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哉干净利落的回答,斩断了朴立恒任何追问的可能。所以,他也只能低低的叹了口气,看向屏幕,眉头微皱。
前天晚上,朴立恒的房间。
灯下,三人围坐,对着一副棋枰。
快捷无伦的复盘,如蜻蜓点水一般进行着。
朴立恒始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直到——
“老师?”秀哉抬眼看着他,有些不解。
“啊,啊?什么?”朴立恒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看见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忧心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诶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走神。诚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李诚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羞愧。居然这样糊里糊涂的输给了那个棋风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而已。实在是,运气太糟了一点。那么大的厮杀,居然最后输了半目。”
“诚熏……”朴立恒有些欲言又止。
顿了顿,他最终只是开口:“后天的对局,我的建议,不要给夏子常九段任何的机会,尽量从序盘开始,就扭着他厮杀吧!”
“这……?”李诚熏有些不解,他求助的看向一旁静听的李秀哉。
“尽早对杀吗?”秀哉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再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棋枰,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点点头:“我同意老师的意见。中国棋手的长处,往往在于序盘。诚熏不妨试试看,尽早打乱夏子常九段的步调。”
“这样吗?我明白了!”带着一丝不解,李诚熏爽快的点点头。随即,起身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师徒两人。
……
“秀哉,我希望我的预测是错的。但是姚景程九段,他和我得到了一样的结论。”
“您指的是?”
“坐照和入神!”朴立恒自顾自的笑了一下:“哈!这样传说中的境界,连当年的楚嗣宇九段也只是在一段短短的时间内略窥门径,未必那个臭小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吧?”
“哦!”秀哉答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所以,他只是定定的盯着棋枰的某个角落发呆。
半晌,他试探着问:“如果真是那样……”
“那么诚熏一点机会都不会有!”朴立恒冷酷的回答。
“那您刚才的意见?”
“哼!”朴立恒笑着:“只有一局棋而已,也许只是错觉或者是巧合而已。哪里那么容易就出神入化?我可不希望诚熏就被这种虚妄的东西吓住了。肆无忌惮的诚熏,才可以下出最强的棋来。一旦,他对自己有一点点的犹疑,那么,面对着夏子常,他只有崩盘!”
“所以,”喝了一口茶水,朴立恒这样总结:“所以,这种事情,诚熏不必知道。他只要坚信自己无敌天下,勇往直前就好了!”
李秀哉凝神细细的思量,最终也只是叹口气:“我没有见过老师您说的境界,所以无从判断。但是,仅从白天的对局来看,诚熏,很可能一直是在夏子常九段的陷阱之中的。所以,无论如何,从序盘开始战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也许是唯一的应对之道!”
朴立恒这样为他们的对话做了总结,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自己的弟子:“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秀哉,会很高兴吧?”
没有刻意抑制,一丝微笑就这样泛上了清冷的唇边。李秀哉低头,轻轻的回答:“是,是很高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会为难,不会惊恐吗?哥斯拉级别的对手产生了哟!”带着一点复杂的心绪,朴立恒调笑着自己的徒弟。
“不会啊!”秀哉微笑着回答,非常理所当然:“其实,我很希望,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是我。”
越强的对手,越能激发出沉睡在骨血里的战斗欲望。
有了最强的敌手,作为一个棋手,是无上的幸福和光荣。
更何况,这个敌手是你!
太棒了,几乎是按捺不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激动。
在这样的心绪之下,秀哉并不想克制住内心的愉悦之情。所以,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如他兴奋而透澈的心情。
他说:“老师,我是真的高兴!太高兴了!老师,您能理解吗?”
压抑住体内的长长的叹息,朴立恒把手放在了自己弟子的肩膀上。
“我明白。”他说:“我明白的。”
在这一刻,被称为老不休的朴立恒诚心诚意的向围棋大神许愿:
神啊!请您看看这个纯洁的孩子。这个心比水晶还单纯的孩子。这个您派下来下棋的孩子。
请您看顾着他
请您保护着他
让他的心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快乐。
他太单纯,他太容易满足,然而他又太过执拗。
这让这个孩子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在我有生之年里,我当然会尽我的最大力量保护他,给他一个除了棋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然而,一旦我离开,请您慈悲,给他一个可以代替我保护他的人吧!
第64章:不争
在朴立恒复杂的心绪里,应氏杯总决赛的第二场,正式开始了。
执黑的夏子常选择了星小目开局,而执白的李诚熏应以两连星。
这样,四手以后,黑棋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可以挂角,继而下成小林流。
也可以开拆,下成中国流或者高中国流。
但出乎预料,夏子常的黑5,异常稳健的选择了的守角。
这是要,铺地板吗?
