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玄在第一时间扭过头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失态。
他的孩子,那个一直微笑着坚持着的孩子,终于,登顶了。
在那么多的泪水苦涩之后,他终于拿到了配得上他的那个荣誉。
一瞬间被骄傲和狂喜击中,然后犯上来了巨大的酸楚。
手心里,有人不动声色的塞过来一条手绢。
他抬头,身边的人眼神却并没有看他。清俊而锐利的脸上,有着竭力克制的高兴。姚景程一直看着屏幕,没有回头。
温暖却有着淡淡的不满,林振玄无法分辨自己的心绪。所以,他只好悄悄的擦去了自己眼角多余的液体,刻意的清着喉咙。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粗粝的声音里,有着不难辨认的颤抖:“这是起点,而不是终点。从这里开始,狂奔吧,去拿到那些早该属于你的荣耀吧!去夺取所有你能夺取的东西,你构建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他这样大声的说着,好像这样,这些话就可以穿过电路传递给屏幕上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还是在微笑着。他向对手行礼之后,轻轻的对着记者们点点头:“这一局,我的运气很好。”
完全无视记者们奇怪的脸色,他笑着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几分钟后,房门一响,新科的应氏杯冠军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林老师,我赢了。”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林振玄面前,很平淡的叙述着这样一个事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拿下围棋世界最大的一个奖杯。
被这平静所打动,所有的夸奖和贺喜,突然变得无比苍白。
所以林振玄只能微微的点头:“我看见了,辛苦你了。”
曾弦翔扭过头去,偷偷的哭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在记者们散去后不久,朴立恒和李秀哉来到了对局室。
李诚熏,依然没有离去。
他还在复盘,试图给自己找到一条胜利之路。
朴立恒皱皱眉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无声的复盘,就这样进行下去。
李秀哉一动不动的站在棋枰旁边,默默的观看。
很久很久以后,光线渐渐黯淡了。李诚熏终于丢下手中的云子,他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笑着抬起头来。
看着这样的笑颜,不光朴立恒,连李秀哉都忍不住一愣。
李诚熏于是笑出声来:“什么嘛!朴老师,前辈,难道你们认为我会被打击到一蹶不振吗?”
他笑着摇摇头,摆弄着手中的云子:“失败的确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但是,失败了就不敢再去赢棋的话,李诚熏也未免太没用了吧?!”
“有这样奇怪的对手在,前辈,我真的觉得很兴奋呢!居然用这样绵软的下法打败了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吗?围棋,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这样说着的青年,眼睛亮晶晶的,有着让人不敢逼视的神采。
秀哉于是微笑了,他低声回答:“的确,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
只是,我并不同意你对夏子常九段的评价。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爽朗着笑着的年轻人突然压低声音,好像想要分享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一样,带着某种神秘的表情对他们说:
“虽然是个下法一无是处的怪人。但是,前辈,我居然从这样的对局里发现了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呢!前辈,你相信吗?我居然又可以再往前看了!”
李秀哉和朴立恒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叹息。
上天待诚熏,果然不薄。
在这样的惨败之后,居然丝毫没有影响信心。
甚至,在那之上,根本是在不知不觉里,李诚熏就突破了棋手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必然会纠结期间的瓶颈。
夏子常的破茧,花费了将近十年。
而李诚熏,仅仅耗费了三局棋,和一个瞬间。
以后的棋坛,会是什么样子呢?
年长的两个人开始有了热切的无尽期待。
第71章:悠闲
第x届应氏杯,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不论胜利者或失败者,既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大家心下反倒是安定了。之前那种有意无意的默默对峙气氛,不知不觉里消散了。
彼此偶遇后,打招呼的笑容真诚程度直线上升。而因为记者团的逐渐离去,谨言慎行的拘谨也慢慢的融化了。比较相熟的棋手之间,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的开始叙旧。
也有韩国日本的棋手,约上一两个作为东道主的中国棋手,大家兴冲冲的一起杀去购物。一时之间,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还在昨天。如今看来,却已恍然如梦。
李诚熏甚至在韩国棋手里中间都不能算是好人缘的存在,所以,他自然不可能有善解人意的中国朋友。于是,纪念品购买大业,只能独自去完成了。
上海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李诚熏同学一句中文都不会讲,而他的英文发音非常杯具。
两个小时后,彻底晕头转向的李诚熏同学站到了李秀哉九段的房间门口,一脸的沮丧。
他低着头,很明显十分为难。
要不要敲门呢?为这种事情,麻烦前辈的话……
可是,如果不去问,难道……?
