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我只是静静的擦背,他也不说话。
“小骞儿!”张诺终于还是开了口,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我肯定在听:“哥想过了,哥那样是不对,受点罚也是应该的。再说,你
三舅妈可是我亲妈,还真能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成!”
说着,他“哗啦”一声转过身来,攥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他说:“所以你心里别难受,也别怨自己,你这样
哭,哥心里更难受,比自己挨打还难受!”
听了他的话,我又低下了头,好一会,我带着满脸的泪痕冲他微笑着点头,我明白,我会一直微笑的。
“哗啦”,张诺被多福泼了个落汤鸡,泼完了还冲张诺嚷嚷:“二哥!你那跟个女人似的絮絮叨叨说什么呢!”张诺愣了一下,等回过
神来,“刷”的一下蹿出水池:“好小子!你等着哥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四)过了年,又是春暖花开了,院里的葡萄架开始往外抽芽,嫩绿嫩绿的,很浅。
春节时,我妈一个人来外公家过的年,她说以后每个暑假都会接我回家。对此,我倒不是很期待,反而觉得和张诺他们一起放爆竹更快
乐些。
我妈说我比在家的时候结实了,还和我说洛小迅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都长这么高了!”说着,我妈用手比了比我胸口的位置。
其实对于那个弟弟,我的印象只停留在我爸我妈吵架时,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小脸皱巴巴的揉成一团,辨不清眉目。
我妈带了很多东西来,有给我外公的,也有给我那些舅舅姨的,剩下的,就都是我的。其实我知道,我妈一直都觉得亏欠我,所以物质
上的东西,她希望尽可能多的给予我。
在这些东西里,有一顶棒球帽,藏青色的,似乎是很好的牌子,我妈说我戴上真帅,可我总觉得它更适合张诺。
我把那帽子拿给张诺时,我妈没栏,她只说了一句:“小孩子的友谊还真是……”还真是什么她没说出来。我知道她需要一个形容词,
可是她没找着,我也不知道,虽然我总和外公翻着辞典玩。
“真棒!”张诺带着那顶帽子,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吹口哨。我觉得张诺吹口哨的样子特帅,跟着学过,可总是吹不响,每次我一吹,张
诺就说想去厕所。
开学的第一天,郦瑞穿了件粉红色的大衣,衬得白白的脸更透亮。
“年过的怎么样?”她问我。我点点头,在纸上写:挺好,你呢?“嗯,也挺好的!”接着,她又说:“诺哥他们也都过得挺好的吧!
”我愣了一下,接着又点点头。
“我刚才瞧见诺哥了!”郦瑞说的时候两眼放光,晶亮晶亮的:“他戴那帽子真好看!”
我看了看郦瑞,在纸上写:我的,我送给他的。郦瑞看了,撇撇嘴,没说话。其实跟郦瑞说这些也没什么目的,可我就是想告诉她。
张诺被锁在家里了。
自打那次他闯了祸,他妈只要不在家,就把他锁在家里。我知道他特想出来,闲不住的一个人,被这样锁着肯定郁闷坏了。
那天我悄悄溜进他家的院子,看了看没人,就敲响了厢房的门。
是谁,张诺在门里问,没人回答,我在外面着急,还是一个劲的敲。是小骞儿吗,他又问,他说是的话,就敲两下。
“笃笃”,我叩了两下。就听他“嗵”的一下冲到门口,虽然我没看见,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冲到门口的。
他冲着门外喊:“小骞儿!门锁是挂着的,没锁,摘下来就行!”我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赶紧把锁摘了下来。
门一开,张诺就像被放生的小鸟一样,连蹦带跳。“走!”他说:“叫上多子他们,咱去河堤捞鱼去!”我有些犹豫,他看看我,说:
“不怕!赶在我妈回来之前你再把我锁上就行!”
