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师 第二部 法国篇（出书版）下+番外 BY 左翎

「这家伙……」气愤难耐的里欧甩上门，走到沙发前的矮长桌，拿起分镜稿，不管哪一张都是一片空白，之前写在上面的字迹也不见踪

影。

明天就是期限截止的日期，看到替自己做广告的人如此不负责任，里欧真的不敢指望明天之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当然，鲁伊夫也铁定

不会替自己做广告的，这个老人决定好的事几乎不会更改。

颓丧地坐在沙发，随手将分镜稿纸丢于桌上，感觉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男人放任自己，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身后的沙发背上，他仰着

头，思考自己还能怎么做。

他涉猎过广告，也懂得基本的制作流程，可是由他来做，是无法让鲁伊夫认同、继而打上他工作室名号的，只有吴槊乐可以……但是他

却背叛了他对他的期待……

期待？

我期待过他吗？

「呵……呵呵……期待？」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里欧不禁沙哑地笑着自己。

别傻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谁都有可能背叛你，父母是，兄弟姐妹也是，就连最爱的枕边人都是，一个人走到最后

，独留地上的黑影和自己对望，伸手摸去，是不会感受到任何体温的。

那样空寂的揪心感，他体会了好久好久……

试着打开心扉接纳他人，努力地走入他人的世界，最后却都是相同的结果，人类容忍他人在自己心上存在的时间总是有限，与沙漏近似

，终有滴完的时候，自己终有被拒绝于门外的那刻。

他不怕不曾拥有，只怕曾经拥有。

「德克劳斯经理、德克劳斯经理！」门还未被推开前，一股兴奋高亢的声音不绝于耳地在门外喊着。

等到喊他的人开门，他见到的，是一张喜悦得快溢出的笑脸，覆盖在颧骨的肉被挤压朝上，让眼睛眯得成半圆弧状，还有奔跑后的脸红

，都像会感染人情绪的散播器。

「吴槊乐，你有注意时间吗？已经五点半了，再不赶快……」

「好了好了，」大槊走到里欧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快点跟我来，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等、等一下，把话说清楚，你放着广告不做，要让我见谁？」反抓着大槊的手，里欧强硬地问。

「来了你就知道了，快一点，再不快一点她们搞不好会走的。」没有闲暇多做解释的大槊使尽气力将上司拉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朝门

外走去。

瞅见下属风风火火的样子，里欧更加狐疑，可是他也抱着「留下来也无助于广告」的想法，就任凭大槊拉着自己离开克罗馥亚。

避开了车潮拥塞的主要交通道路，大槊拉着里欧在人群稀少的弯曲巷弄里穿梭，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过后，两人终于顺利地来到目的地

。

那是一家专门贩售香水的店铺，铜制的小招牌经过长年久月的历练后由酒红色的光泽转为黑得发亮的色泽，上头的店铺名称已经看不清

楚，而屋外门梁部分雕刻的花草人像也遭受到风蚀，一些死角都布着像苔一样的污渍，让人想要嫌它敝陋，却又无法忽视它带着光阴轨

迹的美貌。

「经理，到了，就是这里。」气息还不大顺畅的大槊指着店铺说道。

「……你是从哪里知道那些小路的？」看到一个才来法国没几个月的外国人如此熟悉巴黎的环境，抄了几条自己从未走过的捷径，里欧

有些受挫地问。

「这个啊……是巴布跟他的弟弟毕卡索告诉我的，走小路上班……这样子比较不会引人注目。」大槊稍微拉高自己身上裹着的毛毯，暗

示着说。

瞥了灰色毛毯一眼，里欧再把头转向店面，问：「你带我来这里，是要我见谁？对广告有帮助吗？」

「不，我想这是对经理有帮助。」

见到大槊又要伸手来拉自己，里欧快速地把手放到身后，道：「不用你拉，我自己会走。」

推门而入，大槊扫视店内，寻找着刚才与自己开心谈论的两人的身影。「啊！找到了。」

注意到大槊的存在，茶发小女孩拉拉正在聆听老板解说香水的母亲的裤管。回头瞅见来人，有着和女儿相同发色的女性匆促地放下试香

纸，再转回头感谢老板详细的介绍，示意老板稍后再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等女性再次转身面对自己，大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是我们难为你了。」将头发挽向耳后，女性礼貌地回覆一句。

