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笔挺的棋手们沉默的鱼贯而入。
应氏大厦的对局大厅,在四年的清冷之后,终于又等来了这批以棋为命的斗士。
明亮的灯光下,连木质的地板似乎也要泛出温柔的光彩来。
夹杂在人流当中,夏子常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好像是一个囚犯,手脚被捆绑着,连走出小小一步这样的动作,也无比的困难。
喉咙梗着,浑身忽冷忽热,他的眼前模糊一片。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溃败,就这样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管了,转身离开,跳上出租车,奔向老师的身边。
他尊重如父亲的老师,正在生死线上徘徊。
而他,夏子常,却只能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大厦里,面对不认识的对手,进行一场无声的杀伐。
情感上,这简直是无法接受的境况。
然而,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内心在哀嚎,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已经哭到泪流满面。
夏子常,选择无视。
他就这样冷酷的一步一步行来,一点一点的凌迟掉内心那个感性的自己。
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的安承文,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夏子常——冰冷、漠然、甚至带了点无机质的感觉。
早晨九点半,比赛正式开始。
星、小目的平平无奇开局之后,某种暗藏的东西开始在棋枰之上疯长。
再一个小时,几乎所有观棋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盘原本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对局上。
应氏杯史上最为优雅的名谱,由此诞生。
并不是说这局棋回复到六超时代的波澜不惊,恰恰相反,这场棋几乎是从头掐到尾。
在擅长战斗的韩国围棋中长大的安承文初段,以巨大的力量在全盘处处点起硝烟。他的手法狠毒,他的算路清晰,他的气势磅礴。同时
,他也不缺耐心和沉稳。史上最强初段,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很不幸,他在这个时候遇见了夏子常。
于是,他的种种好处,便几乎成了一个讽刺,好像一手一手,正正配合着夏子常,下出了这样一盘名局。
执白的夏子常,以其清晰的大局观,构建了一场宏大而华丽的战斗,然后,如行云流水般,一步一步行来。
而安承文,迫不得已,只能亦步亦趋,随之而行。
行棋不过数十手,就眼见着夏子常在左上取势,左下取地,取舍之间,次序井然,竟然活脱脱是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架势。
看着对方仿如艺术般天衣无缝的经营,安承文完全束手无策。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的在棋盘右边构建自己的模样。
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安无事,各自闷声发大财的局面。只是,夏子常不肯如此拖沓。
安定自身之后,他异常机敏的跳入了右边。
这一手,目标明确,就是要侵消黑空!就如同夏子常在傲慢的宣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积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他恶狠狠的将一枚黑子拍进了黑空之中。
黑36,镇!
气势万钧,如欲横扫千军。
年轻人冷冷的笑着,睥睨的看着对手,那个传说中永远缺乏2%勇气的男人。
前辈,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退位,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这样想,然后他以惨痛的代价学到了他学棋历史上最惨痛的一课。
靠!
扭断!
借力打力!
夹!
精巧到了极致的一系列腾挪,完美的宛如最珍贵的艺术品。在那一刻,几乎所有看棋的人都低低的吸气。
这一刻的夏子常,完全当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
安承文初段,目瞪口呆的看着最后的那手四路夹。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挫败感和对对手的尊重之情。
白棋至此,满盘皆活。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被人借力打力的牵引着,在小半个棋盘上徒劳无益的奔袭,最终,头晕眼花之下,连自己的边空,也岌岌可
危了。
到此为止,即使夏子常完全收手,保守的保住已有战绩,基本上也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然而,一贯沉稳而保守的夏子常九段,在这一局里,积极主动的让人瞋目结舌。好像生怕棋局进入平稳的收束一般,他在打爆了黑空之
外,竟然还腾出手来制造出一个大劫争来!
安承文初段愤然应劫!
纷纷纭纭,眼花缭乱。
再数十手棋一过,他愕然发现,自己,正正缺少一枚劫材。
自己的一切,也许在数十手前,就已经落入了那男人的彀中。他冷酷的等待着自己的失误。
面如死灰的安承文这样想。
对应着棋盘来说,他的想法,不能不说是很有道理的。
原本是黑棋的边空,又是黑棋的进攻。然而,一番乱战之后,竟然全部变成了白棋的地盘。
这是何等奇异的一幕!
早早搞定自己对手的罗卿郁和王立浚,在对局室里看得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忍不住齐齐拍起手来。
而夏子常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以下的着法越发眩目的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就见他在中腹腾挪三子,便逼迫得安承文原本厚势的一块两眼黑棋堪堪变成了苦活。黑棋至此,简直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观棋的罗卿郁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抽着鼻子和王立浚显摆:“看见没有?棋就该这样下!别说不贴目,白棋倒贴目都行!省得麻烦!”
王立浚“嘿嘿”笑着回答:“快投了吧?让常哥请烤肉好还是冷面好?”
