是剩下好几百,情愿跟回顺京去。
其中一些年轻貌美的,早已经打起了辞却旧叶攀新枝的主意。有人目光长远,等着要进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的皇宫。有人且图实惠,眼珠子有事没事遥遥往靖北王身上瞟。这些人相当一部分认识子归,当宜宁公主殿下来询问各人意愿的时候,直接就拿人家当王妃巴结了。如今的子归是什么胸襟肚量?且由得她们表演,压根不去点破。
行至仙阆镇,与自蜀东过来等候在此的单祁汇合,加上部分改编的锦夏降军,人数合计超过二十万。若再算上留守蜀州及东北涿州的大量人马,以及散在各地屯田据点的督粮军,靖北王直接掌控的军队,总数虽不及朝廷,精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仙阆关,沿雍蜀官道往北,还有近二百里狭窄山路。
自从长生五月初转战蜀北,这段路就控制在手里。几个月过去,关口内外一片宁静,沿途重新建起了驿站,允许商旅通行,当初做战场的种种痕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偶尔路边稍微开阔处,会出现一串堆叠的小土包,那是昔日死在这条路上的无数平民与降卒的葬身之所。
——距离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也差不多快两年了。
蜀道狭窄,最宽处不过两丈,多数地方只有丈余。二十万人马,中间还有车辆,再怎么紧凑排列,也拖了几十里。为避免出现首尾不应的情况,长生将部队编为若干独立单位,分别由本单位最高将领全权负责。每一位将领任务明确,或开道,或断后,或押解投降人犯,或守护粮草辎重……训练有素的通信兵以旌旗号角为讯,专管传递消息。山地战经验丰富的士兵组成前锋营,预先清理两面山崖可能存在的隐患。
反正不着急,靖北王的队伍走得很慢。赵昶诸人本来还担心路上遭罪,谁知这一趟倒比当年仓惶南逃不知舒服多少。前太子殿下心底暗暗松口气,偷偷撩开车窗帘子。
队伍迤逦,一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速度虽然慢,士兵的状态却丝毫不曾松懈,军容整饬,节制森严,行即成列,止即为阵。除去马蹄声脚步声,偶尔兵刃相触的叮当声,再无喧嚣。
赵昶虽然不会打仗,史书好歹是读过几本的,毕竟有些眼光。呆呆看了一会儿,默默缩回车里。
四天后,队伍行进到勒马崖附近。丈把宽的道路两侧,一面峭壁一面深谷,乃是雍蜀官道上最后一处险地。走过这一段,山渐缓,沟渐平,路渐宽,平川旷野,坦荡无垠。
勒马崖,顾名思义,山崖直立如刀,峰顶平整如削,下方除了一条官道便是深谷,攀登到此,只能后退,不能前进,是为悬崖勒马。
雍蜀官道直通京城,修得比较精细。靠崖一面筑石为堤,防止山石崩落伤人,靠沟一面钉桩锁链,避免人畜车辆不慎跌入谷底。此地险则险矣,却没有太多军事上的意义。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上下峭壁一片光溜溜,埋伏偷袭更无从说起。将领们只提醒靠外的士兵小心侧面深沟,所有人马便步行走,以免把石头震下来。
没有人抬头。
都在注意脚下,没有谁想到要抬头。
一阵山风吹过。
长生忽然仰头望了望崖顶。
真高。偶尔几丛灌木贴在石壁上,浅黄褐的枝叶跟暗赭的岩石一个色调,若非有风,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这是个半阴天。长生看见一丛灌木枝上银光闪过。
勒马、挥手、弯弓、搭箭。
亲卫军一齐停下脚步。
一大片叶子仿佛被风吹落,倏忽下坠。
挟着银芒点燃空气,自上方垂直加速,呼啸而至。
来得好快!
