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的光阴,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脱了稚气,身型日渐挺拔。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他们彼此相交、相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但赫连无夜知道,未央的心里有一个最怕别人触碰的角落,那就是他的母亲。
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未央手臂上被抽打出的伤痕,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询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却别过头去怎么也不肯说。结果旁边的亦恒不知深浅地大声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未央他娘打的,因为他娘不喜欢她!”话音刚落,未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冲过去和亦恒扭打在一起,口中大喊着“你胡说,我娘她喜欢我,她打我只是因为我惹她生气了!”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他眼中深深的痛楚和眼角闪烁的晶莹。从那时候起,他就暗下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来保护他,让他不再受伤,眼中不再有痛。
乾国男子十六岁行加冠礼,昭示成年,宫里亦按照祖制,皇子十六岁加冠封王,离宫外出建府。去年他受封为烨王,有了自己的府邸,随之而来的还有父皇赏赐的两名姬人。其实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曾偷偷跟着大皇兄去过京城里最有名的青楼“月香苑”,初尝禁果。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纳姬妾,他本该高兴才是,这说明他已经是大人了。但是为什么面对那两名如花似玉的美人,他却没有了太多的兴趣呢?那晚在房里,他抱着美人滚倒在床上,喘息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绝美的容颜,却是洛未央的面孔。
难道在一起成长的岁月中,他对未央的那份呵护之情竟渐渐变了味道吗?这想法曾让赫连无夜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开始不断地搜罗美女,一时间烨王风流好色的名声在京城里广为流传,就连父皇都含蓄地告诫他“不可沉溺女色”。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多么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取代他心里的那张面孔!
还记得有一次入宫看望母妃,无夜故作轻松地问母亲,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燕贵妃含笑答曰,喜欢一个人,就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无论怎样都开心,都愿意……“夜儿,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其实是说不清楚的,当你也喜欢上某个人,有了亲身体会的时候,才能明白。怎么?难道夜儿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不成?是哪家的姑娘?”燕贵妃打趣儿子。
喜欢的人……如果不是姑娘,是一位弱冠少年,行不行?赫连无夜在心里问道,母亲所说的那些感觉他都有,能带给他这样感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洛未央,除此之外面对他他还有着更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觉得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早已超越了他理解中的兄弟情、朋友情。
就在几月前,未央也行了加冠礼,他们都是大人了,可是他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始终不敢对他说出口。
一声长嘶,马儿前蹄抬起,速度骤减,耳畔传来哗哗的水声,将赫连无夜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抬眼望去,发现他们已穿过了那片树林,面前横着一条河流,河对岸就是山口了。
洛未央用手肘碰了碰身后的赫连无夜:“下去歇会儿吧,我们跑得太快了,亦恒和阿六都没跟上来,正好等等他们。”
两人下了马,在河边坐下,未央掬水洗了把脸,又取过水囊喝了两口,顺手递给无夜。无夜略一停顿,还是接过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想着未央刚刚对嘴喝过,便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通过水囊传递过来,让他心里越发慌乱。好在未央背对着他,根本没发现他神色有异。
“热死了,亦恒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我先下去洗个澡。”未央说着已解了外袍,脱去上衣走进河里。
“哎,好舒服!无夜,干脆你也下来吧!”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未央冲着岸上招手。太阳已落到了他的身后,金色的眼光笼罩着他匀称修长的身体,晶莹的水珠四散开来,灿烂的光线中,少年仰身张开双臂,面带微笑,果真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日月昭昭,俊美无俦。”
无夜只看得呆了,被未央兜头泼了一捧凉水才回过神来,不禁大是窘迫,连忙回身走开,嘴里大声说道:“你自己洗吧,我去溜溜马。”见鬼!要是再盯着他看下去,自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这家伙没事洗什么澡嘛,简直就是在引诱他!
