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致始终都过于理智。我的事虽然不假,也着实难得令他相信。惟有一次趁栊致不在,我以十二万分澄澈的目光笔直地看向左豫让,直至看得他心里发虚匆匆低下头,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哀道,『学长,有什么事直说便好,别这么看着我……』
我的眼神更清亮了几分,真挚得几欲渗水。『豫让,我说的事你信吗?你相信我这未亡人之剖心语吗?』
他惶恐点头,继而发现不能轻易就改变立场似的补充性摇头。
『连你也不信我……』我泫然欲泣。
他慌忙抽了纸巾递给我,我浮着眼睛擦了擦,继续深情并茂着。
『豫让……栊致根本不信我,你也不肯信,我,我,活着真苦……不如死了的好!』
他慌了,忙握紧我的手安慰道,『我信我信,学长你说什么我都信!学长千万不可这么想!』
听此一言,我假戏真作竟确流出几行清泪。我反握住他瘦消的手情动道,『豫让,真谢谢你……』
他笑了笑,笑的很难看,怕是已在后悔方才答应得太快了些……他抽搐了下嘴角,颇认命地问道,『学长,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彻底,胜利。
我忍不住在心中摆出个“V”的手势,嘴角微翘地开始与左豫让讨论起如何回归“雪烟歌”的有效事宜,而我的每一项提议都令他好一阵晕眩需要许久方能恢复元气。
我开始把讨论出的方案一条条罗列在笔记本上,甚至兴致颇高地哼着小曲,而左豫让在旁几番欲言又止尽纳入我眼中,我理所当然希望他有话便直说了罢。
他紧咬下唇,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突然有所预感,便不愿听他说下去。他却在此时下定了决心非说出来不可。
『学长!虽然栊致不许我说……但我认为有让你知道的必要---医生说……你的这些记忆兴许只是昏迷期间残留的意识所拼凑的一场梦!你没有想过吗?!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发生……』
我垂下视线,不语。思维既混乱而又空白。
要说这可能我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在这崇尚科学与物质的世界里,有谁人认同这种事情的发生?!可是,那真切的记忆,被拥抱时的真实触感,因刺痛而被掏空一般的真挚感受……都一笔一笔镂刻进灵魂,牵动我的所有……如果这些真的是梦,我的寄托就此落空,我,何以存活?!
左豫让大约是因我的沉默或者说是逃避给激怒,他一转向来怯懦温软的样子摇耸着我的肩,声音急促而忧虑,『学长,你不能一直这个样子,人总是要向前走的,你的未来还有很多路……』
我暴躁地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
他愕然,松开我的肩,惊惶地看着我。
我将自己围困在双臂之间,压抑着精神的强烈摧毁感,竭力拼凑着些不完整的句子,
『……不要说,不要说……我其实都知道……我明白的……我都懂……』
殷青的墙,花白的病房。繁花紧簇亦显空旷的空间里,我持续着低低的啜泣,左豫让仍是那副无措的样子,呆立在我身旁。
不知何时,栊致已伫立于他身后,手臂缠绕过他的颈掩住他的面庞,指缝间渗出晶莹剔透的液体……
原来,落泪的不只是我。
谢谢你,左豫让。还有,沈栊致。
某个午后,阳光暖暖的难得不刺人眼。我倚着枕头随意靠着床头,与旁边已习惯他们照顾的两人共同品茗。嬉笑热闹过后,我揉揉微弱肿胀的眼睛开怀地笑,好久不曾这般笑过。他俩讶异地看向我,脸上满满的迷惑。于是我愈发用力地笑,笑得眼泪挣出了眼眶。他们恐慌起来伸手要探我的额,我笑得肚子抽痛,费力地拍开他们的手直道自己没事。他们哪里肯信都预备呼喊医生了,我连忙制止他们,努力揉着肚子平复了正常的笑容。左豫让颇感安心重新坐下,栊致皱着眉头去检查我的茶水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望此情景我又想笑了,见他们神情不妙的样子,我连忙敛住,转移注意力地直掐自己的大腿,可这么一掐,眼泪突然又出来了……
