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苏解语那体面的性格,断不会把自己弄这么狼狈,也不会容忍好好一张脸跟猪头一样。
所以刚刚流景亲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他能不能稍微,只是稍微往好的地方想一想。也许流景肯承认他是个单独的个体,因为他本身而喜欢他亲他对他好……也说不定。
作为别人的影子,根本无人愿意认同他本身的存在……唯有失去自我地活。
这些对于十三岁的他来说,确实残忍了些。
流景总是温和的表情微微僵了僵,下意识地直起身,笑容又回归到脸上:“像。像得很。”
陡然间,希望落空。
他不肯。他不肯承认。他明明区分开了他们两个但他不肯承认。
“……”清歌心里无缘故地一沉:“可是他,他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子?”
流景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挑唇笑道:“怎么不会?有一次他去捅树上的马蜂窝,被叮得鼻青脸肿,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
”
“被叮的和被打的怎么会一样?”也不知怎的,他就是想反驳。
“哪里不一样?都是青青红红。”真是无聊的问题,但流景还是淡淡回应了。
清歌不服气地还想说点什么,门板已被小六轻轻叩响:“小公子,我给你熬了莲花玉蓉粥。”
流景趁势站起身来,月光在他衣衫上倾泻,淡淡的光晕中竟宛如天人:“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该动身去蜀山了。”
小六赶忙把手里的提梁盒放进房里,恭恭敬敬地弯了腰送他出门。
临到门边时他想了一想,把剩下的半瓶药膏放到女孩子小小的手里。
“明天起来之后,再给他往伤处上一次。别让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小六连连颔首,待到流景走远,方才兴致勃勃地冲了进来。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殿下对你是一等一的好,你破点儿皮他都要心疼死的……你看,你还不信我……以后对他态度好一点儿啦。”
说着,她扬扬手里的药膏:“你知道这药多难得吗?那可是……”
“小六。我要喝粥。”少年淡淡地一句便打断了她。
他不想听那些。那些跟他清歌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是苏解语的容颜,所以才留不得一点疤痕。他顶多算是个沾光的罢了。
爬回床头去继续对着铜镜乱照,里面映出的怎么看怎么是颗猪头。不管被叮的被打的,所有人变成猪头以后都应该长得这个样子。那其
他的人,流景也会去亲吗?
临街翠花姐姐嫁的那瘸子被叮成猪头,想必也和苏解语当时长得差不多……
流景也会去亲吗?
胡思乱想得太怪异太离谱,他自己想象到那画面都忍俊不禁了。一笑间扯动伤口处又隐隐作痛,于是莫名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
小六正盛了碗粥过来,但看他脸颊红肿,药膏涂满在诡谲的表情上,顿时惊呼一声,吓得险些没把碗丢到地上去。
“我的娘哎!大半夜的您这是吓唬谁呢?”
清歌回过头,对她微微挑唇:“自然是你了。这房里还有别人?”
“……本来脸肿了就够丑了……您还吓唬人……会遭天谴呃。”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真的很吓人?”
小六直接把碗在他面前一垛:“我都懒得看你!”
月色清朗,天幕染黑。清歌不由自主又开始思索刚刚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流景他刚刚……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亲下去的呢…
…
29
第二日刚刚听到窗外莺声,清歌便爬起床来。由小六服侍着洗漱过,便揉着眼睛推开门。
晨时的凉风直逼面门,带着股早春清凉的湿意。
他本以为这么早遇不到什么人,但略略看去就发现一袭胜雪白衣。那人的背影映在一棵银杏树下,长身玉立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温静儒雅的浅色衣衫,眉宇间隐隐透出股俊秀的安然。一眼看去,几乎要淡入身边不染灰尘的空气中去。
清歌赶忙迎上前去,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先生。”
温羲诺微点一个头,却并不说话。
面对面沉默少顷,清歌唯有继续问:“先生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温羲诺道:“殿下交代过,你一醒,我们就动身。”
“是去蜀山吗?”
“不错。”
清歌稍稍惊讶:“你跟我们……一起去?”
温羲诺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一起动身,却不是一路。殿下吩咐,我要比你先一步混进蜀山派。”
“你怎么能进得去蜀山派?”清歌呆了一呆。
“……”温羲诺的眼神看去了别的地方:“听说,我以前是蜀山派的。”
“那……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这儿?”