明明是自己动了邪念,却偏偏要怪别人,无夜知道不讲理的人是自己。他真的不想再这么压抑下去了,最好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未央明白自己的心意,趁他现在对男女情事尚处于懵懂之中,一举将他拿下,免得将来有天他喜欢上别的女子,那就不太妙了。不知道这次外出游玩,他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一边胡思乱想着,无夜牵着马儿在河边草地上溜达了一圈,又缓缓走回来。
未央已上岸了,贴身的衬衣大概被他用来擦干身上的水,此时团成一团丢在旁边,他裸身穿着外袍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正一手捏着挂在胸前的玉璧,嘴里叼着草根,呆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无夜知道,那玉璧是未央母亲给他的,是他最为珍视的东西,每当他有如此举动,心中所想的恐怕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吧。他走过去默默在他旁边坐下,看似无意地用自己的肩膀抵着他,最近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渴望对他有更多的身体上的接触,是因为偷偷看了那些春宫图吗?知道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也可以……
正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对未央说些什么试探的话,马蹄声响,落在后面的两骑终于赶了上来,赫连无夜心里暗自叹气,有些无奈地听着亦恒和未凡七嘴八舌地抱怨他们跑得太快。
大家稍事休息后,淌过了不深的河水,沿着两旁长满茅草的小路进山了。
当晚他们借宿在山腹某农户家中,只说是京城官宦人家子弟,相约出来游山赏景的。那家中只有老夫妻二人,倒也不疑有他,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五人挤在一张土炕上,未凡在最里侧,然后是未央、无夜,亦恒和阿六。跑了大半天,几人都有些累了,开始还说笑聊天,不知不觉便都没了声音,只有无夜翻腾到子时过后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吃了农家煮的玉米粥和咸菜,倒觉得比家里厨房烹制的精致粥点可口得多。留了些碎银给老夫妻,又灌好水囊、装了干粮,几人开始了山中一日游。
情之未央 上卷 第6章 迷路
莽岩山位于京城西郊,山虽不高,但延绵数十里,山上植被种类繁多,每到春季过后,先是漫山遍野的迎春、碧桃竞相开放,然后是梨花、杏花、海棠,到了五月,又有红灿灿的石榴花,远远望去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山间偶尔还有野兔、獐、鹿等出没,因此成为距离京城最近的游猎之地。
因为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于是在山里农户的指点下,无夜和未央几人先去了一处名为“龙骨洞”的地方。相传在百年前,这里暴雨倾盆引致山洪暴发,几十户人家眼见性命不保,危急时刻,天上一条白龙下凡,劈山开石,泄洪救人,雨过天晴后,白龙化身为一道金光隐于洞中,据说现在洞中还能看到披着银鳞的龙型巨石,龙骨洞由此得名。
他们一路说笑着,沿山道走了约一个时辰,才找到了那山洞。进去看时,里面却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倒果然看到如巨龙盘卧似的一块大石,石上另有一层圆型的小石子,可能因含有特殊矿物,在暗处发出幽幽的光,恰如龙身上的鳞片一般。在巨龙石旁边的岩壁上,山里的人凿了一个小小的龛笼,里面奉有“白龙神”的牌位,龛前落着一层香灰,地下也摆着些供品之类。
“就这个啊?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神仙呢!”未凡撇着嘴不屑道。
“小凡,别乱说话,举头三尺有神灵,小心神仙听了找你麻烦。”未央轻斥道,自己毕恭毕敬地在牌位前一揖,这才转身出洞。
游过了龙骨洞,五人继续向山里行去,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山路上一片浓荫,他们路上也不疾驰,只是信马由缰,但见身旁草色青青,鸟鸣啾啾,不知名的野花一丛丛开得极是茂盛,花间还有蝴蝶飞舞,如此赏花观景,倒也自在,而且山里果然凉爽得多,走了这大半日,身上也不觉得热。
眼见旭日当空,已是正午,几人寻了块平坦的草地坐下歇息,吃了些干粮。未凡吵着要去看那“白龙神劈山泄洪而留下的一线天奇景”,还有什么“虎跳崖”、“金蝉脱壳”……于是几人摸索着继续走。
一路走一路问,到了那“一线天奇景”已是红日西斜,仔细看时,原来竟是一道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缝隙,两旁是高耸的山石,的确犹如被人用利斧从中劈开,在缝隙处仰头上望,天空果然只余一线。
望望地上倾斜的树影,无夜对其他四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打马往回返,否则城门关了就麻烦了。”
可是没想到进来容易出去难,本来他们就是一路问讯着才找到了这里,此时调头返回,哪儿都是一样的树丛,不小心便走了岔路。在山里兜兜转转了半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而且山里人歇息得早,这会儿都回家了,周遭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只有风吹过树木簌簌的声音。
赫连无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未凡也不敢再吵嚷,未央和亦恒皱着眉头回忆来时的路线,阿六苦着脸背着包袱跟在一旁,然而转到天色将晚,四周还是无尽的山林草木,根本辨不清方向。
太阳落山后再想找路更不容易,而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了,无夜当即决定在山里过一夜,第二天一早或许能遇到人,问了路再走,也好过现在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好在他们有水有粮,身上还背着弓箭,想来倒也无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一连失踪了两晚,回去之后该如何交待。
“没事,到时候在母妃跟前说几句软话,有母妃护着,父皇估计也不会把我们怎样,顶多在家里关上几天罢了。”赫连亦恒倒不担心,从未在野外过夜的他此时颇有些兴奋莫名。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无夜,那就是他出宫前留了个纸条,说自己去侯府寻未央玩耍,小住一日,第二天就回来。他想有了这张纸条,母妃可能就不会急着找他了。可是这会儿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太笨了,直接说去三哥府上住不就好了。所以他没敢告诉无夜,怕无夜埋怨自己给未央找麻烦。
如果不是夜里发生的小意外,事情也许像亦恒想得那样,无非被责骂一顿也就过去了。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越怕出事,越出事。
睡到半夜未凡醒了,她想要小解,毕竟姑娘家害羞,怕让哥哥们听见,于是便走得远了些,结果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竟一脚踩进了猎人设下的陷坑里,好在那縷硬皇呛苌睿抟沟热颂剿暮艟壬泵φ夜矗呤职私沤涌永锉Я顺隼础?br />
第二天一早才发现,未凡不但双手掌心和胳膊被坑底的乱石擦伤,脚踝也扭伤了,肿得老高。
洛未央知道,这下他有麻烦了。
随着天光大亮,果然如无夜所料,他们终于找到了人打听出山的道路,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昨晚越走越岔,竟已从进山时的东南方向转到了东北。
未凡受了伤,回来的路上,未央坚持自己和未凡一骑,无夜只好和亦恒同乘,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因为绕了远,当他们五人最后飞奔到城门口的时候,时间还是过了正午。
刚一入城门,无夜和亦恒就被一队官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宫里的御前侍卫程礼。
“烨王殿下、四殿下,你们可回来!”程礼单膝跪下行了个礼,然后又起身对着洛未央一抱拳:“小侯爷。”
“程侍卫,本王想……”无夜本想把未央兄妹俩送回侯府,再和亦恒回宫向父皇解释,没想到程礼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绳,不由分说地拽着就走,“二位殿下快跟小人回宫吧,圣上和贵妃娘娘都快急死了!”
