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包扎时,竟还留了竹层在里面。小的该死!」
「起来吧。」咏善一边咬牙忍疼,哼了一声,「这时候谁有功夫怪你?帮我擦擦额头的汗。」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赶紧跑起来为他仔细擦汗。
陈太医为咏善挑刺,淑妃在后面看得浑身冷汗,毕竟是亲生儿子,看着他腿上血肉模糊,淑妃肠子都要揉在一起了。膝盖发软,向后趔
趄一步,转身就往外跑,倚着门柱,一手捂着嘴,「哇」地吐了一地。
胃里连酸水都吐尽了,才好不容易止住。自然有宫女太监们捧热水毛巾过来伺候。
淑妃吐个干净,才脚下发虚地回去看望咏善。
幸亏陈太医年纪老是老,一双手却很利落,已经挑好刺,敷了药,正在用白纱包扎。
不过片刻,就已包扎完毕,站起来向咏善和淑妃行礼,禀道:「太子的伤是竹刺伤。现在伤口已经包裹好,方子下宫开了,再叫太医院
煎好送过来。下官还要向皇上复命,先告辞了。」
咏升得意而来,扫兴而归,知道大事不妙,哪里还敢逗留,连忙请辞,跟着陈太医一起溜了。
常得富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太子宫。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咏善、淑妃。
咏善被折腾得脸色苍白,见淑妃似乎失魂落魄,却笑了起来,「母亲胆色不比从前了。记得从前萧妃意图毒害父皇,父皇大怒,判萧妃
凌迟处死,还责令后宫众妃皇子一起观刑。那次血溅遍地,吓昏了不少妃子,只有母亲和丽妃由始至终站得稳稳当当。怎么今天只是看
了一点点血,就吐成这样?」
淑妃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自然知道别人的血和自己儿子的血有什么不同了。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你将来
终会明白。」
咏善怔了一怔,半晌,也叹了一声。
「不必等到那个时候。这种滋味,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否伤后虚弱,他的声音低到了极点,几乎微不可闻,「母亲,我把咏棋
烫伤了……用烧红的金如意……」
淑妃一颤。
她伸出双手,仿佛想搂住咏善。
咏善却猛然别过脸,伏在床上,用撕破似的嗓子,像受伤后疼痛难忍的野兽一样痛哭起来。
皇宫内福祸只在旦夕,咏升匆匆忙忙在御前密告,结果太医证实确实只是竹伤,让咏升在父皇面前丢了一个大脸,连带着谨妃也心惊胆
颤,生怕被咏善反咬一口,在咏升头上安一个「妄言」的罪名。
不料,不但在太子殿养伤的咏善毫无动静,连皇上也没怎么生气,过了几天,居然还下了一道圣旨,说「太子养伤期间,琐碎国务也需
照料」,命令「皇子咏升稍作辅助理事,以为锤炼」。
咏升又惊又喜,这次可是因祸得福,虽然没有害了咏善等人,却有好运从天而降,居然藉此机会捞到了参与国家政事的机会。
于是太子养伤,五皇子开始管些小小外事。
谣传新太子遇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咏善这次流血不少,伤在腿上,后来伤口又被竹子插了进去。虽然从小练习武艺,筋强骨壮,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伤口就开始发炎。
他生性好强,又担心消息传到父皇耳里,如果再次追究起来,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大祸,所以不许常得富向上禀告,只按时把太医院送
来的汤药一口喝干,还逞强坐在床上熬夜看前面送过来的琐事奏报。
这样耽搁几天,伤口没全好,又添了发热症状,口干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再隔两三日,竟然连坐起来都勉强了。
常得富这个时候才知道真的糟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一开始就报上去,当然没有什么大事。
现在太子病成这样,忽然上报,必定惊动皇上。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最后匆匆去见淑妃。淑妃听了,惊得连轿子都来不及叫人准备,披着一袭斗篷就冒着雪匆匆赶到太
子殿,往床边一瞅,咏善满脸热得通红,轮廓却直瘦下去不少。
淑妃又伤心又气愤,当场就指着常得富骂,「混账东西!太子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你们就这样糟蹋?病了几天了,居然连本宫都敢不
告诉?他说不报就不报吗?要是咏善有个三长两短,不需皇上下旨,本宫就先剐了你!」
咏善病中昏昏欲睡,听见淑妃骂人,勉强睁开眼睛,「母亲,儿子只是头有点发热,过两天就好了。」
淑妃看见咏善醒了,赶紧伏下腰,柔声道:「咏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开口说话劳神,母亲把上个月你父皇赏的千年老山蓼带了来,
已经吩咐他们下去熬了。」伸手轻触咏善的额头,热如烙铁,惊得她把手往后一缩。
咏善恍惚一笑,还没开口,床前又闪出一个人影,居然是咏临,一脸愧疚道:「哥,我……我……我错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床前
,抱住他一只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要生气,好生养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杀都随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
簌簌掉了下来。
咏善没想到他还有胆子过来,蓦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内惩院无法无天,和自己当面对着干,拔刀子扎人的时候下手半点也不留情,顿时
怒火不打一处来,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开,目光所到之处,却看见淑妃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
微叹了一声,再看咏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哭得孩子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确实悔恨到了极点,心里又是一软。
他冷冷瞅着咏临,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跪在地上。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母亲白疼你了。起来吧。」