“我只记得自己落崖之后被殿下救起来,莫名有一身蜀山派的武功路数。而其余的……”
他顿得一顿,叹了口气:“我一概记不得了。”
清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腰上别着块名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叫做什么。”
“可是,可是……你去了那里……不会被他们认出来么?”清歌愣怔着,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是奇怪。
“这一年来我没有踏出过长生殿外,他们都道我是失踪了。”温羲诺的表情坦然平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何况我这条命,原就是
殿下给的。还给他也没有什么。”
“以前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清歌睁大了眼睛:“那万一……万一你回去之后想起来了呢?”
温羲诺微微笑了笑:“那有什么打紧,最多不过一死罢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是轻松,仿佛真的看淡了生死。活下去对于他来说,大约也就那么回事。
“可是……我是说你的名声。”清歌忍不住提醒他:“你帮着他们回蜀山派,如果被发现,是会被骂成叛徒的。”
温羲诺又笑了笑:“连自己都记不清的人。难道还会在意名声这种东西么。”
“……”
他一副很有道理的模样,便显得清歌反而多虑。少年闭了嘴不再言语,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憋闷。
“来,我带你出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温羲诺朝他摊开掌纹清晰的手心:“殿下在出去的地方设了阵法,你自己一个人是出不去的
。”
被他拉住才能感觉到这个人竟也是暖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非仙妖神魔。
不能怪他给人这样的印象。那洁净到近乎透明的白衣,让他总是给人一种淡泊的凉意,仿佛从心底就和“人情”这样实际东西隔绝开来
。
****
有温羲诺带着,他轻而易举就绕出了迷宫似的长生殿。
门口早早地侯了辆马车,当头一人锦衣持扇,眉目绝秀,见他们出来,神情微微松动地笑了笑。
不是流景又是谁。
身边的温羲诺走前两步弯身行礼:“殿下,小公子给您带来了。”
流景对他点点头,转而向清歌微笑道:“上车吧。”
清歌还在疑惑为什么每次没有温羲诺带着,到处乱跑都只能在殿内转悠。闻言只简单地“嗯”过,抹一把腻了药膏的脸,不说什么地爬
进车厢里。
流景朝温羲诺转回目光:“那么先生现下是……”
“我走水路去,所以……这就告辞了。”
“那么,再会。”他也用不着再多挽留。
“再会。”简单应了一声,温羲诺掉头就走。
“先生。”
“……嗯?”没走出两步的高挑青年停下身,微微侧了个头。
“你已不再是蜀山的弟子,所以……万事小心。”
站在他的角度看不见温羲诺是不是有目光一顿,只能看见男人迟疑了片刻之后,转身郑重地抱拳:“是。殿下。”
流景冲他微微一笑:“好了,你去吧。”
等温羲诺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方才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开路。
清歌倚壁而坐,半闭着眼睛,好像正打瞌睡。晨光从支起的帘中透入,映出他脸上隐隐的药膏痕迹。
昨夜的红肿已差不多消除,原先白玉般的肤色又显露了出来。
流景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脸颊:“恢复的倒是不错。”
少年一惊往旁边避开,而后略睁开眼,定定瞧了过来。
这一眼竟让流景愣了一愣——他有双过分秀丽的瞳孔,又黑又清亮。只一眼,便能深深看进人的心里去。
“已经不痛了?”他忍不住拉住小孩儿的一只手。
清歌挣一挣没有挣脱,也就由他握着:“这药好用得很,真是多谢。”
流景笑了笑:“这么见外。”
清歌却没像在开玩笑:“本来也只是外人而已。”
流景微弯的凤眼里霎时有寒光一跳。
流笙坐在对面,正百无聊赖地支起下巴看窗外,闻言冷哼一声道:“二弟,你离他远一点。免得自讨没趣。”
流景淡淡勾唇:“怎么办?我这人恰好就爱自讨没趣。”
说罢他使折扇挑起少年尖尖的下巴,头一低就吻了上去。
清歌倒没想到他突然间使这一招,顾及到车厢里还坐着流笙,又气又急地挣扎开去。流景舌尖灵活,技巧纯熟,片刻就把他吻得身虚腿
软。呼吸靠得太近,交换起来便滚烫袭人,简直要把背靠的木壁都燃烧起来。
待他快要窒息,流景才略略离去,折扇收进手中,微笑地看着他:“我们是外人,所以昨天的药膏……也不能白给你涂。”
清歌擦擦嘴唇愤愤地道:“你昨天不是就亲过了吗?!”
流景语调没什么波折地道:“你以为这药这么便宜?”
“你……你这人说话不讲道理!”