“程侍卫,你等会儿!”无夜勒住马,心道你就算再着急,也容我打个招呼再往回拽啊。
催马走到未央身前,无夜有些担心地问道:“未央,你这么回去……没事吧?”
“我没事,你和亦恒快走吧,程侍卫还等着呢。”未央淡淡说道,心里却未免有些忐忑。他想,之前未凡说母亲去别院避暑,不会很快回来,那么这会儿应该还在别院,他和未凡现在回去也许能瞒过在山里过夜的事情,至于扭伤了脚,只好找个别的理由了。
程礼又寻了一匹马给亦恒,一群人拥着两位殿下走了。
情之未央 上卷 第7章 家法
未央带着未凡,身后跟着阿六,三人穿小巷回到了侯府,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顺着府邸的西侧墙走到一株大槐树旁,看四下无人,未央抱着未凡纵身跃入了院内,再打开侧门让阿六牵马进来。这里距离未央住的小院不远,往来的人比较少,他以前还特地在院墙下堆了些石头,以便翻墙头用,后来练武学了轻功,翻墙进出就更容易了。
院里果然没有人,未央知道,只要母亲不在家,府里就少了一多半下人,他暗自希望没有人发现他和未凡一连“失踪”了两个晚上。
“阿六,你栓好了马之后去前院溜达一圈,我先送未凡回房,找些药给她上。”未央嘱咐了一声,抱着未凡出了自己的小院。没想到刚走到未凡的住处,迎面就看见母亲带了一群人正从里面出来!
洛夫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薄绸长裙,莲步轻移,身姿窈窕,乌黑的秀发高高绾起,插了一支珍珠发簪,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张精致的面孔依旧美艳动人,声音也依旧清雅婉约。
“世子这是去哪儿了?竟弄得满面风尘。”
措不及防的,未央抱着未凡立在当下,脸色微变,不知如何开口。
“娘,我和哥哥出去街上逛了逛。”未凡赶紧替哥哥解释,并示意未央放她下来,可她忘了自己扭伤了脚,刚踩在地上就疼得“嗳哟”一声,身子直着往前摔去。
还没等未央伸手去扶,洛夫人已抢上一步搂住了女儿,“凡儿,你怎么了?伤到哪儿了吗?”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盛怒,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已打在未央脸上,“逆子,还不跪下!”
扶着未凡细细查看了一番,洛夫人发现女儿不仅脚踝肿了,手上和胳膊上还有几处擦伤,因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微微红肿,她越发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力气之大只打得未央身子一歪,嘴角淌下血来。
“好啊,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仅偷偷拐了凡儿出门,竟然还教凡儿说谎!出去逛街?逛街能逛到凡儿浑身是伤?她一个姑娘家,你居然敢教她一连两日夜不归宿?要是……要是……”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洛夫人直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喝道,“安伯,取家法来!看来我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逆子,日后他指不定还能做出些什么来!”
看到夫人盛怒,安伯自然不敢违命,心中只盼公子待会儿能开口讨饶,说几句软话,兴许还能少受些苦。
“娘,不要!不要打哥哥!不关哥哥的事!”未凡抱住洛夫人的腿大哭起来,“是凡儿自己偷偷跑出去的,身上的伤也是凡儿自己摔的,真的!娘,不要动家法……”她却不知道,自己越是为哥哥求情,洛夫人听了就越生气。
“彩霞、彩凤,还不赶紧扶了小姐回房,让李先生来看看她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