站在女性面前的大槊忽然蹲下身，直视着小女孩，笑道：「我把人带来了喔！」他转头指着有点搞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里欧，再说：

「这位就是调制Fontaine的调香师喔！」

小手紧握着母亲的手指，看得出对陌生人有所警戒的小女孩慢慢地缓和情绪，展露羞涩又雀跃的笑脸，黄莺般的嗓音毫无预警地说了一

句「Bonjour.」。

再平常不过的招呼语，此时此刻竟对里欧造成了影响，他迟疑了一会儿，回了同样的话，脱口道出的那刹那，一股异流奔进了他的心，

好似自己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一样，实则不然，每天早上进入部门他对众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但说出后的感觉与现在相比竟大如天与

地的差别。

听见里欧和自己打招呼，小女孩盈盈笑脸上出现了两团红晕，她放开拉着母亲的手指改抱住母亲的大腿，怯怯地拿头磨蹭，可爱的举动

惹得一些顾客轻笑，那并非嘲讽性的笑，而是种感染了他人情绪的会心一笑。

里欧笑不出来。

震惊的情绪包围住他的心，在打动他的同时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在多数法国人的印象里，一直挂着笑容的人无疑是个笨蛋，因此，当吴槊乐还在克罗馥亚的时候，常常在他面前展现的精神奕奕与笑容

都令他觉得刺眼讨厌，他打击着他，强迫他不要表现自己最讨厌的面容，有几次他成功了，但失败的次数更多，这个亚洲人不管被击倒

多少次，最后还是会爬起来，吃痛地绽放笑容，不为所动地走着他自己的路。

如今体会起来，自己那个时候这么做，多少和妒忌有关吧！他仅仅被打击一次就爬不起来，掌握到机会重新崛起，他的脸只比往常更常

冰冷，笑是何物，他已经不是很清楚了。

看着现在的吴槊乐，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带着宠溺的笑容，他还是多少觉得这张笑脸有些呆傻碍眼，讨厌的程度则有那么一点点的减少，

因为他明白他经常微笑的原由是什么了，一个孩童的招呼、一举一动皆能引起人们欢笑，吴槊乐是个正常的人类，会展现笑颜是很寻常

的表现。

懂得这点后再去看他的笑，也不觉得有那么像笨蛋傻呼呼的蠢笑，而是怀着真心实意、全无虚假的笑，吴槊乐和这些不熟识的人用笑来

建立起他们的世界，他走不进去，只晓得那个世界是欢乐的，令人羡慕。

摸摸孩子的头，小女孩的母亲开口对里欧说道：「很抱歉打扰你的时间，都是我的孩子吵着要看调出这瓶香水的人是谁，吴先生又很热

心地说可以帮她找来，原本我还很失礼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她看着大槊，致歉：「很抱歉怀疑了你。」

「哪里，只要可以完成凯瑟琳的愿望就好。」大槊谦虚地说着。

「我也对德克劳斯先生也觉得很抱歉，凯瑟琳太喜欢你的香水了，才会拗着吴先生帮她找调香师过来。但若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尝试

去闻Fontaine，只能一味地凭着媒体的报导下结论，希望你能原谅我与孩子的无礼。」

抬起圆圆的头颅，凯瑟琳咕哝：「人家没有很吵啦……」

「不……能被凯瑟琳赞美是我的荣幸，我想该道谢的人应该是我。」里欧摇头，生硬地把话说出。

光是这样说还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意，该如何说、如何做才能使对方明了，里欧并不懂，只能尴尬地伸手捂着自己抿嘴思考的模样。