那天玩的真高兴,捞了好多小鱼仔,张诺说把这些小鱼仔放在缸子里,能养上好一阵子。
和多福他们分手之后,我和张诺摇晃着手里的塑料兜子就往家走,他心情很好,还哼着歌,别别扭扭的调子,听不出唱的什么。
不过刚进胡同口,就看见张诺的妈妈站在他家院子前面,我俩“噔”的一下就顿在那了,这一玩,就忘了时间。张诺张着嘴,只说了两
个字:坏了。
“你给开的门!”张诺他妈问我,我点头。还没说什么,张诺他妈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手一松,一兜小鱼噼噼扑扑的全掉地上了。
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不是因为那一巴掌,是因为那些小鱼。看见它们一个个在泥地里打着滚、翻着白肚皮,我就心疼。
张诺不干了,“啪”的一声,摔碎了手里的兜子,我看了更是伤心坏了。那些小鱼都能长成大鱼的啊,可是,现在它们都变成了一具具
小尸体。
“你干嘛打小骞儿!是我让他开的!”张诺的倔劲一上来,又是梗着脖子跟他妈说话,我拽着他的袖子,冲他摇摇头,说:我先回家了
张诺他妈也觉得失手了,竟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瞪着眼睛看张诺,母子二人剑拔弩张,势同对峙。我赶紧给他妈微微鞠了一躬,匆匆
跑回家。
确实是我错了,冒冒失失的开了门,要是真的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我这巴掌挨的不冤。可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妈都从没打过我,
尤其是脸。
外公问了我一晚上,我就只是摇头。他急得手直颤,皱皱的,一直抖:“我家的孩子做错事,我会管,他要是该打我也决不手软!可是
别人不能打!”
转天,张诺的妈妈带着张诺送来一大把鲜桂圆。外公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说什么也不收,手也依然颤颤的抖着。张诺他妈有些下不来台
,脸青一阵红一阵的。我拉着外公的衣袖,朝着张诺眨眨眼,张诺会意过来,也跟着金爷爷、金爷爷的哄,总算是收下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鲜桂圆,剥开后,晶莹剔透,甘甜甘甜的,有些像荔枝,但比荔枝好吃,比干桂圆更是好吃百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三章
我和郦瑞成功跳级,到了多福的班。
(一)张诺那天特别高兴,说是要请我们吃好吃的。多福嘟嘟囔囔说是有事,就不去了。其实我知道,他是怕羞。
多福他爸一直说他笨,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现在两个小他一岁的朋友都和他上同年级,多少觉得有些没面子。
其实,我和你同岁。我把这话写在纸上,拿给多福看。多福看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其实,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行了!”
张诺说着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把多美也叫上!”
多美依然神气活现,只是见到了郦瑞时,忽然嘟起小嘴,不说话了。我们都看着发笑,这小丫头,她在嫉妒。原来,她是我们这些小孩
里唯一的女孩子,自认为自己是最漂亮的。现在忽然多了个漂亮姐姐,自然不高兴了。
“别臭美了!”张诺说着点点多美的鼻子:“就你,长得还没有你小骞儿哥漂亮呢!更别提你郦瑞姐姐了!”
一语点中要害,小姑娘眼圈泛红,泫然欲泣。“二哥!别再逗她了!”多福摸着他妹妹的脑袋,无奈的看着张诺。我瞥了眼张诺,这小
子笑得正欢。
“诺哥!”郦瑞拽拽张诺的袖子。张诺忍住了笑,看看郦瑞,又看看我,我没理他,只是朝他翻翻白眼。
“走!姐姐带你买吃的去!”郦瑞说着抓起多美的手。“今天他请客!”说着,她指指张诺:“谁让他惹咱们生气的!咱们多买些好吃
的!把他吃穷!好不好!”
郦瑞这招倒是真管用,多美立刻收势,变脸比变天还快,仰起脸,笑眯眯的跟着郦瑞去了点餐区。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一句
话:女人最了解女人。我忽然就想起了这天发生的事。
“还是有个女生好啊!”张诺叼着吸管,一脸若有所思:“起码下回多美要是再哭,还好哄点不是!”我和多福不想理他,我当时就想
,只要你张大少爷少招惹她比什么都强。我敢肯定,多福当时肯定和我想的一样。
(二)暑假时,我妈来接我回家。
她知道我跳了级,高兴的又是一把抱起我玩命亲:“我就知道我儿子肯定行!呵呵!沉了不少!”我躲着,依然“咯咯”的笑。
不像第一次坐火车那样兴奋,我甚至不想回家。那些晶紫色的葡萄、外公的故事、多福,还有张诺,两个月似乎被无限期的抻长了。
“我们回来啦!”我妈一进门就高兴的嚷嚷。我爸抱着洛小迅出来,脸上微微的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笑:“小骞,累了吧!快进去
歇歇!”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我爸和一年前的我爸不是一个人了。
我妈高兴的附在我爸耳朵上说,咱家小骞跳级了,我就说,我儿子行的。我爸只是笑笑拍了拍我的头:“好好学!”