长生当即撤弓,拔刀,一声断喝,从马上冲天而起,全力出击,笔直迎上去。
倪俭立刻下令:「长枪队列阵,弓箭手掩护!」自己策马后退一步掠阵。长枪队转瞬间将后面一辆马车团团护住,顶上也没放过。弓箭手们四散排开,弯弓满弦,对准敌人,等待时机。
「当!」
随着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长生弯刀断作两截。
对方攻势自上而下,出其不意,尽得先机,这招迎击本就是以攻为守。长生虽惊不乱,借着反震之力急遽下落,欲图摆脱身后如蛆附骨的剑锋。倪俭一把如意铁莲子及时赶到,替他抢得瞬息空档。长生运足十二分功力,蹿出战圈,顺手接住符干扔来的兵器。正要设法再抢出点儿距离好射箭,针对自己的弥天杀气忽然转了方向。
回身看时,就见子归架着弓箭站在马车前,目标锁定中间的剑客,渊停岳峙,岿然不动。
知道她手里也是把稀世良弓,微觉放心。
剑客手中青锋指向子归,盯住她:「是你?」
「不是她。」长生退到合适的位置,拍拍腰间箭袋,道:「是我。」
待对方回过头,重申一遍:「不是她。是我。」
慢慢把背上长弓取下来,抽出三支箭搭上去。一分一分徐徐拉开,艰涩凝重,仿佛手上托着万钧之石。周遭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凝固,当弓弦完全拉开,凝固的气团霎时化作一张有形的网,将对方的剑和杀气全部笼在其中。
那剑客正面看清长生,双目精光一绽:「是你?!」
这时,子释终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还有我。」
等对方目光转向自己,眨眨眼睛,微微一笑:「屈大侠,别来无恙?」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不言。
他穿了件浅褐色长衫,凭着绝顶轻功,紧贴崖壁,潜藏在灌木丛后。只等靖北王经过,便从天而降,以电闪雷击之势刺杀之。
长生和子释对个眼神。
两人都担心屈不言跟傅楚卿照过面,不知内中详情了解了多少,又相信了多少。听到对方掩不住惊诧的提问,显然这时才认出自己等人,稍感轻松。
原本就希望能主动将他引出来,真正来了,先吓够呛,随即难题也摆在了面前。这么个棘手人物,抓不得杀不得关不得放不得,只有尽力说服。然而像屈不言这样的高人,对于世事自有他的一套看法和做法,轻易难动。
长生想:绝壁潜伏飞身杀人,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上一次在峡北关刺杀符定,也是这种气魄。这位屈大侠,看似淡漠洒脱,真正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火爆激烈,奋不顾身。
——绝顶高手已经很可怕。不惜以命搏命的绝顶高手,简直恐怖。
若非自己警兆突生,察觉到出鞘的剑光,又当机立断,各方配合得当,必定难逃此劫。应变和功力稍有欠缺,就是个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的结局。
手中弓箭不敢有丝毫松懈,慢慢道:「屈大侠,当日峡北关,杀死符定的,正是晚辈。实在对不住,迫于形势,连累了大侠。」
当日情形与今天恰好相反,长生在山上,居高临下。屈不言刺杀符定,一击不成,眼看功亏一篑,谁知山腰一支箭突然射过来要了符定的命。只道是哪方高人暗中协助,万没料到就在转身突围之际,同样是一支箭射向了自己。事后他再三思量,也想不通对方是敌是友。凭那样一手箭法,以当时混乱而无防备的状况,完全可以要自己的命。
这时候听长生一说,转念间明白了他当时心思,此刻用意。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他是做惯大侠的人,即使万分不愿承情,也没法否认对方曾经放自己一马,气势不觉弱了几分。
前后队伍都已经停下,除了亲卫军全体戒备,其余部分安然待命,绝无骚动。
屈不言由外向内扫视一圈,看看两头的弓箭手,又看看近旁列阵的卫兵,最后目光扫过倪俭、子归、子释,还落到长生身上。
「你是符生?」
「是。」长生手上弓箭绷得紧,嘴里却谦虚,完全执弟子之礼,「晚辈符生,字长生。因为母亲姓顾,曾经化名顾长生。」
趁他们对话之际,子释悄悄将手心按在腿上擦汗。想起刚才那一刹那于车中感觉到的致命危机,心里后怕无比。支起耳朵,以为屈不言会接着追究长生身份,等来的却是没有尽头的沉默。
双方仍处于对峙状态。长生这面实际是以三敌一,还加上远远近近的卫兵助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空中抗衡,四周弥漫着难言的压迫感。连马儿都驯服的垂着头,静静伫立。
子释深深呼吸,伸出双手去推车门。那车门好像一下变作钢铁般沉重,须凝聚全部意志,调动身心所有力量,才能一点一点把它打开。
扶着辕木跨下马车,松开手,直起身,扫一眼场中诸人,慢慢走两步,站到倪俭和子归中间,与长生遥遥相对。
所有人,除了他和屈不言,皆着甲胄。就连马车后的文章歌曲四人身上,也都是全套缠丝软甲。一阵风吹来,绕开铜塑一般站在当中的屈不言,拂动了子释的头发和衣裳。