大槊从上司焦躁的神情与动作猜到了几成，他悄悄地在凯瑟琳耳边低语。

只见小女孩离开母亲，走到里欧面前，拉拉他的黑色西装裤管，仰望着。不解对方用意的里欧低头看着她，直到凯瑟琳比了个蹲下的手

势，他才弯下身蹲下，却正好给她逮到机会，亲个正着。

脸颊接触到温度的当下，耳边接受到小女孩为自己加油打气的话语，再次和她相望，里欧终于绽露笑容，向这个小粉丝道谢。

进入德克劳斯家族之前，他也是个与凯瑟琳一样勇于表达自己心情的孩子，经历过冠上父亲姓氏、母亲的离去、家族成员间的勾心斗角

等种种事件后，他淡忘了曾有的纯真和总是能够为母亲注入活力的笑容，日子一长，他连心都是德克劳斯，从头到脚，由里到外，无一

不是贵族典范。

曾以为人的感情都是一种会自贬价值的他错了，告诉他答案正是眼前这个小女孩。

将心意放到话中，用言语传达心意，如此，哪怕只是一句Merci（谢谢）都是一分厚重的答礼。

在门口送走凯瑟琳与她的母亲，里欧和大槊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当初生气大槊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调香室构想广告，以及后来看见他终于出现、却硬是拉着自己跑来这种小店的怒意，里欧认为自己已经

没有追究的必要，他看着巴黎灰蒙天空降下点点如天使翅膀拍落的羽毛的白雪，胸中从香水被媒体客群封杀的那日以来所累积的烦躁，

在今日获得了平静。

上次在工作室与鲁伊夫会谈，他的话始终让他存疑，想破了头也想不透的答案，也在刚才领悟到了，跟凯瑟琳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使他明

白自己所缺少的是什么。

回过头想想，补足这一块他就能赢过家族、赢得调香界和时尚界的认同吗？香水作了变化难道就不会再受到媒体攻击吗？

不愿深想接踵而来的烦恼跟问题，里欧先对大槊道谢，这的确对他很有帮助，所以他不吝啬给予他的谢意。

低下头，带着淡淡微笑的大槊有些感叹地说：「看到凯瑟琳这么喜欢Fontaine，我也好想闻闻看味道……」

「不闻也无所谓，Fontaine只是一瓶销售不佳被封杀的香水罢了。」

「怎么会呢？会让凯瑟琳这么喜欢，一定是很棒香水！」扭头瞅着看来有些忧郁的侧脸，大槊反驳。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里欧驳斥，语气和态度却不如以往强硬。

「……」

「吴槊乐，我说的话你有在……」视线从前方转到比自己矮许多的下属身上，里欧发现他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天不晓得怎么做广告，除了因为我没有做过广告，也因为我闻不到香水的味道……」

「所以呢？」

「如果说……」大槊直视着里欧，大胆提议：「新香水的名字取做Merci好吗？」

「什么？」

「要是新香水可以取名Merci，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广告了。」

不解下属为何能说得如此肯定，里欧蹙眉睨着他犹如路边流浪小狗的眼神，他一点都不想被这个亚洲人牵着鼻子走，不过他若是不答应

，恐怕他会露出非常难过的神情，令周遭人会不由得把错全归咎于他身上。

「好，那就决定了，经理的新香水就叫Merci！」

「吴槊乐，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喂！」话尚未说完，里欧就见大槊飞快地披上毛毯，消失于人群之中。