怎么突然如此好哭了呢……我以柔和的目光注视他们,用心的似乎到了要把他们深深铭刻在灵魂上的程度。
我说,『若有一天我的魂魄死掉只剩躯壳,请不要为我难过。相信我,我一定是在幸福---白寞扬可不是会言放弃的人!』
他俩大惊失色,开始对我说“要看开”之类的琐碎言语。他们当我是要轻生麽?!而我只是笑,言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哎呀讨厌了,谁要自杀了……
当日未过,在夕阳垂暮之中,我魂死,完完整整的白寞扬亦是。
二十: 天涯绝雪烟(终)<上>
『命当绝,石镂断,劫未满。』
魂魄死尽之前,其实我又见到了孟婆。那日的夜间,我睡得迷糊不清醒,遇得这似曾相识的女子时竟是呆然呓语,『孟婆,孟婆,何事需奈何,痴心净叵罗,望断回肠倒也逍遥快活。省得一碗浊汤洗尘埃,岂不快哉!』
那孟婆美目圆瞪,所言之语却是十成十的老道,『好你个黄口小儿!竟如此出言不逊,还嫌罪孽不够深重焉?』
我微一咋舌,倒也清醒了一半,偷眼瞅瞅那孟婆,心道这老婆子还是那般不与人亲近。继而我瞪大双目,几乎要将眼角撑裂,心脏剧烈狂跳起来,词语几乎不能结集陈语。『你……你你你……』
她颇不爽地斜睨我,『你个甚么!此前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你之事,要你尽管‘此去莫回’了罢,此番你还真合吾意把事情颠弄了个乱七八糟!适逢今日我倒要看你还有何路可寻?!』
『……不是梦……』我失神低语。
她露出阴狠的神情似乎很想将我捏扁搓圆了瞎掰使唤,却出人意料的并未多语,兴许也因为深知此举无益便任由了我疯狂去。
我狂喜狂笑,『不是梦,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哈哈……不是梦!栊致!豫让!听到没有?!不是梦!』
孟婆的耐性似乎已被消磨干净。她索性赏我一记爆栗打断我的胡言乱语,复而回归了那副冷淡神色,『如今你仅余阳数些许,惟有呆在现世里终了残生罢。‘雪烟歌’里,虽未缘满,然已归尘土了无他法,怕是不能回去了。好在你于现世之中心结已了有望圆满终生……』
『回不去了……?!』我微作滞愣,思考能力似乎有所退化。回不去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既然非梦,为何不能……我如同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无心无魄地反复着一句话,『我要回去,让我回去,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孟婆面色一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坠楼之后可有悔不该?拿叵罗断肠散谋于蓝弄尘之时可又有悔不该?』
我苦笑。岂止是悔不该当初?!我心中之苦,又与何人说?!
孟婆还在那絮絮叨叨着,大意为苍天怜我幼时孤苦因而给我机会甚多,此时若还不知足未免太不知好歹。我几欲对她跪下央求,然她那阴冷的目光告诉我那必是无意之举。
仰天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苍天意指慈悲为怀送我往至异界,却也不阻我万缕情丝牵系于虚无之事。然两境相隔,情亦难断。今朝醉也,明朝去也,宁些奈奈。
忽闻孟婆一声长笑,惊得我暂将一切忧愁感伤皆抛诸脑后。她笑的畅意,水红色罗衫亦随着她的动作临风颤抖。我虽不解,却也心知她这其中并无嘲讽之意。
待笑罢,她挪动纤纤玉足向移近了些许。她愈发森然摄魄的笑容令我惊惧得随之后退了几步,即换来她轻蔑凉薄的笑。
她冷道,『你若肯有所牺牲,也不是全无他法。』
闻言我又是激动又是惊喜,遂急道,『我愿意!』
她一个果决的手势制止了我,道,『你莫急,这牺牲……可非轻易能够承受起。这煎熬,百雪峰之行也未能及其十一!』
『百雪峰……』我的心神即刻游思到那峰顶的一片绚烂之景,那勾魂摄魄承载了一生一世的悲伤与爱恋的百雪,凝结作这世间最为壮丽的奇观---却是那般短暂地萍漾过视线里,事后也寻不到了记忆,寻不到爱恋之所系!怎生的煎熬……居然还能有更甚者?