“道理规矩,都是人定的。长生殿的道理,都由我说了算。”
以抬杠来说,清歌反正是没有一次能赢过他。
气呼呼地推开那个眉眼含笑的青年,他往流笙的方向坐去一点。
无意见抬首,他竟微微愣怔——流笙那凉生生的眸子直视着自己,脸色倒像颇生气似的。
奇怪了,他莫名其妙的又生什么气。
少年赶紧抬手揉揉眼睛,揉过之后仔细看一看,怎么还是挺生气的样子?
他眼下只怕流笙一怒之下又下手打人,坐回流景那边一点,故作镇定地低头看自己指尖。
“别闹得太过了。”冷冷说了这么一句,流笙瞥开眼眸继续看向窗外。
木轮在那冰寒的语调下,发出一阵子咯吱咯吱的裂帛声。
此话一出再无人多言语。于是三个人一路沉默地坐到了临近的镇子上。
30
脚底心刚一沾地,眼前就现出座工丽而精致的木筒楼来。顶头金匾在艳阳下熠熠生光,上书三字月柳居。
还没踏进门去,就打里面传出一阵极尽旖旎的哼唱声来。声声缠绵入耳,不自觉就透出股靡丽的风情。
流景道:“你在门口等着。”
清歌本就有点不敢进去,闻言只点点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便有人回答他:“青楼。”
清歌长这么大还没进过烟花之地,只听闻是个极不正派的去处,但毕竟不曾见过。他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隐隐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的,
却不甚清晰。
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开口要求:“我能进去看看吗?”
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顿时齐齐低头瞧他。
他被瞧得不自在,后退一步:“怎么啦?”
流笙面色古怪地多看了他几眼:“有什么好看的?”
清歌奇怪地反问:“有什么不能看的?”
“……”流笙的神色颇显惊奇,盯他片刻,“哈”地一声,竟笑了出来:“二弟,这小子还有色心。”
流景拿折扇敲打手心,微微一笑:“怕是不见得。”
流笙想起什么似的“嗯”了一声:“也对。还没开过苞的小鬼懂什么。”
流景挑起眉,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让他进去见见世面也不坏。”
流笙恍然地点头赞同:“这个年纪,是时候了解了解了。”
于是两个人一边一个,不由分说地就把清歌架进门去。
脚步刚迈进门槛,就是股铺面而来的浓香。一眼望去,四处皆是销 魂的胭脂红。
红的纱帐,红的木色,女子的裙衫点缀了红色……琳琅满目的红。
点滴琴声自帐下满溢出来,婉转温柔,催人欲醉。有细密的呻 吟若有若无地飘荡着,钻进耳膜再钻进心里……让人从骨头里化成一滩
春水。
清歌两脚一软,脸颊登时涨得通红。
层层叠叠的帘子绕得人眼晕,隐约可见帘后有人衣衫褪了大半,身躯合丝合缝地交叠着,显然正行鱼水之欢。
他被吓得赶忙挪开目光,随意挑个别的方向看去……正巧看到帘中两人相互挑 逗,情 色无边,竟又是一对野鸳鸯。
“定心定心。”流景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
自己要求进来的,现在纵后悔也不能输了气势,清歌挺直了腰杆,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
流笙亦好笑地挑唇:“这就要破功了。”
戏谑逗弄的话说到一半,一个貌美妇人便掀帘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笑容似是凝固在脸上,虚假而谄媚:“三位公子,要找姑娘吗?”
瞥见清歌,她嘻嘻地笑开了,伸手想要去掐他脸蛋:“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
流景用折扇轻挡住她摸过来的手:“不必。带我们去竹玉阁便好。”
老鸨“哎哟”地一声,纤纤五指绕了个弯儿,掐帕子捂在唇边:“这位公子爷,真是不巧呢……竹玉阁早有客人定了。”
流景淡淡笑道:“我们就是和竹玉阁的客人有约。”
老鸨还有些许迟疑,流景已将手中一个丝锦包裹递了过去。她接过来掂量掂量,登时眉开眼笑。
“好说,好说。”香帕一甩,女子扭着腰转过身带路:“三位随我来。”
一路上莺声燕语,浪荡不绝。到了竹玉阁,那吟哦声愈加清晰入耳。
老鸨笑眯眯地回头:“三位,就是这儿啦。”
流景颔首道谢,随后抬手叩叩那虚掩的门:“杨兄,我进来了。”
里面种种缠绵悱恻的声音都瞬时停了停,随后有人惶急大叫道:“等等等等……等我穿上裤子再说。”
清歌打从进来这里开始,就满身不自在,听到这话不知怎地,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流笙瞥他一眼,也有些好笑,毕竟没说什么。隔了片刻,里头那人才清清嗓子道:“进……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