青丝飞扬,衣袂飘飘,纤瘦单薄的身影立在千军万马中,从容淡定。恰似众人头顶峭壁上摇曳的野花,看似柔弱不堪,却能绝处逢生,苦寒凝芳。
屈不言自他打开车门便转过身,等他站定,注目问道:「你是李免?」
「是。」子释直视着屈不言,那无形的强大压力逼得他几乎没法开口。在场所有人,唯独他一丝武功也无,全凭意志抵挡。长生心中大急,不敢加压,更不敢松劲,只能竭尽全力,小心维持双方微妙的平衡,减少对他的冲击。
子释抛开一切杂念,强迫自己忘却身体的存在,将全部意念集中到灵台,以自我催眠的方式与之对话:「晚辈李免,字子释。昔日流落江湖,曾以字为名。」略停一停,慢慢道,「三个月前,李免这名字,已不复存在——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李子释。」
屈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侧头望向子归。
「晚辈谢还,字子归。」子归端着弓箭,稳如山岳,「昔日不知身世,随养父姓李。」
屈不言点点头:「果然你是谢子归。」
子归在峡北关一年有余,与白沙帮往来密切,是以宜宁公主的名号屈大侠反而听得最多。
把三人又来回看了一遍,屈不言面无表情,问长生:「你师傅当年教你武功,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听他提起恩师,长生语气愈发恭谦:「知道。从前晚辈对屈大侠撒了谎。其实师傅救我,是在枚里绿洲艾格湖畔,我的身份从无隐瞒。」
过了一会儿,屈不言才道:「你能接得住我适才那一剑——「逆水回流」练到第几重了?」
「晚辈不敢。晚辈用的刀,是『冶石坊』所造,挡不住屈大侠一招。至于『逆水回流』,最近几年才开始练,囫囵吞枣,刚练到第十重。」
「他连这个都传了你……」似乎有片刻的恍惚。
陡然间疾言厉色,大声怒喝:「想不到竟是你们!」
屈不言手中长剑一挑,凝滞的空气瞬间爆裂,剑气如虹,直上重霄,所有人压力陡增,不由自主把功力提升至极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霹雳。
仅仅半个攻势,已经把整个包围圈裹挟其中。
屈不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仿佛停下来思考什么。忽道:「很好。既是你们三个,屈某倒有几句话想要问问。」
没等他继续,子释的声音冷不丁轻轻缓缓插了进来:「敢问屈大侠,未知大侠是要问社稷呢,还是要问苍生?」
屈不言一愣。随即应道:「问社稷如何?问苍生又如何?」
「大侠若要问社稷,子释有一句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略加停顿,眼神中无限苍茫悲悯,一声叹息在悬崖山谷间悠悠飘散,「大侠若要问苍生,子释也有一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不言沉默着,一动不动站在当中,好像忘记了周遭一切。
天地无言,山川静默。
子释任由山风吹得发丝狂舞,在猎猎旌旗翻飞声中,嗓音细微而清晰,一字一句往下说。
「屈大侠用剑。剑者百兵之君。剑道即人间正道。屈大侠今日在此逞匹夫之勇,可知关系天下兴亡?靖北王兵不血刃平定西京,此番回归中枢,必将大有作为。天下苍生得其泽惠,拭目可待。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一死天下恕,偷生千古难。敢问屈大侠,我李子释兄妹,拼了名声不要,比之大侠拼了性命不要,孰轻孰重?子释斗胆劝大侠一句,莫为血溅青锋,辜负心中剑道。」
屈不言默然半晌。忽仰天大笑:「哈哈……匹夫之勇?想不到屈某今日,竟要被一个后生指斥匹夫之勇!」
「刷」的回剑入鞘,眼神却如同那三尺锋刃闪着冷光:「拭目可待?好得很!屈某便擦亮眼睛,磨快刀子,等着瞧一瞧罢!」
他这番笑声和话语,带着浑厚内劲传开。子释只觉五脏震痛,气血翻涌,立时就要站不稳。
长生当屈不言收剑那一霎,弓箭同时放下,飞掠过去抱住。
子归也收起武器,轻声道:「屈大侠,大哥现在身子弱得很。之前在西京,病得十分厉害,还请大侠体谅。」
屈不言看看他们几个,微哂:「身子弱得很,牙齿倒还是这么利。」
长生摸着怀里的身躯被山风吹得冰冷,一时把屈不言恨到骨头里,却无论如何不能有所表露。疾步跨到马车前背风处,接过文章二人送上的挂锦狐裘,将他严严实实裹住,握着手掌徐徐输送内力。看他嘴唇发乌,又托起脑袋贴上自己脸颊取暖。
屈不言望着眼前情景,若有所思。
「长生,不要紧……我没事。」子释示意他松开自己。
「怎么没事?灌一肚子冷风,又什么都不能吃!万一再引发了风寒,怎么办?……」这一场折腾势必叫他再次大吃苦头,长生心里又急又恨,语声中禁不住带出一丝慌张。
子释悄悄捏捏他的手。
长生终究顺从他的意思松开,让他靠着自己站好。话说到这一步,只能由他出头。自己顶着故人弟子身份,有些地方非常方便,有些地方却又很不方便。
子释面向屈不言。心想:该套的话还没开始呢,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