她冷笑,『怎么,犹豫了?』
我紧含住下唇,『没有!百雪峰之炼狱岂能白过?再来一遭又何妨!』
她露出轻薄的笑意仿若在嘲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她的声音极为婉转动听,语气却是更冷了几分。『灵魂可以永生永世存活,每一轮回都有不同的爱恋一一铭刻。你可愿仅为此一世的情缘永远舍弃魂魄?!』
二十: 天涯绝雪烟(终)<下>
我睁大了眼睛,相信其中已写满震惊。我不懂,真的不懂。永世爱恋,竟多烦忧?一世倾心,夫复何求!
她却不肯给我消化的机会继续言道,『雪烟歌本是你所创之世,苍天肯容你妄为一次,岂可忍你妄为第二回?!尚且,雪烟歌之中所有人物尽是无心无魄,只是遵照自己的轨道行事,仅你一人拥有灵魂未免于理不合。因而,你惟有魂死才可偿今生所愿。---当然,魂飞魄散,你必无来生。』
我懂她的意思。魂魄若能留存,生生世世都有机会寻得镂刻进灵魂记忆的真爱,若魂死于此,我不仅失去了过去,也将失去未来。
我颤抖起来,怎生也料想不到原来世间竟存有如此残酷之事,莫大的恐慌占据了我扰乱了我的心,连灵魂也似乎因着自己的危亡而战栗。
孟婆亦将她的冷酷发挥到了极致,一字一顿,字如珠玑,『你且莫忘了,在那里,你可未必能记起蓝弄尘!』
身形一软,我伏倒在地。这于我,无疑更是一记重击!我几近崩溃,心脏的抽痛传达到四肢,又逐渐麻木……
不错,是了,在那里蓝弄尘选择的杨慕荻,而我……彻底不记得了他甚至于赵蕈麟……正犹如,两道异面直线的不平行不能相交,简直就是……毫无关系……
孟婆放声笑了,笑得既是满足又是无情,『如何?总该放弃了罢?斟酌之下,这牺牲确也不值得了罢!』
不错,不值得,确知不值得……
可如今,蓝弄尘已成为我一生之中挥散不去的梦魇,也更是,我的灵魂上永生不能磨灭的烙印啊……我当,何去,何从……
阖上眼,那蓝衣人就在跟前了,一声声呼唤的,却不是我自己的名字,哪一个都不是。
霎时,心如刀割。
『……我愿意。』
我愿意。
『……什么?』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难以置信。
『我愿意!你方才所揭的伤口,我还会痛……所以,我有必要为此一搏!』
她默然,久久地看我,仿佛从来都不识得我。
我撑起无力的四肢,起身走近她,与她四目相对,在她清冷的瞳孔中,我看见一双属于我自己的决然的双眸。
我已然冷静下来,轻声淡道,『我需要时间与朋友们道别,择他日,将我的魂魄随意拿去冲刷你盛浊汤的玉瓶子罢。』
再次踏入雪烟歌的世界里,日已近黄昏,金红色的昀光镀满了我的红发,红衣,红马,渲开无比耀目的光圈。
风寒没能弄坏我,鬼门关外走过一遭,还见到了如今已是朋友的朋友。
身体已不若从前那般绵软无力,我竟能感觉到,自己可以活上很久……然,心头总悬有些许零碎的镂空之感,惶惶无措间需要寻求依托。然而那是可以用一生来忙活的事,我并不着急。
夕阳隐没在绵延的山峦之间,那刚直的山的轮廓似乎在描绘一个亘古绵长的传说,那感觉……温馨得很。
路人告诉我那座最高的单独耸立的山峰名为百雪峰。此峰千奇,切莫随意靠拢。百雪峰……好喜欢的名字……每次念叨起这三个字,都仿若有融融的暖意自心底丝丝滑过……
我策马继续前行,不顾阻拦的。
被一道蓝影阻住了前路,猛一拉扯缰绳,马儿高扬起前蹄一阵嘶鸣。诸多怨意汇集起来急欲发泄,我抬眼瞟向那伫立于我的马前的男子。锦衣蓝衫,翠色长萧,紫红穗儿……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我歪着脑袋冥思苦想。