使劲甩甩头,把脑海里刚刚浮出的那个荒谬的可能性用力甩出去,李诚熏准备给自己做一轮心里建设。
就在这个时候,门善解人意的打开了。
李诚熏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于是就看见了穿戴整齐的李秀哉。明显,是要出门的样子。
“前辈,有事要出去吗?”看着李秀哉好奇的眼光,李诚熏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李秀哉含笑点点头:“嗯,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去喝酒。”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所谓的朋友是哪一只,李诚熏在内心撇了撇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不悦,期期艾艾的开口:
“那,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前辈,前辈,有件事,可不可以拜托你?”
看着一反常态,扭扭捏捏起来的李诚熏,即使是李秀哉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请问是什么事呢?”
开口之前,李诚熏的脸反复红了三四次,最终,还是磕磕巴巴的把他的要求完完整整的说了出来。
“总之,总之,就拜托您啦!因为美妍她,特意要求了的。所以……”
李秀哉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明白了韩国第一人的请托。然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放声大笑。
“唔!”他故作严肃的冲青年人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铃声刚刚一响,门立刻被拉开了。
“秀哉,先坐一下,我得把房间里的书收拾一下,放回到姚老师的房间去。”笑眯眯的夏子常把他拉了进来。
小心的绕过地板上的一堆堆的书籍杂物,李秀哉坐到床头,转着眼珠看着夏子常跑来跑去的忙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罗卿郁六段呢?”
“跑出去玩去啦!那几个坏小子,不添乱就是帮大忙啦!”
“是去买纪念品了吧?比如零食什么的吧!”
“怎么会?”夏子常手里忙乎着,有些不以为然的回答:“上海的那些点心啊,我全都会做。他们才不会浪费这个钱呢!”
“说到这个,”李秀哉暗暗一笑,别有用心的问:“我们去江滩玩那天,你到底做了几个寿司饭盒啊?”
“四个。怎么了?当时是担心单独拿给你吃太显眼嘛。不过后来也没用上,估计都被小猪他们几个自己吃掉了吧?”
“果然如此!”李秀哉大笑起来,笑得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你麻烦大啦!”
“诶?”
“你家那个弟弟,拿你做的那个寿司去勾引我们诚熏来着。现在诚熏满世界在找那家寿司店,说是好吃,一定要带给父母和妹妹尝尝看。说是,要是找不到的话,哪怕拜托领队和中国的领队问呢!你比赛期间不务正业的事情,可是要曝光咯!”
李秀哉嘻嘻的笑着,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在。
夏子常愣了一下,咕哝着:“怎么会这样啊……”
随后,又挠挠头,笑了起来:“那个,也还好吧!什么大事啊,我再做一份,秀哉你拿去给他好了。别说是我做的,省得他不好意思。”
“哦?很用心嘛!”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烂好人,李秀哉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我的份有没有?”
“你要啊?”
“为什么不要?!”李秀哉回答的理直气壮。
一回生二回熟,酒店方面当然乐意给新科冠军面子。
夏子常好脾气的和各位大厨一一合影之后,厨房就变成了这两人的控制领域。
李秀哉负责斜靠着门口望风加说闲话,夏子常负责和面、蒸饭、拌馅、捏寿司、捏点心、烘焙等等等等。
就见他手下如风,如魔法一般,原本四散在各处的原材料,在他那双巧手的挑弄之下,渐渐变成了变成了喷香的点心、漂亮的寿司、各色各类奇怪的小吃。
李秀哉,自然是第一个品尝者。
他捧着一个白瓷盘子,坐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笑:“你还下什么棋啊,直接去参加国际烹调大赛吧,绝对比下棋拿的冠军多。”
夏子常板着脸,没好气的拿勺子挥他:“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看清楚点心的形状!低糖的那个点心,你记清楚了,那是专门给爷爷奶奶的!”
看着他气急败坏,李秀哉自然又是一阵大笑。
撇了撇嘴,到底怕他呛到噎到,夏子常调了一杯奶茶重重放在他手边。
“你啦!要不要老是这么小瞧我?我好歹冠军了,连句祝福的话都没有。”手下忙着活计,夏子常背对着门口的人,嘴里碎碎念着,有点愤愤不平。
李秀哉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点心。
他轻轻的走到那个忙忙碌碌的人背后。拥抱一下,会怎么样呢?他问自己。
他的背很宽,抱起来的话,会很有安全感吧?
然而——
笑着摇摇头,李秀哉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子常吓了一跳,几乎把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你又吓我!不要悄无声息的走到别人背后啊……”
他弯腰,想要去处理这一地狼籍。却被眼前的人拉了起来,强制着和他对视。
李秀哉的眼睛,是棕褐色的,有一些些的灰,带着一点点的柔软和湿润。
被这样的眼神凝神注视,很容易就心慌起来。
现在的夏子常,就是这样。
他很轻易的出现了脸红和心跳加速的症状,却不知所以。
所以,他只能讷讷的问:“怎么啦?秀哉?”