罗卿郁抱着肩膀,对此破费思量。
然而,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想错了。
安承文,坚决不肯投子。
尽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争胜的空间。
他在边角的地方,挑起一些根本无谓的争端,甚或是,根本无意的打将。
纠缠着,拖延着,磨蹭着。
“茅坑流!”
异口同声的罗卿郁和王立浚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彼此眼中的厌恶显而易见。
在完全没有可能胜利的条件下,死都不投子。
期待着对方犯错,然后,靠对方的错误赢得比赛。
日本和中国的棋手,对于这种赢棋的方法,非常不屑,所以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韩国的棋手对此则是讥笑:胜利就是胜利,有什么区别吗?自己不小心,赢不了棋,找的什么借口?
事实是,在大优情况下,对着死都不肯投子的对手,焦躁几乎是必然而平常的反应。
而一旦焦躁,不再心如止水,那么,很可能就会看不到对方暗藏的恶毒小手段。
然后,被对方反戈一击!
然后,溃败。
不是很光荣的胜利,诚然。
然而,因此而溃败的棋手,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修炼尚未达到化境吧?
不说这些是是非非。
正在对局的人,的确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分明着急结束战斗的夏子常,在起立坐下几次之后,几乎是带着恶毒的眼神看着胡搅蛮缠的对手。
几乎有些充血的双眼,让人怀疑,下一刻也许他就会掐着对手的脖子,逼着对手投降。
安承文丝毫不为所动,他悄悄的布置着自己的陷阱。
对手的心动,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是很善于等待的。
只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他的对手看起来心乱如麻,落子的手几乎都在发抖。然而,他的应对堪称完美无缺。
他弃掉两颗废子,在外面一扳,堪堪护住了边空,坚决不让黑棋渗入。
至此,黑棋再无任何机会。
对局,进入了垃圾时间。
安承文再苦苦纠缠了一个小时,最终,不得已投子。
第33章:不动
夏子常跌跌撞撞的冲出对局室时,时间,是下午两点。
这时,李秀哉和曾弦翔的对局,才刚刚进入中盘。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瞄了一眼波澜不兴的战局,眼珠转了转,起身,准备出门。谁知一步迈出尚未站稳,立刻就被一只妖怪猪绊了一跤。
“罗小猪!你干嘛?!”王立浚有些恼了。
罗卿郁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我还想问你呐!师弟和超一流选手对局,你不盯着看,想干嘛去?”
仰天打了个哈哈,王立浚哼哼唧唧:“就那两人的速度,估计不到七八点不会收工,我出去活动一下腿脚你也有意见?”
“我哪里敢有意见?”罗卿郁撇着嘴冷笑,扭头看向屏幕:“有意见的人在那里呢!你有种就溜,别指望我给你打掩护就是了。”
恶狠狠的瞅着那头猪两分钟,王立浚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扑通”一声坐下,嘴里嘟嘟囔囔:“欺软怕硬,不算好汉!林老师这几天也
没瞅着看啊,怎么不见你叽歪?!”
罗卿郁瞄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顿了顿,最终还是冷笑着回答他:“林八段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拿什么和人家比?等你
混到那个份上,再来胡作非为吧!”
王立浚恨恨然:“不就是嫌我独自去找常哥玩吗?找得什么借口,说得什么废话?你想去自己也可以去呀!”
罗卿郁根本连鄙视的眼神都欠奉一个,熟练的切换着电脑,同时盯着几盘棋仔细的看起来。
王立浚撇着嘴自己生了半天气,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凑了上来……
不能怪王立浚不耐烦,曾弦翔和李秀哉的这一场实在是太过沉稳了一局。
曾弦翔的路子,原本就是最为朴实的一种下法,加之,本人个性又过于谨小慎微,力求每一手都是绝对正确的应法,所以棋局往往会被
拖到最后一秒。
至于李秀哉,更是出了名的“正道”,每一手都是正手中的正手。
这样两个人对局,不用说,你不用期待看见什么样的妙手手筋。
就好像看着两个高手比拼内力,没有惊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
棋行至29手,尚是星定式中局部变化的必然次序。
局势,两分。
执白的李秀哉,在第30手轻轻一跳,扩张了自己的势力,同时限制了曾弦翔黑棋的发展。
这一处,若被曾弦翔飞镇,则是右边和下边的黑阵巍然成遥相呼应之势,白棋必然大大不妙。
对形势的判断,李秀哉的嗅觉似乎并未退步。
王立浚打个哈欠,碰碰身边的人:“怎么样?”
罗卿郁淡淡的回答:“是我的话,我现在比较想执黑。”
王立浚于是嘿嘿的笑:“八强里有四个是咱们兄弟,也很壮观吧?搞不好,决赛都是我和常哥啊!”
冷笑一声,罗卿郁对着另外一盘棋努努嘴:“你还是先过了那傻缺那一关再想别的吧!”