那张脸背着光而模糊不清,只有唇弯作特别的弧度微微轻启。他的声音如水,薄薄倾泻,尘质中仿佛有细小的颗粒纷纷扬扬,暖风被他兜进袖里,颇有“潇洒弄尘间”之感。
他说,『淘气了许久,朱鸾血珏该还与我了罢?还有,呐,何时回家。』
这人在说什么?!听不懂,却吵得我脑中轰鸣一片……
顺着他的手势所指,我俯首看向自己的腰间,一枚朱雀形状的薄薄血珏束于玉带上,安分地依偎着绯色长衫,玉的纹理与衣上的绣纹相互辉映!
刹那间,我泪涌如注,莫明。
——正文完——
番外之一《谁负箫音》(一)
我出身于以医术医理闻名的杨门,打小便活泼好动,父亲常常对着我连连摇头叹气,无奈道,这孩子哪里有医者该有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回敬地对他老人家作鬼脸,往往引得他一口气上不来将昏厥过去,于是全家上下大乱,我那彪悍的母亲操起一人重的金瓜垂满院子追杀我。
我虽调皮,医理却掌握得毫不含糊。出身武第世家的母亲也会在闲暇时教授我武艺。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家中上下莫不称我为当之无愧的掌门继承人。如果没有那一日,这一切都不会变。
父亲的一位至交寻上门来,将一件事情重托于我父。我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是大内侍卫,所托之事必然也不会简单。看得出来母亲很不喜欢那人,更不愿意答应他任何请求,而一向温婉的父亲却在此时执意答应了他。母亲的脸色变得很不好,却在见到那人露出放心的微笑以后七窍流血倒地而亡时变得面如死灰,一字不发。父亲并不惊讶地开始装殓尸体,见一旁的我露出惊奇之色而解释道,他来时印堂发黑面色青黄却眼角红热,显然是中了大内密毒已到晚期的症状。
所以你什么要求都答应他?!母亲歇斯底里道。
父亲缄口不语,只是默默地替那个人擦拭着冰冷的面孔。
他很好!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记得他忘不了了他,是吗?!母亲一下下捶打着父亲的肩,并不用力的。父亲无奈地扳住她隔开些距离,替她抹去迸出的泪水。
一直都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爱着父亲,而父亲总是清清淡淡的看不清心中所思所想。这情景我看不太懂,只头一次觉得母亲未免有些不可理喻。我偷眼看向那已合目的男子,面上满满的真诚,了无遗憾。
后来我终于明了那人所托之事为何---简直就是一件大麻烦,难怪母亲不肯答应。
偏屋中端坐一位少年,他背对这边,却可以描摹单薄的身形。我随父亲大大咧咧进去,他亦回首来看我。
他面露讶异之色,遂又似明了什么。他立起身来,身子瘦削却居然比我都要高出许多,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豆蔻之年的细致,与我年岁相若。他轻躬身形规规矩矩唤道,『杨叔叔,还有这位……』
父亲连忙扶起他,『太子殿下切莫行如此大礼,折杀了吾等!这位是犬子杨慕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