咏临一刀伤了咏善,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现在见到一向身强体壮的哥哥为了自己病成这样,更是难过,一哭就停不下来。咏善开了
口,他也没听清楚,只管继续抱着咏善的手哭,淑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斥道:「还哭什么?哥哥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正生病呢,你
别在这里吵他。」
咏临一想也对,赶紧举起袖子往哭得湿漉漉的脸上一抹,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蔘汤熬好送了上来,淑妃嫌宫女们笨手笨脚,亲自坐在床前端碗去喂,咏临正想找机会补过,赶紧跑去把咏善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让孪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带来的老山蔘确实比宫里常用的人参要好,咏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汤,自觉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后,正是宫中和
自己骨血相连,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两个,却是这辈子注定同荣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阴鸷,现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里却多了一分柔情,温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声道:「母亲不要担心,我从小练剑习武,身
子没那么弱。倒是咏临那天捱了我一脚,挺不轻的,怕会伤了内腑,要记得找人看看。」
「已经看过了,我皮厚肉粗,前两天连瘀痕都散尽了。」咏临在后面小心地撑着咏善,一边道:「那一脚是我活该,母亲说哥哥原该踢
得更重一点才好。」
淑妃瞪他一眼,数落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哥哥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笑?」
三人说了一会话,都觉心中抑郁散去不少,越发亲密。
淑妃怕咏善坐着说话吃力,和咏临又把他扶着睡下,继续聊了一会,说到咏升现在正开始管事,每天装模作样到前面去见大臣们。
咏善笑道:「这样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资历浅,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琐碎事,不出几天一定会出岔子。」
咏临因为咏善的腿伤后来还刺了竹子耿耿于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伤口也不会重成这样了。」
淑妃却显然另有心事,和咏善商议道:「太子养伤,别的皇子辅政也是常例。不过为什么是咏升?好端端放着一个咏临在这里,既是太
子的孪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咏升还大一点?怎么就不下旨要咏临去辅政呢?」
「咏临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较好。」咏善沉吟道:「以后等我伤好了,亲自带他一带,等他学些本领再说。不然惹出事情,
更难收拾。」
淑妃露出宽慰之色,「有你护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亲放心。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弟,难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还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直接报来给我就好。」
咏临和他一同长大,对这个孪生哥哥脾气其实极为了解,气起来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气消了,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疼的。
听咏善这么一说,咏临知道哥哥真的不气了,大为高兴,在咏善背后直对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淑妃也笑起来,「现在想巴结他,送礼给他的人多着呢,还有什么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么要来求你。」
「才不是。」咏临赶紧插嘴道:「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么?」
「我想求哥哥开恩,饶了咏棋哥哥。」
话一落地,咏善脸色骤然变了。
连淑妃也没想到咏临会这么混账,胡乱开口,顿时黑了脸。
殿内一阵沉默,空气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压下来。
「咏临……」咏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问,但是咏棋哥哥从小和我亲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什么私通大臣,意图谋反,这些事咏棋哥哥绝不可能
做的。再这样关押审问,不但问不出结果,反而误伤好人。内惩院出了名的滥用酷刑,他脾气温和,胆子小,又受了伤。昨天我偷偷去
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说,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丽妃……」
淑妃在一边早就瞧着咏善脸色越来越沉,这下忍不住喝道:「咏临,你给我闭嘴!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许管内惩院的事。你好大的胆子,
还敢瞒着我!张诚那个混帐,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母亲,我……」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来烦你哥哥!」
咏善浑身又热又冷,眼前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疲态,咬了咬牙,对淑妃淡淡道:「母亲,让他说吧。咏临,咏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都告诉我。」