以一种平和而稳当的方式来圈地,来对抗李诚熏九段的锋芒。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只是,李诚熏怎么肯让他如愿。
既然夏子常愿意保守,那么李诚熏自然激进!
白6毫不客气的抢占了无忧角下面的星位下边,正面狙击了黑棋一切发展的可能。
夏子常于是移师左上,在这里,双方很平易的打出了一个定式。
随即,李诚熏的白子跳起,与刚刚落下的一子呼应,锋芒毕露!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对手,夏子常却不置可否,他跑到了右边,开拆!
李诚熏如影随形,立刻跟进。眼见着他一子落下,登时抢占了这一带的最好点,更有甚者,还保留了飞镇的严厉手段。
黑棋,会怎样应手呢?
罗卿郁饶有兴味的托着腮,手指在棋枰上轻轻的敲击,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然后,当黑一子终于落下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黑15,点角。
夏子常,再次脱先了。
“罗师兄,你笑什么呀?”曾弦翔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常哥今天这棋,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那有什么看不懂,”王立浚在一边回答他:“点角,就是要抢占实地嘛!”
“我当然知道常哥的战略是抢占实地,”曾弦翔翻个白眼:“只是,你不觉得他处处在规避战斗吗?这样下去,会不会……?”
看了一眼旁边忌讳超多的姚老师,他把不吉利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罗卿郁却没有发火,他只是悠悠然一笑:“小曾,你看过兵法没有?”
“你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曾弦翔喃喃,却并不信服:“那也只是一种说法吧?在棋里,真的行得通吗?”
话音未落,围绕着夏子常点入的一子,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打响了。
扭断!打吃!打劫!
李诚熏的手段也许并没有什么新颖花哨之处,然而,他却总是能选择出和局面最相应,最能发挥出威力的手段来。
这,就是李诚熏的过人之处了。
因此,行至30,白棋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黑棋的实地数量少得可怜。
曾弦翔于是越发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罗卿郁摇摇头,但笑不语。
接下来,眼看着黑白双方好像是比赛一样,轮流跳向中腹。
随后,就见白棋一“托”。
曾弦翔色变,手中握着的棋子几乎有些拿捏不稳——
如此毒辣!
竟然是要赶尽杀绝!
苛烈的杀气如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棋盘,就连迎面而来的空气,都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执棋的夏子常却丝毫没有任何的波动,他只是很沉稳的一并之后,叫吃。
李诚熏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干脆利落的正面迎击了这一场斗争。
双方,于是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确切的说,是白棋刻意的将黑棋拖入了战斗的泥沼之中。
寸土寸血的短兵相接,仅仅持续了十数手。因为交战的一方明显战斗意志缺乏,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就是在这场黑棋步步退让的战斗结束之后,曾弦翔很惊奇的发现,虽然白棋看起来依然是厚实好下,但是,相应的,黑棋却也捞到了足够的实地。更为便宜的是,黑棋保留了先手。
所以,夏子常完全没有理由不满。
看着目瞪口呆的小师弟,罗卿郁揉揉鼻子笑了起来:“看见了没有?”
他带着一点点谁也模仿不来的骄傲,指着屏幕,竭力克制住自己兴奋的表情:“小曾,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所谓的‘惟其不争,而天下莫与之争’!”
“是说,常哥,现在不去和人争,棋上也可以赢了吗?是这个意思吗?”曾弦翔一愣之后,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说不通啊,这和往日里学的棋理不符啊。怎么可能……”王立浚在一时之间几乎语无伦次了。
“不!”罗卿郁笑着摇摇手指:“也许是反过来也说不定。”
“反过来?”
“后者是因,前者才是果。”
……天下莫与之争,所以才不争。
在一片沉默之中,夏子常以一手小飞抢到了这个局部最后一个好点。
暂时看来,李诚熏在这里是捞不到多少好处了。
无可奈何抑或是理所当然之下,白棋脱先,在右上挂角。
夏子常的应手很巧,在低路上的这一子,是很严厉的一手攻击。
但是除此以外,借着这一子的攻击,黑棋对白棋进行了搜根。
有了这一子的存在,李诚熏的白棋再怎么凶狠,也有点类似浮萍,飘飘荡荡,很是不稳。
李诚熏不得已开拆,寄望在中腹构建厚势。
夏子常一手飞来,异常紧凑。
有此一手,只要夏子常在中腹走强,李诚熏的厚势基本上就成为了镜中花,不会有任何实效。
对于局势严重不满,导致了李诚熏的怒下杀手。
就见白棋54凶狠异常,但是,也过分异常。
夏子常的黑55于是如冰冷的刀刃,如凌风破空而来,异常强硬的斩断了他的退路。
现在,李诚熏面临着顾此失彼的难局。在夏子常的通盘紧逼之下,想同时处理好两块棋,何其困难!
