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去。「那时,你已是个十岁的孩子,我也不过五岁,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我那切不断
血缘的兄长!」
莫晏闻言,慢悠悠地把视线投放在他的脸上,肤白滑细,五官精巧,唯独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水
眸明亮如星,并不似自己的幽蓝眸子。站在身旁的风潇剑来来回回朝两人对看多次,除去那双
眸子外,倒觉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正欲开口接话,却让莫晏一手挡了下来,冷然道:「
世间容貌相似主人何其多,单凭相貌,不足为断。」纵有相似之处,也仅是巧合罢了。
「不足为断呵……咱们是同母兄弟吶,你亲爹是那六根不净的和尚,然你道我亲生父亲是谁?
就是三皇叔赵羲。」子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深邃黝亮的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莫晏,牙关咬
得格格作响,恨恨道。
「十五年前,皇甫少仲为了将赵氏一族赶尽杀绝,假传圣喻领了大批御林军闯进驸马府,一夕
间,红天盖地,手起刀落便是为地府添了一百二十余口的无辜鬼魂,那些人全杀红了眼,一个
活口都没留下。赵义早知有此一劫,多日前便将你悄悄地带了出来,使上偷梁换柱之计,邻镇
恰遇灾劫,多是无母无父的孤儿,遂在路旁随意挑了个与罗势形相仿的孩子,将我和他一块儿
藏于后院的一间柴房里,可他却看也不看我
一眼,只定定望着那当成替罪羊的孩子,好半天,溢出一声叹息──纵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他
却连一眼也不愿看我──唯有一回,那是在大军杀至后,我和那孩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冰
冰凉凉的,就如夏日常喝的冰镇梅子汤,凉爽极了,此时身上的伤已不疼了,耳旁再无人声,
渐渐地,我以为会这么死去,残破的门竟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赫然出
现在我跟前,我吃力的伸出手,只想抓住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哪怕是一眼也好,我希望能在死
前看一次他的笑容,但终究是我奢望了……他是个无情的男人,仅是冷冷地瞧了我一眼,举步
自我身边掠过,抱起另一个孩子,转身就走了。」
「那阵子,我的心死了、绝望了,也什么都明白了,只因为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的存在便
是他悖逆伦常的罪证,在他眼里,是肉中刺,是比畜牲还不如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虽前尘梦断,可他那最后嫌恶的眼神,是永远忘不了,也挥之不去的伤痛。
眼红如火,子矜面无血色地恨声道:「我恨!我恨凤后仅为一己之私赶尽杀绝,我恨那男人的
绝情,我恨你受尽他的呵护与怜悯,如此用心良苦,拚死就为保你一命,只因你是他最深爱的
女人为她最爱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只因保有你等于成全他的感情……然,老天让我活着,要我
留着一条命去杀尽我所恨的人。」
停顿了下,他两眼望空,像哭又像笑的说:「可是……他死了,早在十二年前就随他最爱的女
人去了,至于天后,我杀不得……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就此死去。总有日,她会后悔
杀了自个儿的亲生骨肉,这是一个作为母亲最大悲哀,我也要让她尝尝亲手子的滋味──」
子矜不断低笑着,越发高亢尖刺,似幽似怨,是极为不甘心却又悲凉万分的声调,令人听来不
觉浑身寒颤。
他只手抚上起伏甚大的胸口,忽然扬起森然冷笑,抬头便是手特白刃狠狠地朝莫晏刺去。
「兄弟!」
风潇剑惊叫出声,身形一闪,紧要关头之际为他挡下这直逼要害切切实实的一刀,划破长衫,
背部霎时刻出一道血痕。
那子矜反应绝快,知未能得手,立时往后掠去,看着离有十步之遥的风潇剑,心里恼愤不已,
可一见背上露出多得数不清的伤疤,他先是一楞,随即像是疯了似地仰天大笑:「哥哥,你真
幸运,当年的替罪羊想不到今日仍是你的替死鬼。」
风潇剑朝他啐了一口,连连冷哼:「闭上你的臭嘴!我背上的伤是打小便有的,哪里是啥替罪
不替罪──就算真替兄弟送了命,也是老子心甘情愿,关你啥屁事!」瞥眼见莫晏向来淡然的
面容竟掺有一丝黯然之色,他赶忙吼道:「兄弟你甭听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死有啥好怕的!
我说过,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上了。」
听得这话,子矜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眼来,那拚死护卫的神情,宛如守着什么天下奇珍,心
头一荡,垂目瞅向倒卧在镜台前的人儿,清秀的脸庞登时现出恍惚,喃喃道:「他……也曾和
我这么说过……」
锵地一声,他放下手中利刃,身子霎时无力似地瘫了下来,一双眼是眨也不眨地望着躺在地上
的男人,抿唇笑道:「我不恨他,却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
死了,谁来陪我哭、逗我笑,即使我仅是个侍童,他却疼我如兄弟、惜我如爱人……」那声音
像柔得出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赵管冰冷的脸庞,突然惨笑起来:「但他死了、死了!永远
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听不得那句话了……」说到此,清秀小巧的脸蛋已是挂上两行清泪。
他错了吗?