咏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咏棋哥哥说他命运不济,本来就不是长寿的人,只是挂念丽妃娘娘,下能尽孝道,内心愧疚。我和他说
,他的事父皇和咏善哥哥你迟早会查清楚,为了那些流言诽谤,总不能真的把一个皇子给冤杀了。我还和他说,咏善哥哥只是奉旨办事
,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会为难他。他听了我的话,说……说……」
「他说什么?」咏善半睁着眼睛,低声问。
咏临也知道这句话不大稳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块,对你为人不清楚,只是无心之言,我说了,你可
不要对他生气。」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边直对咏临使眼色。
咏善此刻已经是点了火的油罐,随时都会炸开,她也不敢随便作声——万一咏善连她一并恨上,那么就连劝和他们兄弟的人都没了。
咏善叹一口气,「你说吧。」
「咏棋哥哥听到你的名字,就打了个哆嗦,还说,他实在是怕了你。」
咏善眼睛骤瞪,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只睁了一睁,又缓缓闭上眼,脸上本来是发热的红晕,现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像谁在上面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浆纸。
一时无人说话。
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咏临小心地看着咏善的脸色,「哥哥,你生气了?」
「我不气。」咏善气得浑身打颤,死咬着牙,扯着嘴唇强笑,「我是太子,他是囚犯。他怕我,本来就应该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
怕呢。」说到后面,喉间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咏善吃了一惊,暗暗压抑,长长几个呼吸后,才觉得好了点,睁开眼睛,看着咏临,问道:「他只挂念丽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丽妃吗
?」
「嗯。」咏临应了一声,偷偷瞅咏善一眼,居然似乎有点心虚瞻怯。
咏善病得手脚发软,精明却一丝不减,见咏临这个神色,心中动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惊,看向咏临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你带
了什么给丽妃?」
淑妃站在一旁,脸色也变了。
「也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咏临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问安的书信而已……」
咏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几分力气,猛坐起上身,挥手一个耳光朝咏临扇过去。
啪!
耳光声响彻太子殿。
咏临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咏善瞪目怒眉,扇了他一下,还不解恨,举起手要扇第二下,却浑身泛酸,找不到一丝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淑妃惊呼一声,赶紧把他扶住了,颤声道:「咏善,你不要动怒,养病要紧。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药来!」抽出一只纤纤玉手,往咏
临身上狠打了两下,骂道:「混账东西,你是要活活气死母亲吗?你……你送的什么好信?」
咏临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急忙解释道:「真的没写什么,我都看过了,只是问候丽妃娘娘平安,请她不必担心,还有就是安慰丽妃娘娘
,说他的舅舅和太傅那边,其实并没有和他通什么要不得的信,信里面的内容都只是聊聊诗词而已……」
淑妃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看着她不争气的小儿子骂道:「胡涂!你也不问问他为了什么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这传出去,根本
就是内外沟通,串供的死证!这事要是被揭穿,你这呆子背定了传递私信,勾结其中的罪名!」说到气处,又狠狠打了咏临几下。
咏临脸上被淑妃戴着的宝石戒指划了三四道血痕,却没有去擦,他看母亲如此生气,也知道犯了大错,隐隐着慌起来,发愣道:「信是
咏棋哥哥亲手给我的,又是我亲自交给丽妃娘娘的,应该不会被人知道吧?」
咏善这时候已经过了气头,身上冷热交加,难受得直想晕倒,勉强开口道:
「母亲,他不仅这些事,现在也没功夫和他说。这事,我看要早做准备。」
淑妃点头应了。
咏善喘了片刻,又问咏临,「你送信的时候,被谁看见了吗?」
咏临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冷宫人少,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人影。就是丽妃住的小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的。
」
淑妃黑着脸道:「日后事情扯出来,那两个侍卫就是要你命的人证。」
咏临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咏善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母亲和咏临都先回去,这事我还要想想。别太担心,信就算被什么人截到了,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兜出去
,总有回转的余地。咏临回去之后,哪也不许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锁起来。」
命人送走淑妃咏临,咏善躺在床上,愣愣看着上方床顶刻着的龙睛凤尾,把常得富叫了来,吩咐道:「你去内惩院,就说是我的话,要
他们把咏棋殿下立即送到这来。」
第六章
太子病得再东倒西歪,仍是太子。
咏善一开口,内惩院的人连问都不敢问一句,立即把重要犯人咏棋小心万分地送到了太子殿。
咏善病中闭着眼睛歇息,听见耳边常得富小声禀报,「太子,咏棋殿下来了。」
他像早就等急了,猛然睁开眼,缓缓偏过头,目光由近而远,首先落入眸中的,就是一双穿着青缎鞋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