最终,权衡再三之后,李诚熏咬着牙,选择了先安定右边一方的方针。
既然如此,夏子常对于李诚熏让出来的上方领地自然是却之不恭的笑纳了。
就见他单关跳起,将整个上方的领地纳入了自己的影响力之下。
这里,如果夏子常可以吃尽,那么必然是一个黑棋实地领先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李诚熏自然不乐见。
所以,他放出了试应手,试图搅局。
夏子常很稳健的一长,不给他任何借机生事的机会。
双方于是再次达成妥协,进行了一次暂时看不出得失的转换。
也许是因为开局的不如意,也许是体内最深处的危机意识猛醒。
在下面的行棋中,李诚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三国乱战第一人,终于表现出了和其地位相符的实力。
他以一种精巧却阴狠的手段,开始了全盘的搅局。
妙手迭出,且毒辣异常。
几乎是步步都会让黑棋感觉到不舒服。
至白74,黑棋处心积虑积攒下来的半盘优势几乎完全化为乌有了。
局面,再次混沌,似乎,走到了细棋的局面。
夏子常的作战,失败了吗?
第65章:半目(中)
白棋在右边一系列的转换中,大有所得。
黑棋似乎是处处下风的局面。
韩国方面,许多棋手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愧是诚熏啊……”崔明基感叹着。他感觉到了后怕,在26度的空调房里,他的后背依然被厚重的汗水湿透了。
朴世承点头表示同意:“没有这样破釜沈舟一样的战斗力,想要击破夏子常九段绵密的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再拖入收官,只怕只有安乐死了。”
一室欢欣鼓舞。
只有朴立恒的眉头,依然紧紧的皱着。
良久,他低声对自己身边那个一脸漠然的弟子说:“我只希望我看错了。希望他没有发现。”
李秀哉坐得笔直,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您是指……?”
“那手‘虎’……”
秀哉仔细的看着屏幕,再默默的低头计算:“那一手,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就目前来说,我认为……”
他的话被打断了。
无数的人,惊叫着站了起来!
屏幕上,黑棋一剑西来,从最匪夷所思的一个落点,破空!
何等的奇思妙想!
夏子常几乎是正正落在了所有人的盲点之上。
朴立恒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向自己的弟子:“秀哉,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个手段吗?”
迟疑了一下,李秀哉摇摇头:“不,他的应对比我设想的要好。诚熏,只怕难了。”
诚如此言。
李诚熏在这里停了下来。
年轻人漂亮的眉头微微皱着,第一次,在比赛中露出了类似痛苦的表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李诚熏选择了打劫。
即使事后看来,这也是最好的一条路。
一旦出动,白棋明显以逸待劳。
黑棋如果简单出逃,则白可在下边顺势成地,不费吹灰之力。
如此行进至120,依靠凶狠的抢夺,白棋实地明显占优了。
但与此相应的,黑棋的左下角尚有一些暧昧难明的余味在。
而白棋的右边也有断点,略显薄弱。
一时之间,局势好似十分之混沌,谁也看不清楚。
随即而来的行进中,白棋开始腾挪,而黑棋选择了外部得利。
只是,稍微有点违和的是,李诚熏的白棋,开始连走本手。
细细推详的的话,这些地方,面对着黑棋,白棋绝对是只此一手的选择。只是,如此的老实本分,实在有些不像那个狂妄乱行的李诚熏。
行至149手,再次形成转换。
大体看来,局部是黑棋占了便宜,但白棋获得了先手,也不算太亏。
双方差距尚未拉开。
在这一刻,只怕所有观棋的人没有想到,这一场奇异的战斗,即将在瞬息间决出胜负。
在看似还要漫长进行下去的对局里,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吊在了钢丝上,晃晃悠悠,再没一个落地的时候。
然而,在长时间的担忧和心悸之后,那痛楚也渐渐麻木起来。如同隔着厚厚的布,钝钝的传来类似疼痛的感觉。
所以,黑151,像是一根钢针。
锐利的疼痛瞬间击中了神经的中枢,类似于战栗的感情在许多的心头滑过。
夏子常的棋才,以最疼痛的方式,让每一个人警醒而且战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