不……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一切,错是老天爷为何要留下他这条命,若然那程子死了,前事尽
忘,均归尘土,该有多好?
事已至此,一连串的迷团终于渐趋清明。
对于眼前该是自个儿的亲生手足,莫晏心里真不知应作何滋味,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只想开
口问个明白:「如此说来,这一切全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错!早在你拜别师门起,我便差人暗中跟踪,管是跋山涉水,走遍名川河山,甚至你行脚
到了哪个镇、哪间客栈落脚,我也了如指掌。」子矜冷冷一笑,睁起一双愤恨的眸子,仿佛惋
惜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吶!哪里知道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击!」
「他娘的!原来是你臭小子要杀咱们。」风潇剑冲动地向前跨进,不意竟让莫晏抬手挡了下来
。
「不,单凭他是绝不可能,背后定有原因。」莫晏头也不回地解释。
「哥哥,你可知道为何我杀不得天后?」子矜忽然回眸一笑,却是掺着苦涩。「不是我不愿,
而是没能,当日你在客栈中见到的那两人,便是我的师父。」
听到这里,莫晏全然懂了。他之所以下不了手,乃因那两人正为凤后所用,若然到时背上叛主
之名,他定无活命的机会,也就只得含恨而死。
说到底,他不过是借刀杀人,利用凤后夺玉的计策,继而主导整件事,这般几近天衣无缝的杀
人计谋,必是反复推衍之下而生。
如今,终是真相大白了。
然,他如此费煞苦心,仅是为了一平心中之恨。
思即此,莫晏不由得长吁一叹,默默看着俨如陌路人的亲生弟弟,忍不住问道:「你又为何要
告诉我这些?」
「我既杀不了你,我便要让你知道,好教你记挂一辈子,这辈子你将承受我的恨活着!」说完
,子矜搂着赵管的身子仰天长笑,嗓子竟是粗嘎难闻,面颊泪水奔流,笑到后来已不知是笑还
是哭。
「你──」唰地拔出长剑,风潇剑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在他身上剌个大窟隆,未料莫晏竟牢
牢箝住他的手腕,使力之大不禁让他低呼了声痛。「兄弟你做什么?为啥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
「再多的恩怨情仇,此刻也该了结了。」莫晏自语似的说着,眼神柔和地看向子矜,幽幽叹道
:「这十二年来,你费尽心思,得到的又是什么?除了恨意益深,再无其它。人生在世,不过
短短时日,韶华轻弹即逝,你何苦如此执着只为一泄胸中长达十多年的怨恨,却赔尽一生,赔
了爱你的人的性命,值得吗?」
子矜闻言不语,仅是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空茫地望着怀中的男人,面色渐渐惨淡起来,终于不
住嚎啕大哭。
莫晏看着抚尸痛哭的子矜,掩不住一脸落寞,半晌,转脸朝风潇剑低声道:「咱们走吧。」
*****
层层薄纱随风飘荡,凤后坐在幔帐里,映照微弱的火光细看平躺于木匣内的一束发丝。
「启禀天后,太子已死。」
两名尽忠的死士跪于阶前,她挥挥手,瞧也不瞧,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将人遗下,拿起匣
中的发束,摊于掌心轻抚。
她……还是下手了。
几番挣扎、几番踌躇,她终于下了个天下间最为残忍的决定──她,亲手毒杀了自个儿的骨肉
。
身为一个母亲,她犯下了滔天大错,可身为一个只想拥有权力的女人,她是胜利的。
捏紧发束,凤后愤而扫去几上的香炉,一滴滴的泪水自脸上流淌下来,不住掩面哀泣。
她成功了,不是吗?可此刻为何她竟觉哀痛万分,心头像是被剜去一块,痛得她恨不得就此死
去。
不知从何处溢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凤后茫然地抬起头,便见帷帐外隐约现出一道硕长的身影,
哀绝的面容倏地一凛。
「谁?」
冷风依旧吹拂,影影绰绰间,只见一张昔日的容颤恍然出现眼前,她惊了一跳,随即认出那双
幽蓝的眸子,怒问:「你来做什么?」
「十二年前的恩怨,我已不愿再提,可最后,只盼天后为草民解惑。」
「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莫晏当真直言不讳。「天后为何要杀了太子?」
凤后冷笑一声:「你不会明白的。」外人,水远不会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究竟是何等的仇恨,竟让一个母亲亲手子。」莫晏偏头低睇,微微冷笑道:
「当日您将假玉让公主交给太子,为的就是让我误认假凤玉实为太子有心夺取,好教我对其生
疑,是吗?此等栽赃嫁祸的作为,若非是仇人,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又怎么狠的下心来对自个儿
的亲生孩子下手?」
「住口!」她扬声大怒:「你怎么明白活在宫里的苦处?我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儿处处
