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白棋仅剩下一道厚壁空悬。
序盘阶段,白,不利。
但是,白棋也并没有就此坐以待毙。李秀哉趁着罗卿郁的一个疏忽,一下子就潜入了黑棋精心经营的右边空中。
一番近身搏斗,来回几次腾挪。李秀哉终于将黑棋右边大模样化解了。
但是,他付出了左边白棋的势力被黑棋削弱的代价。也因此,他的厚势显得格外缺少威力。
韩方观棋室里,朴立恒摇摇头:“秀哉一直很被动啊!”
李诚熏眼睛闪闪,笑着看着他:“可是老师,您难道没有发现李秀哉前辈暗藏的手段吗?”
“哪里哪里?”崔明基从电脑中抬起头来,急切的问。
李诚熏笑着,手指慢慢的划过闭路上的棋盘,指向棋盘上的某处。
就好像魔术师的金手指,屏幕里,李秀哉细长的手指跟随着李诚熏划出的路线,缓缓的,两个人的手指交迭着,白子,落下!
白棋,开始围空。
手法直截了当,却又异常凌厉狠毒!
朴立恒拍案!然而,还没有把笑容拉开,罗卿郁的应手出现了。于是这笑容就冻结在了脸上。
罗卿郁,“吊”!白棋棋型一下子狼狈不堪。
然而,李秀哉的应对则更为经典,他强硬的“搭”了上去,用暴力将黑棋堪堪分断!
这一下子,情势居然逆转——罗卿郁吃紧!
罗卿郁于是停了下来,身体蜷成一团,窝在椅子里,眼睛紧盯着棋盘。
十分钟后,他下手了。
他放着中腹的局势不管,从右上角开始打入,侵消白阵。
中方观局室的内间,杨思敏对着这一手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扭头,微笑着看着姚景程:“了不起!”
这一手的侵消,无论是位置还是火候,只能用“巧夺天工”四个字形容,几乎是完美!也因此,李秀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罗卿郁的黑棋将自己白棋打成一团,而救援不及。
接下来,小猪再在中腹一个扭断,眼看就要将白空洗劫一空。
李秀哉的应手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然而,小猪不肯适可而止,又开始在棋盘上方惹是生非。
扭断复扭断,整个棋盘被他搞的妙趣横生,变化多端了。
至此,封盘。
双方棋院的判断一致,序盘罗卿郁的黑棋好调,但是中盘李秀哉发挥了力量,但是到封盘前罗卿郁的鬼手,让这局棋又有些扑朔迷离。总之,是细棋,胜负将取决于官子战。
第三十八章:劫殇
下午,续战。
李秀哉的行棋突然变得异常暴力,步步进逼,强硬无比。
也许是中午睡迷糊了,也许是吃多了,小猪的应对一团乱七八糟,完全不能看!
中国观局室里边哀嚎一片,很多人直想掳袖子冲进去打人。
这样梦游一样的行棋一直持续到108手!
白108,打吃!
李秀哉极其强硬地在中腹拔掉了黑棋一子。
这之下的应对,对两边观棋室内的高手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黑棋,理应一粘!
一旦粘上,中腹的黑棋顿时就能连成一片,厚实无比。而白棋,则不得不后手连回。不然,两块白棋都将成为黑棋的攻击对象,必然是一个顾此失彼的局面。如果进展到这一步,棋局也就很快结束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黑棋一粘,白棋自然会将黑棋强行断开,接下来的,就是对杀。如果对杀,倒是结果难料。
王立浚挠挠头:“杀的话,小猪和李秀哉九段应该四六吧?也不必怕他……”
曾弦翔在旁边点点头:“黑棋,至少快一气!”
于是,两人在摆棋的时候,干脆就以此为基础直接开始推演下面的对攻。
然而,在这里,小猪的应对又让所有人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放弃了“粘”的选择,听凭李秀哉空拔一子。
两相比较,罗卿郁净损十几目。
= =||||||
夏子常已经没话说了,一直揉着自己的胃。
王立浚长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电电电电视出故障了吧?”
曾弦翔苦着一张脸:“我觉得罗师兄肯定是犯懒了,他连算都没算!李秀哉九段一叫板,他就跟着人家应,根本没什么算路啊……”
事实是,罗卿郁在这里的确没动脑筋。他看着李秀哉打吃,又联想到李秀哉一贯的小心谨慎,很没道理的确认这里有棋,而且李秀哉算清楚了,他的黑棋不行!于是很老实的随着李秀哉的步调开始走。
小曾开始絮絮叨叨的念:“慢一点啊,算清楚啊!我们这么多人帮你想出来的走法,你自己好歹也动动脑子啊……”
而王立浚则在暴走边缘徘徊。
然而,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小猪又开始在中腹玩起了弃子游戏,他居然“卖掉”了中腹所有余味!