在那里,李诚熏正在残忍的屠戮自己的对手。
盘面之上,血流成河。
“切!”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子,王立浚带着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对杀?你觉得我会怕谁?”
回头瞄了他一眼,罗卿郁笑了笑,正准备说点什么。下一刻,却被人打断了。
“好点!”盯着屏幕的王立浚击节而叹:“小曾这家伙,很拼命那!”
屏幕上,曾弦翔的手,刚刚离开棋枰。
黑31,干脆直接!在大踏步的撑开了下面的模样之外,还虎视眈眈的窥伺左边的白棋。
“如何?”王立浚揽着罗卿郁的肩膀哈哈大笑:“咱们家小曾,可绝非泛泛之辈啊!”
语气间,是说不出的骄傲。
“不坏!可惜,距离顶尖,还有一线之隔。”罗卿郁的回答却显得有些沈郁了,他的眉头淡淡的皱起,眼神有些飘忽。
“啪”的一声,王立浚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拿过去的经验来套未来的可能性,我和你说,没劲啊!”
瞅他半晌,罗卿郁终于笑了起来:“说得也是。不过,李秀哉九段,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就是了。小曾还要努力。”
“那是过去的李秀哉九段。”王立浚不以为然:“过去的他,真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强大存在。优势的棋,绝对不会逆转,自始至终滴水
不漏。现在嘛……”
他漫不经心的笑笑:“我不觉得他还能保持过去的明镜止水,而且他的形式判断和官子的确不如过去的水准了。这也是事实。连他自己
都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尝试新的棋风。”
“虽然这样说,”罗卿郁笑笑,在身边的棋枰上落下一子:“毕竟宝刀未老。”
白38,吊。
这一手侵消,火候正正好,直可谓炉火纯青。
对此,胖胖的曾弦翔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最后选择了打入。一方面是寄望破空,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李秀哉应法,再决定下面怎
么行动。
和曾弦翔预期的一样,李秀哉的应对略显保守。于是,年轻的小胖子开始得寸进尺——自黑41往下,曾弦翔以一系列漂亮的手段,干脆
利落的破掉了黑角,捞尽实地。
不知不觉间,黑棋的实地变得十分可观了。
电脑这边的两个傻师兄相视而笑,为自己的小师弟的积极主动。
现在,棋枰上局部的定型,白棋选择厚实,黑棋则选实地。李秀哉和曾弦翔可以说是各得其所,但似乎曾弦翔的黑棋更为好下。
接下来,曾弦翔的行棋更为主动。
黑53,直接就明目张胆的冲入了白阵去叫板。
秀哉皱了皱眉头,略作思索后,坚持着将棋下厚。他在右上角进行了一系列的交换,希望能够压着狠捞实地的曾弦翔按自己的步调走到
比较平稳的局面。
在这里,曾弦翔出乎预料的不配合。
他坚决不肯顺从,黑61,扳!抢先落在了李秀哉预定落下的点。
秀哉无奈,叹了口气。
白62,只得一断!
局面,就此进入激战。
事后看来,这里,就是关键的胜负处。
战斗,由曾弦翔主动选择。
战斗,发生在李秀哉白棋的模样里。
战斗,从来不是李秀哉的强项。
所以,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暗暗松了口气。这里,绝对是李秀哉的风险更大。
然而,当对局进行到87手,战斗暂告一段落的时候,王立浚的脸色,赫然变了。
黑棋,固然打破了白棋的模样
然而,白棋的中腹,变厚了!
观战的王立浚和罗卿郁并没有发现李秀哉有任何的妙手或凌厉的招式出现,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李秀哉沉稳的扭转了局势。
这一场激战,看似白棋做出了让步,其实已经占到了不小的便宜。
再先手抢到黑88的一拐,在这个局部,白棋已然优势。执白的李秀哉通过这一场攻击,赢得了厚势,异常成功。
被李秀哉取得了这样的优势,曾弦翔逆转,只怕不易了。
而曾弦翔下来的应手,只能让自己的局势更加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走得太过稳重了。
在局势不利时,不为一时意气,沉着应战,不逞血气之勇,这当然是一种良好的素质。
然而,在对局中,这样的应对往往却是败亡之道。
如果是王立浚或者李诚熏这样的对胜负异常敏感的棋手,在这种情况下立刻就会明白,现在唯一的正解,就是下出最强手,开始搅局。
而棋差一着的曾弦翔,选择了稳妥。
于是,就是他自己,将棋局送入里李秀哉的表演时间。
李秀哉把他独步天下的官子功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四处搜刮之下,优势,越来越大了。
两人在后半盘的实力差距,一点一点的显示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曾弦翔终于惊醒。
他开始了自己痛苦的反击之旅。
黑101,碰!
既然无法扭断白棋,黑棋只好选择围空。曾弦翔选择了最佳的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