是龙潭虎穴,哪怕错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百般的无奈,种种的身不由己,又岂
是你一个外人所能明白的?不是生,即是死,唯一能保命的就只有权力地位!」
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这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她除去前皇后亦是亲姊妹的同时,内心那未
被满足的欲望愈发烈炙,纵登上极至之位,可毕竟仍是一人之下,她要的是毫无局限的权力。
于是,她再次亲自扼杀了身上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骨肉。
然,已是不可悔恨了。
凤后合上眼,脸上愁戚尽褪,甚至不见一丝悲伤,摆出以往的庄严,低喟道:「至少,太子远
离了凡尘是非,不必活在充塞血腥杀戮的争斗中,他永远平安喜乐了……」
无声一叹,莫晏摇摇头,拔下腰间的玉佩,搁在几案上,抬眼望向一脸平静的凤后,缓缓地往
后退开几步,转身走至门口。
「凤玉,我已物归原主了。」话音甫落,人已大步离去。
凤后木然地看着案上的凤玉,恍然明白,以往自许的胜利,怎料是为人所利用而不自知,早在
她故作聪明将假玉充作凤玉时,莫晏即晓得,当年那场悲剧是由何人一手促成。
偌大的寝宫,唯有灯火辗转,凤后默默地抚摸玉面上的凤凰雕刻,十五年的恩怨在此时此刻,
终是尘埃落定。
而眼下,因此再起风云。
随着一声悄然叹息,代表她摒弃身为母亲的身份、拋去女人的幸福,只为追喙天龙。
数年后,凤后当真登高伫立,不再居于人下,终是取而代之。
至此,万人之上。
【尾声】
「真久!」
看着漫步走来的身影,风潇剑呸去嘴里不断咀嚼的杂草,黝黑的大脸虽有怨怼,一见来人逐渐
走近,不禁咧开一嘴的笑。
「让你久等了。」
拍拍身上的尘灰,风潇剑没好气地说:「你可终于来了,那里又不是啥好地方,作啥还待着不
走?」
莫晏净是笑着,却不答话,回首望向被层层高墙阻隔不见的天际,自喃道:「我还是不明白,
若一切的始点即是个错误,闹得这会儿,这七错八错,究竟是错在哪儿了?」
三叔要他为母报仇血恨,以求她含笑九泉,可复仇,当真能了结一切恩怨?
满心不解,风潇剑也好奇地跟着仰头望了望,忽见远处仿佛火光窜燃,焦味随风飘至鼻间,急
忙拿手指去:
「兄弟你瞧,宫里失火了!」
循声看去,东南方处果真大火炽燃,而那地方,正是太子东宫。
『我不恨他,却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死了,谁来陪我哭、
逗我笑……但他死了,永远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听不得那句话了……』
一字一句,清晰鲜明地在耳畔缭绕,莫晏像是明白什么了,沉默许久,终是不住摇头叹息。
兴许……四师父说得不错,尽忘前尘,无欲无求,才是最好的了结,人的欲念执着往往造就的
,是祸端。
蓦地,他转过身去,朝风潇剑浅浅一笑,颇为玩味地问:「如何?这便是你所向往的江湖。」
「啐,这江湖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再不想碰了。」不由得露出个嫌恶的表情,风潇剑忽而侧脸
过来。「兄弟你……」
话未完全脱口,便被莫晏笑着抢了去。「你还只当我是兄弟?」
「啥?」不当兄弟还能当啥?难不成做兄妹吗?
「初见时,你总喊我妹子,之后知道我是个男人,你便改叫我兄弟,可现会儿……」莫晏笑笑
,故意不再说下去。
皱眉思索,风潇剑「啊」的一声,似有领悟,用力击掌道:「我知道了!」他笑嘻嘻地大声叫
喊:「莫晏!……」咦?怎么听来怪怪,好象哪里不太对劲。他又试喊了一次:「晏儿!」好
似又太亲昵了些,叫起来怪别扭的。
「你果真还没想通透……」莫晏见他脸色多变,不禁摇头失笑,意有所指地朝他睨了一眼,薄
唇漾出一抹饶富兴味的笑,好心提点道:「你还记得我有个六师叔吗?」
「记得、记得。」风潇剑点头如捣蒜,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眼瞅着他半天,莫晏却只是含笑
不语,最后总算耐不住性子张嘴催促:「甭卖关子啦!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啊!」
莫晏慵懒地拋去一记「你真要听的眼色」,轻咳几声后,便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顿
了顿,刻意俯在风潇剑的耳边,细细低语:「我的那位六师叔,也叫疯和尚。」
这么说来,他的六师叔不就是自个儿的……「师父!」风潇剑瞪眼大叫。
「错了,你应当喊我师兄才是。」说罢,他随即朗笑大步走开。
好半晌,呆若木鸡的男人登时恍然会意,高旷的天际再次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立马
拔腿狂奔,所经之处翻起阵阵沙尘。
唇勾起淡淡笑意,莫晏不禁抬头仰望。晴朗蓝天,白云高挂,今日的天气真是好的令人心旷神
怡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