至此,王立浚捂住眼睛,呻吟一样的对身边的小曾说:“……这里,他至少亏了近一手棋……”
原本上午稍微优势的局面,在小猪的轻率的落子如飞之下,经过了中腹一番折冲,十五分钟内,已经形成了向白一边倒的局面。
如果要翻盘,只怕真的需要“神之一手”了。
反观李秀哉,或许是因为一举“骗倒”罗卿郁士气大振,他越战越勇。在一通非常凶狠的搜刮之后,再通过一系列的手筋组合,他在罗卿郁盘踞的的右上角妙手制造出一个大劫来!
而他全盘的劫材,即使粗粗一看,也可以发现比罗卿郁要充足的多。黑一旦劫败,黑角变白角,所有故事也就结束了。罗卿郁右上角,随时有被打爆的危险。
至此,从常理上说,罗卿郁再也无翻身的可能了。
李诚熏和崔明基击掌庆贺,同时擦掉了额头上的一滴冷汗。
朴立恒悠然的笑着看着年轻人们:“现在,还不能太早高兴啊!那孩子的造劫能力,我一直很钦佩的……”
话虽这样说,他分明也已经觉得,这届三星杯的冠军所属,已经尘埃落定了。
如果说棋盘是一世界,那么现在盘面上十之六七,已经是白棋的花园了。
小猪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对于劫争从轻处理,和李秀哉进行平稳收官,那么依李秀哉的个性,大概会走向一个平稳的场面。但是小猪在这里获胜的可能性并不大。
二,和李秀哉打劫。但是,小猪的劫材不利。
罗卿郁到底,会怎样选择呢?
很多人带着观看余兴节目的心态,兴味盎然的等待着。
罗卿郁陷入了开局以来第一次长考。
“滴答,滴答”观局室里,钟表冷冷的不紧不慢的走着。
夏子常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四下里,一片压抑的寂静。
半个小时后,罗卿郁,落子。
黑201,强抢了一目棋。
李秀哉毫不客气的跟着应上,造出两个劫材。
“那么,他是要选择安乐死了?”朴立恒喝着茶,轻轻的笑着。
在自己劫材原本不够的情况下,还让对方轻易的造出劫材来,这只能理解为,罗卿郁已经放弃打劫了。
李诚熏和崔明基还没来得及点头,就看见屏幕上小猪胖乎乎的手动了。
黑203,扳!
黑子一下子跳入了茫茫白空。
面对李秀哉的狠手,罗卿郁开始了他的殊死抵抗,他选择了将棋局最大复杂化的劫争之路——打劫,开始了!
轰然一声,中方观棋室里好像炸了锅!
大伙儿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王立浚拉着曾弦翔反复的计算,一目一目的看着。最终得出结论,白棋,劫材远远多于黑棋。
一时间,气氛有点沉闷。
大家安静的看着屏幕,没有人说话。也许,很多人已经开始构思劝告词。
然而,罗卿郁接下来的举动,让这一切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接下来的劫争,很多年后都会有人津津有味的提起:那是,由两位了不起的大棋士,铸就的不可思议的传奇。
罗卿郁以自己为数不多的劫材,凭借着一种鬼斧神工一样的奇思妙想开始了他的奇妙旅程。
每一手,观局室里都会有惊叹发出。
他以一种几乎无法想像的绝妙手法,在和李秀哉打劫的同时,居然又无中生有的制造出了无数的劫材来!
棋盘,成了他的聚宝盆,源源不断的劫材,从上面涌了出来。
汗水,出现在李秀哉的额头上。
现在,他已经骑虎难下了。除了打赢劫争,他别无选择。
劫胜,则棋局赢。劫负,则棋局败。
为了应对罗卿郁无穷无尽的劫材,李秀哉不得不开始自损。
他不得不自找损劫来维系这一场劫争。
这一场劫争,寸土寸血!
这一场劫争,罗卿郁如鹤翔九天,灵动妖骄,让人神驰目眩。
这一场劫争,李秀哉弹尽粮绝,却依然死守不退,惨烈的让人不忍卒睹。
……
……
……
大劫争,整整持续了100余手。下到了后来,落在棋盘上的云子上,沾满了两人的汗。
甚至在打劫还没完成的时候,李诚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行礼后一个人离开了。
崔明基有些迷惑。
朴立恒摇摇头,脸上有一丝苦涩:“明基,你还没有发现吗?这局棋,秀哉已经输了。”
李秀哉,为了打赢劫争,在行棋过程中连走损劫。
现在,已经损得过了。
损到了,即使劫胜,棋也输了的地步。
中方观局室里,姚景程长笑一声,站了起来。
他指着屏幕里的棋局,以一种谁也无法模仿的得意神态,对楚衡说:“阿衡,你看见了吗?那就是我姚景程教出的弟子!我要他随心所欲,我要他无拘无碍,我要他以自己最快乐的方式下出最强的棋,留下最妙的谱!这就是,我对于我的弟子的期许……”
楚衡肃然,坐得异常端正,然后行礼:“恭喜师兄……”
姚景程定定的看着她,眼睛中有什么在闪。
良久,突然一笑:“平身,有劳师妹磨豆腐……”
楚衡“哈”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也不复刚才的一本正经:“师兄,还是这么销魂~~”
杨思敏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目光分外的柔软。
屋子里的另两个男人,只是默默的端起茶杯,遥祝了一下。
这是一局,在下风者压迫下,上手者自己,一目一目的自杀,最终将胜利奉送出去的奇迹般的对局。
这是属于罗卿郁天才般的算路的棋局。
三番棋,虽然还没有结束。
可是,十年来,中国棋手的第一个国际冠军,即将到手。
第三十九章:余音
218手,闭路中,李秀哉拈起云子沉吟着,迟迟不肯落下。
沉默,蔓延在赛场上空。
时间和空间,好像一起凝固在了这个瞬间。
汗水沿着李秀哉的鬓角悄无声息的滑下——
“噼——啪——”
晶莹的水滴,滴落在棋枰之上,四散飞开。
就在同一个瞬间,秀哉闭了闭眼睛,握着棋子的手,松开了……
决赛三番棋,李秀哉第一次输给外国选手。
看着那粒白色的云子,有如慢镜头一样,慢慢的、慢慢的跌落。
空气好像变成了实质,王立浚张大了嘴,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所有经历过的痛苦、不安、耻辱、兴奋,如同电影里快速划过的镜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不停的放映着。
他抓不住任何一个印象,然而他滚烫的感情却如沸汤一样在胸口滚过!
