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戏梦(出书版)上 BY 卫风无月

作者:  录入:03-08

子霏有些恍惚。

好像这些年来在隐龙谷的时光,都如梦境一样虚幻不真实。他真的离开过帝都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总会想起帝都的一点一滴。他在帝都长大,在这里,快乐与痛苦的时光……

「子霏,」星华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点试探的意味:「你知道堕天湖么?」

子霏怔了怔,道:「自然知道。」

「那……」因为风大,星华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为什么堕天湖中没有生灵?所有落进湖中的,不管是人……是妖……是怪,全部消失于无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龙族……应该知道吧……」

子霏一直沉默着,直到下马时,星华才听到他说了一句。

「来自来处,归向归处。」

下马的地方是个极深的山谷,头上枝繁叶密连月光都透不下来。

行云显然兴致极高,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些。我看看……嗯,来了不少人。」

比他们站立的地方再靠下一些的低处,果然有不少人在走动。

平舟把马匹拴好,静静站在一边不出声。行云抢先走在最前头,星华跟在他的身后,子霏沉默地跟着他们向前走,听着树叶被踏碎时清脆的破裂声。

不知道心碎有没有声音。

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如果没有,又是为什么没有呢?这样巨大的隐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呢?

草叶被脚步碾倒,涩而不安的味道弥漫着。

「还好吗?」温柔得让人想落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

子霏站住脚,看着比他略高了一些的平舟。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美丽流动的光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线月光照射下来的关系,那微光看起来银雾莹莹,很像辉月的眼睛。

子霏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呢?」

「你好的话,就可以了。」平舟恬静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梦幻:「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了。」

「不,」子霏声音很轻,他们都不想吵到前面的两个人:「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快乐。不管我怎么样,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掌握着的。」

平舟不作声,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

「行云他……」

「我知道,他什么也不记得。」

子霏静静打断了他的话:「不记得,也不要紧,无论你是否介意,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既然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好,记不记得,也不重要。」

「可是你的心呢?」

温柔的声音,平舟的话语带着淡淡的哀悯:「你的心呢?不痛吗?」

子霏的呼吸一窒。

不痛吗?或许吧,或许不痛吧。

经常的、时时的痛。

痛也会成为一种习惯吧。

成了习惯之后,就比较容易忍受。

曾经有一段时间,对自己说,忘记了吧。

龙族擅水的法术,可以把一段记忆消除得毫无痕迹。曾经受伤,痛苦,背叛,相爱,失去……

如果没有在凡间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经历,没有经历过那样一个小人物的,不悲不喜的人生,没有那一点平和的心态支撑的话,可能真的……会选择了他们所说的,把之前那些都抹去。

「星华猜到了吗?」子霏转移话题:「他会不会也已经猜到了是我?」

平舟沉默了一刻才说:「不,他这个人藏不住心事,如果已经猜到,他绝对不能如现在这样和你像陌生人相处。」

子霏想了一想:「我想也是。」总算可以直接地问一个他很想知道的问题:「汉青还好吗?之前一直想问,可是……」

「他还好。」平舟的声音也轻松了一些:「在天城,医术有成,也有名声。」

子霏觉得安慰许多。总算他们过得都还很好。

有不少的人在黑暗中潜行,看来都是向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们在黑暗中各行各路,目标一致但是彼此敌视孤立。

既然说了是寻宝,那宝肯定是很稀少的东西。这么多人找同一样物事,结果当然不可能是皆大欢喜,所以彼此仇视也是很自然的事。

子霏觉得好笑,他甚至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他努力让自己分神,去想其他的事。

要找什么东西?这山谷里有潮湿的气息,子霏很敏锐地发觉,谷底有溪流,地下有暗河,湿气很重。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宝物呢?让行云和星华都这么兴奋。

平舟不再说话,行云走了几步,想到落在后面的两人,伸手过来拉着平舟一起前行。

虽然在黑暗中,平舟还是给了行云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慰的眼神。

子霏在面具下微笑。

平舟还是这么温柔,什么事都做得面面俱到,不累么?

行云对他这个陌生的人,也只会有这种淡漠反应的。

换了任何人,遇到一个戴着面具不说话,而面具下又有一张狰狞面孔的陌生人,都不会表示什么热情的。

地势渐渐狭窄,林木变得稀少然后几乎全部消失了,尖利的怪石嶙峋交错挡住前路。子霏他们四个人是不会被这样的地形难倒,但是身周却时不时有人发出尖叫和痛呼,应该是被犬牙似的尖石奇岩为难,十分辛苦。

然后身旁的脚步声渐渐少了,不知道那些人是慢下去,还是放弃了。

绵长而细密的呼吸声,只剩他们四个人而已。

行云在最前面捻着一颗夜明珠照路,四个人沉默着前行。谷底的风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吹来,头发在空中浮荡着,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等到前边第一个人停下来的时候,子霏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出神。