瞪着前方，里欧紧握的手掌过了好些时候才松开，转身从他知道的路离去。

「最好你可以制作出让我满意的广告，吴槊乐。」

期限截止当日，鲁伊夫一早就来到工作室，他特意将今天的所有行程推延或提前了，为的就是等大槊交出作业。

满心期待成果的老人前盼后顾、左等右等，到中午了却还是不见大槊人影，有些焦躁的他干脆去找工作室内负责电脑特效的男人。

「保罗，从前天到现在，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亚洲人来找过我？」

「有啊，不过他不是来找老板，而是找秘书。」

老人皱眉，直问：「怎么会是找秘书？」

「好像是借V8，干什么用的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

「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下午就会交东西过来。」

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鲁伊夫深邃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呵呵，下午就会交来啊？真是期待呢！」

「听说他是老板的学生？真是难得，几年没见过您收徒弟了。」跟在鲁伊夫身边长达十年的保罗摸了摸自己蓄着的小胡子，用他那和粗

犷的外貌相合的声音跟着笑了几声。

「我这个徒弟可好玩了，很少看到这么耿直的人呢。哎呀，那小子这次会给我什么惊喜呢？」

「秘书说老板你给学生功课，要他为克罗馥亚做广告？他是学广告出身的吗？」

「不是，你认为我会这么无趣、收一个学广告的人为学生吗？」

「很难说，老板第一个学生不就是学广告的。」

「哎，那是我这个五十二岁的老头生平做过第一次无趣的选择，三十四岁那时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保罗讪笑数声，摸熟老板脾性的他根本见怪不怪。「那可伤脑筋了，要一个不懂制作流程的人来做广告，老板，你可考倒我们了。」

「哈哈哈，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工作室的菁英，这么简单就考倒你们……那可不行啊！」

鲁伊夫的择才用人是业界出了名的古怪，保罗身为过来人，自然很清楚，想当初他离开原本就职的工作室，希望能在刚于广告界声名大

噪的鲁伊夫手下做事，不知被出了多少难题，若非凭着过人的毅力与不想服输的好胜心，他是不可能在这里工作这么久。

尽管这间工作室的老板喜欢出一堆高难度的问题给别人，胡闹的成分倒也没有外人想像得多，曾被之前的老板取笑美工天分极差的保罗

，经历鲁伊夫多次的折磨后，发现自己有显着的进步，十年后的现在，他对广告的美工与创意早已是今非昔比。

「不过要拿基辅安特旗下的公司给自己的学生初试身手，会不会有些不妥？克罗馥亚目前的处境不是很好过，再落把柄给媒体……我们

的工作室不会有危险吗？」保罗将自己的担忧说出。

「成名跟赌博，你不认为很类似吗？保守的作为是有可能替自己带来美名，却总是像缺了什么，唯有敢于尝试，才能为自己在业界开创

一条康庄大道，就像赌博，没有付出巨额筹码，如何一夜致富？」

「老板的个性还是跟以前一样。」保罗感叹，没料到经过十年，变保守的人是自己了。「但是您敢把赌注全押在这个学生身上，也表示

您多少对他有信心吧？」

「嗯？我没有说我对他很有信心喔！我反而很担心他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既然这样……」

以手势制止保罗说下去，鲁伊夫直截地告诉他答案。「我对人也对事。」

「？」

「里欧德克劳斯老是没法子明白他缺少的东西是什么，所以看见Fontaine被媒体打击，就只会把错归咎于自己与家族身上，猛钻死胡同

。我让那小子去替他做广告，还要他们按照我工作室的规矩走，给他们两天的磨合期，主要就是看德克劳斯会不会因此开窍，他缺少的

，是那小子不用学习就会的。」

「这么说，老板其实不是真的想让那名学生替德克劳斯做广告，您是想透过您的学生来告诉调香师，他不足的地方在哪里？」

鲁伊夫看着保罗，意味不明地笑着。「保罗，看来你还是得继续跟着我学习啊！」

「怎么说？」

「广告是什么呢？广告除了要把产品的优点表现出来、缺点遮盖住，更重要的，是弥补产品的不足。帮Fontaine做广告的人不懂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