云子,终于落到了棋钵。
他努力压抑,然而,晶莹的水滴终于还是闪闪滑下。
哽咽着,克制着,最终,他还是不管不顾的放声大哭起来!
那么久的等待,终于成了现实,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感情!尽管,做到的人是他的兄弟,而不是他!
小曾坐在他旁边,一边给他递纸巾一边咧着嘴笑:“哭什么,罗师兄终于登顶了,该笑才是。小心他笑话你……”
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划了下来。
他们周围,喜悦如烟花一样迸发开来,美丽的眩晕了人的眼睛。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放肆的渲泄着自己的快乐。
在李秀哉投子的那一个瞬间,夏子常站了起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快步的离开了。
他在走廊里快步的向对局室奔去,竭力的平复着自己内心的狂潮,那狂潮一如暴风雨中大海,几乎要将他这叶孤舟撕碎。
兴奋、快乐、痛快、羡慕加一点点小小的不甘,在他心里来回的翻腾着。
他不知道自己去对局室要干什么,或者要找谁。但他知道,一定要去那里。
那里,有人在等他!
走廊的尽头,对局室里有人冲了出来,重重的撞在了夏子常身上,把他撞到了墙上。
是罗卿郁。
夏子常心下一沉,立刻揽住他的肩膀,正准备说什么。
远远的,另一个人走了过来,是李秀哉。
看着在走廊上抱成一团的兄弟俩,他很明显楞了一下。
然后,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完全不理会夏子常担忧的眼神。
目送李秀哉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夏子常垂下头。他牢牢的抱了一下怀里的小胖子,引着他,向最近的洗手间走去。
罗卿郁,一直扑在他怀里,没有抬头。
洗手间里,夏子常背靠着冰冷的白色瓷砖墙壁,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拍着怀里的人。哪怕罗卿郁现在正在拿他的高级西装擦鼻涕。
罗卿郁一直在安静的流泪,那泪水的滚烫的温度,透过西装,透过衬衣,一直烫到夏子常心脏所在的地方……
良久,罗卿郁终于可以抬起脸来,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而不至于哽咽。
所以,他微笑着仰着脸,对夏子常说:“常哥,原来,我是真的喜欢围棋……”
夏子常看着那带着泪水的笑容,微笑了。心里,异常的骄傲。
他抽了一把纸巾,细细的给小猪擦脸,一边擦一边笑:“所以,我说什么来着?小猪,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爱围棋,更喜欢争胜负……”
看着小猪的脸上,终于收拾的像个人样子,夏子常开始打理自己惨不忍睹的西装。小猪笑嘻嘻的看着,也不帮忙,偶尔还给他添点乱。
夏子常又气又笑,伸手想要打他。
正在这时,洗手间的门“支呀”一声打开了。
夏子常脸上的笑容未敛,看向门口……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楞住了。气氛,无比尴尬。
正是刚刚在走廊上见过的,李秀哉!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小猪。他脸一红,“嗵嗵嗵”的跑开了,脸上很有点懊恼的意思。留下夏子常一个人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夏子常傻傻的保持伸出手臂的姿势半天,最后才苦笑了一下,收回来,挠挠自己的头发,轻轻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他以为他会很快听到上次那句敷衍的回答,于是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应付。
但是,过了很久,依旧是一片沉默。
他有些诧异的抬头,发现秀哉正在默默的打量着他,那眼神里,有着子常不懂的某种迷离。
子常于是问:“怎么啦?”
秀哉一惊,好像突然从某种遐想中清醒过来,眼神转过来,然后,轻轻的笑了。笑容有一点点的苦,有一点点的自我解嘲。
“喂!秀哉!”夏子常这次是真的急了,他想到了第二盘结束时秀哉在棋盘前的微微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