很奇怪,什么也没有想,就是精力不集中,用四个字来形容就叫「神游太虚」。

「从这里开始……」行云摸出薄薄的一块什么东西在看,和星华头碰头在研究:「这里有分岔,两边都有可能的,要是一个一个方向的找,肯定天亮之前是不可能把两条路都探完。我们分开来找,图你拿着,我记得路,如果谁先找到,就放一条光信出来。」

星华答应着。

「我们一路。」行云朝子霏招招手,夜明珠淡淡温和的光把他一张美玉似的面庞映得柔丽万分:「你是龙族,水性应该不错,这条路上有暗流,还得你多多照应了。」

和陌生人说这样的话仍自然而且从容的行云……

子霏有些茫然地点头。

久违的,行云。

又走了一段路,子霏只能默默地跟在行云后面,看着他的发梢在黑暗中有细细的闪光。

行云的身法很轻捷,那些几乎不可能钻过的石缝在他来说,好像根本不成问题。

「前面可得靠你了。」行云停下来,把衣服扎束好:「我水性只是一般,这段暗河很长,要闭气泅过去的话,非你帮忙不可,我可没本事在水里睁着眼辨别方向的。」

子霏嗯了一声,说:「你拉着我的手,不要放开。」

行云点点头,做深呼吸,拉着他的手。

「要一直向下,应该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行云把刚才那像是地图的东西摸出来给他看:「喏,你看,这条线一直向下。」

子霏看着那块非布非纸,倒像是硝制过的兽皮的东西,应了一声。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行云的那只手上。

修长的,少年的手因为练剑的关系,生着薄茧,却不显得粗砺坚硬,像是青色的,一株早春的柳树的枝条,那种弹力十足又柔韧的感觉。

两个人慢慢步入了水中,水很凉,行云打个寒噤,子霏立刻就发觉了。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侧头去看,脚下突然一跌,水流涌上来将两个人一起淹没了。

子霏握着行云的手,身子像是融入了水中一样从容而自如。行云嘴上说水性平平,实际上当然也不止是平平,只是水性再怎么好,他也不能像子霏那样自由而舒展。

水很凉,压迫着身体,行云憋着气,放松身体,被子霏拉着前行。

真不愧是龙族。在这种暗流激涌的水中,即使是鱼儿,也不可能如此悠然而迅捷的吧!

这样快的速度,手脚却根本好像没有动作,也没有换气。

如果不是被他紧紧握住而且离得这样近,根本不能想像这是真的。

水压突然一下子变得更大,像是肺里仅有的空气都被挤出去一样。耳朵里原来那种细微的杂声,变得像是巨鼓擂进来,嗡一声,什么也没法去想,什么都抓不住,脚踩不到底,眼睛睁不开。

唯一能做的只是抓紧那只手。那只手反过来握紧他,将他的身子向上拖。

行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贴在背后,输进暖暖的灵力。胸口窒闷的感觉好了许多,他发觉子霏环抱着他,移动的速度比刚快了一倍都不止。

水流巨大的冲力令头发像是被人从后拉住一样,衣衫像是绳索紧紧捆在身上,限制人的行动。

这个家伙真的不是人啊……

胸口越来越闷,耳朵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交响,行云忍耐地握拳。子霏的速度慢了一下,在水中准确无误地托起了行云的脸,嘴唇贴上来过气给他。

在阴寒的水中,那温暖的薄唇,送来行云渴求的气息。他几乎是贪婪地反抱着子霏的头,痛汲着他口中的空气,胸口甜美舒畅得直想大声叫出来。

子霏身子僵了一下,向后撤了开去。

行云和他贴得很近,一瞬间有种怪异感。很想把他拉回来,继续刚才那种感觉。

胸口的压力忽然骤减,「哗啦」一声响,两个人的头从水中冒了出来。

只听子霏的声音说:「好了。」

行云举着手里的珠子照明,四下看了一眼,这里地势比刚才那里显得低了些,气味也不一样。外面虽然也湿闷,但毕竟是流动的空气,这里却明显像是与外面完全不同的味道。

不是那种绿树的,青草的,苔藓的,湿泥和水流的气息。

是一种……很古旧的,封闭的,带着泥腥味的味道。

行云念了一个咒,把身上的水弄干。

结果回过头来却发现子霏身上根本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是刚刚和他从水里一起出来,真不能相信这个人下过水。

子霏的脸转向一边,轻声说:「看图上画的,应该是向左边去吧。」

真的是很奇怪的感觉。

行云觉得自己想把这个人脸上那个面具狠狠扒下来踩几脚,然后再像刚才那样去接触他的嘴唇!真的!

难道被水泡到神智不清了?