李秀哉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良久。
“李秀哉九段,恭喜夏子常九段,终于拿到了世界冠军,而且留下了了不起的谱。”
再开口,却是这样的贺词。
夏子常微微愕然。
随即,一笑:“夏子常九段谢谢李秀哉九段。这么多年,有你作为目标我才可以坚持下来。”
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
许多的话,都再不用说。
“子常,这次换你,要等我一下。”那天,最后说出这样话的李秀哉,带着满满的战意。他的眼睛自信,他的微笑明亮,再不复上一次的黯然。
夏子常于是咧开嘴笑了:“那还用说?!亚军不是秀哉的话,冠军也会无聊起来吧?”
“自大!”
“实话!”
那天最后做出的成果,每种东西都分作了三份,各自用褐色的草纸包好,再蒙上红色的方形蜡纸,很是惟妙惟肖。
“你就和李诚熏九段说,这个是在城隍庙的某个摊位买的,一时也找不到到底是哪家了!”夏子常把大大的两个纸包递给李秀哉的时候这样说。
李秀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为什么搞的你好像作贼一样啊?!”
“你还说!”
抱着两份点心的李秀哉和抱着一份点心的夏子常于是在一片糕点的香味中告别了。
他们下次的相见,应该就在一个月后,东洋证券杯的赛场之上。
这是一个繁忙的赛季。
夏子常哼着小曲推开了房间的门,不出预料,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三个人正围在床上打扑克。
“别玩啦!你们啊,稍微也要上点心啊……”夏子常无奈的摇摇头:“来吧,来吃东西吧!”
王立浚欢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抢,就被小猪抢了先。
就见罗家小猪同学,左手一把抢过过饭盒丢给眼巴巴的小曾师弟,右手抓起枕头恶狠狠的揍自家没用的师兄:“别人吃过边角废料就用来打发我们是吧?你当师弟都是叫花子吗?”
没用的师兄于是在房间里做抱头鼠窜:“你你你,你冤枉好人!”
“呸!”
“罗师兄别打常哥啦,这儿好多你爱吃的海鲜点心啊!”
下一刻,打人的家伙化作扑食的恶狼。
房间里,瞬间就只剩下三个家伙吃东西的咀嚼声。每个人的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手下还要继续扩张领土。
夏子常恨恨然的看着这三只小混蛋,心下到底意难平。
“哼!满意了?”他揉着刚才被敲的很痛的脑袋,脸色不善的去掐某只猪的胖脸蛋
“……好啦,算我冤枉你了。”这是猪不甘不愿的回答。
“坏蛋!”
“好啦好啦!常哥,大人不计小猪过,咱们回去就一周时间,还要折腾一下围甲呢!”打圆场的人,自然是王立浚。他吃的十分之高兴,于是愿意大方一把,援助一下自己的死对头。
夏子常于是微微的笑了起来:“是啊,围甲啊!终于要开始了。我们,会有好多局的棋要下了!”
——第五卷·完——
番外:梦里知是谁
四下里一片云雾蒙蒙,夏子常完全看不清楚对面人的脸。
然而,他知道,那个峨冠博带的男子正在对着忧伤的微笑。两人之间,纵横十九道横亘。
这里是哪里呢?他有些好奇的想,努力睁大眼睛看向眼前的棋局。
自己一方好像是执白先行的。对方,正在长考。
白方,落子敏捷,灵活多变。黑方,细密深邃,磅礴有力。
两相交锋之下,这一局棋格外惊心动魄。
白子布局投子,初似草草,绝不经意,及一着落枰中,瓦砾虫沙尽变为风云雷电,而全局遂获大。
而黑子能以弃为取,以屈为伸,失西隅补以东隅,屈于此即伸于彼,时时转换,每出意表。
夏子常仔细的看着这棋局,心下慢慢的计算着,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自。
突然,对面的人长叹了一声:“子常兄果然除了棋外再无挂碍,李某甘拜下风。”
在和我说话吗?子常微微的疑惑,他抬起头来,礼节性的笑了一笑:“哪里,你也下得很好,很了不起啊!”
对面的人沉默了,最终长长叹了一声,声音里说不出的自嘲:“自幼同门学棋,却始终差你半目。这样也算好吗?”
子常指着棋局中的一些地方,很认真的说:“可是,这一局棋,不到终局,我没有看出谁的胜负啊!”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只是,此局,只怕难到终局了……”
夏子常疑惑的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