行云重重点一下头:「对,向那边。」他大步领先走在前头,重重地用力踩,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脑袋里那突如其来的荒唐念头踩扁踩破了,当做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究竟是找什么东西?」

子霏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题,行云那种压抑着什么似的古怪沉默让他也有些不安。

「找到你就知道了。」行云很不客气回了这么一句。

走了半晌,石洞变得狭窄不堪,弓着腰让人觉得很闷,行云突然问:「你身上熏了什么香?」

子霏愣了一下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有些慢半拍地说:「我……没熏香。」

就算有,也该都让刚才的水流冲掉了吧。虽然他有法术让自己身上不沾水,可是水流刚才还是浸湿过他的身体,那可不是假的。

「有吧……」

因为弯着腰,行云的吐字不是很清楚,那种朦胧的暧昧让子霏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行云还是那个行云,他还是飞天。

他用力摇了摇头,要摆脱那个错觉。

想到刚才在水里,行云的唇舌热切地反回应他,那时身体一下子热起来。

幸好刚才是在水里,因为头脑一昏沉,而水的凉意便一下子鲜明起来。

行云不再是行云了,他也不是飞天。

他是龙子霏,对现在的行云而言,他们只是陌生的人。

这个事实让他心头那种钝痛一下子变得尖锐。

却突然听到行云的叫声:「是了!就是这个!」

行云兴奋得一下子想要直起腰,头重重地碰在了石道的顶壁上,「咚」的一声闷响,他抱着头蹲下身去,痛叫起来。

子霏有些担心地上前看,行云挥挥手:「没事儿,你看这个。」

借着珠子的光,子霏看到地上有一株红色的草。

「这个草叫狐惑,还有个别名叫做『九尾的眼泪』。找到这个,就离那个不远了。」

子霏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这个那个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他一边痛得龇牙一边露出可爱的笑脸,心里也觉得替他开心。

看着他因为头痛而湿润起来的眼睛,水气氤氲的。

「累死了。」行云在那株草旁边坐了下来:「腰要断了,歇一歇。」

子霏想了想,也坐下来,两人中间隔着那株小小的红草。

行云显然高兴得很,手指轻轻抚触那红草的叶片,轻快地说:「这草有来历,你要不要听?」

子霏点了点头:「好。」

「那些只是传说……」行云掠掠头发:「很久之前,上界各族混居,狐族势大,引人嫉恨。

「狐族的王,是一只不知道多大年岁的雪狐,睿智沉静,名唤妖华,法力通天,狼族屡屡败于他手。那时狼族的头领叫做犴,明着不成,暗里也动了不少歪心思,总不能得逞。后来,妖华遇到一只小狐狸,就是九尾……

「九尾年少淘气,法力低微,常常惹祸。妖华心里喜欢他,将他留在身边照看。后来九尾渐渐长大,妖媚过人,天资聪慧,妖华亲自教授他本领……

「九尾和妖华相爱了。妖华为了去除九尾凶残的狐性,进窥天道,不惜耗费自己修为,为他易筋洗髓……九尾情动,妖华难以自持,与九尾合体交欢……妖华对九尾说,我爱你。

「可是听到了这句话的九尾,却突然迷了本性,一剑刺进妖华的心窝。九尾早被犴下了咒引,注定要杀死他的爱人。

「九尾刺伤了妖华之后,狡计得逞的犴血洗狐族,把奄奄一息的妖华钉在山壁上,活着剥去狐皮,而神智恢复清醒的九尾,被按在地下,一直从头看到了尾。犴得意至极,命人将妖华斩成碎块,强塞到九尾口中逼他吞食……」

行云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九尾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挣脱了捆缚,上去抢了妖华的狐皮逃走。犴追剿未果,自觉大仇已除,也不以为意。

「过了许多年,九尾披着妖华的狐皮,重回旧地,将狼族全族上下尽戮。九尾后来不知所踪。」

行云声音很轻:「狐惑据说是当年九尾吞食妖华血肉时,流下的眼泪所化。虽然是泪,却是淡红的血色。」

他又摸了一下地上那幼红的草叶,站起身来:「很玄奥的传说,是不是?有点太惨烈。」

子霏听得惊心动魄,嘴唇动了两下:「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行云微微一笑:「是传说中法力无边的,妖华袍。」

是么?

这么惨痛的一段传说,这样沾满血色的不祥之物,纵然法力无边又怎么样?

可是看行云一脸的踊跃,子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

山壁渐渐又宽阔起来,可以站直了身子通过。

夜明珠的光晕摇摇幢幢,影影绰绰,脚步轻响,衣料摩擦发出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子霏觉得一切真的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行云还是行云,只不过,不是他的行云了。

这长长的,不知道是天然生就,还是由外力开出的通道,究竟是通到什么地方?

「他们说狐惑草生处,定有妖华袍。」行云咬住嘴唇:「可是却没说该怎么样才能找得到……」

「为什么要找?」子霏忍不住问他:「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

「旁人都在找。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找这件宝物,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

行云回过头来,昏暗中一双眼睛极有神采:「我也有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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