“快叫哥啊!”我妈急赤白脸的冲洛小迅嚷嚷:“这孩子!一年不见怎么就不认识了!这是你哥!你哥!”我妈指指我,依然很生气的
朝洛小迅嚷。
半天,洛小迅只是更往后的缩在我爸怀里,我妈不依不饶,非让他喊“哥”不可。看着洛小迅咧开嘴叉子马上就要哭,我赶紧拽住我妈
的袖子,冲她摇摇头。
“算了!孩子不想叫就算了!”说着我爸哄着洛小迅,走进了书房。当时我就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一年前,我爸甩下一句“不可
理喻”,也是这样,抱着洛小迅,进了书房。
我和洛小迅被送到了奶奶家,爸妈平日要上班,周末才接我俩回家。我这才知道,幼儿园也是有暑假的。
奶奶也有温温的笑,也像外公那样,有一头夹杂着点点黑发的银丝,可是我知道,她和外公不一样,她不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不能像
洛小迅那样,可以奶声奶气的叫她“奶奶”。她每次听见洛小迅这样叫她的时候,就会抱起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给熨平了,可她见我
时就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总是微笑着,笑得很客气、很疏离,就像我爸。
洛小迅一直对我不甚亲近,他从没叫过我“哥”,我时常会想起多美,甜甜的眯着眼睛,叫着“小骞哥”。
洛小迅每次都会躲在房间的拐角,看着我在书桌上写作业。小学的暑假作业花花绿绿的好几本,而且越到后来越多,没什么实质作用,
就是能绑着人,少些玩耍的时间罢了。
每次我发现他在盯着我,我就会笑着朝他招手,叫他过来。可他总是抱着他的那只玩具狗,“嗖”的一下,转身就跑,比只小兔子还快
。那时我总会摸摸自己的脸。看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不然怎么会把孩子吓成那样。可是我看了,什么也没有。
相形之下,洛小迅和小姑家的妹妹更亲近些,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可甜了,玩具、吃的都和她分,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关系吧。
有时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会有些黯然,眼睛也会涩涩的,流出些许不知明的液体。但深吸一口气之后,那些心情和那些液体就又都不见
了,让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伯和姑姑们经常到奶奶家来,看到我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围住我一起嘘寒问暖。
可是他们似乎忘了我是哑巴,只能张嘴不能出音,不过他们自说自话的本领很高,有时甚至不用我回答,我知道,他们的问话都是设问
句。“就是自问自答!”,老师是这样解释这种句式的。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呆在奶奶家的时候似乎有时会失聪,只能看见他们嘤嘤嗡嗡的张嘴,却听不见丝毫的声音。选择性失聪,很久之后
我跟张诺说起当时的心情时,是这样解释的。
奶奶家住楼房,有设施很齐备的浴室,奶奶也会拿好干净的换洗衣服放在架子上。可是我就是怀念起外公家了,我光溜溜的站在院子里
,冲得一身沁凉。院子里有晶紫色的葡萄,满架都是,一仰头就能看见。
在那我也没有失聪,因为我明明听得见外公在夏夜昏黄的路灯下讲的好听的故事,还有张诺叫着的软软诺诺的“小骞儿”。
妈,以后暑假别解接我回来了。我用唇语告诉我妈。“小骞,你说什么?”我妈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恍然大悟,我妈不是张诺,不懂
我的唇语。我又用手语把我刚才说的话打了一遍。
我妈有些为难的看着我:“小骞,妈妈知道自己没能好好的照顾你,我……”她有些哽咽,我知道她很爱我,她现在很难受。
我用手抱抱她,告诉她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太想外公了。后来我妈和我说过,我从小就太懂事,懂事的让人心里发疼。
就这样,我在家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又被我妈送了回去。
我跳脱着飞进院子,就像一只小鸟一样。外公迎出来,堆满皱纹的脸上笑得沟壑更深。
张诺看见我站在院子里时,有一瞬间的愣忡,紧接着冲过来一把把我抱住,高兴得直蹦高:“小骞儿!还真是你!都以为眼花了!你怎
么回来了!”依然是软软诺诺的尾音,撞得我心尖上又是一颤。
想你们了,我眯眼笑着,用唇语告诉他。“我们也是!多子也天天念叨你!别走了!可在别走了!”张诺看着我笑,可眼神却分外坚定
。我用力点点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三)郦瑞还是我的同桌。
老师把我们介绍给新同学的时候,她一直挺着胸脯,像个骄傲的、小小的公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腰挺得笔直。
同学们知道了我的特殊情况,可鼓掌欢迎我时,还是很响亮,我心里暖暖的,就像一条温温的小河流过。多福鼓得最带劲,胖胖的脸上
笑得扯出两抹红晕。我回座位时,路过他的身边,两个人笑着狠狠地击了掌。
放学时,几个人膀子搭着膀子,几乎占据了整条窄窄的马路。郦瑞一直笑着,听着张诺他们哼着变了调的歌,艳丽得像是一抹晚霞。我
也扯着脖子,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是听着那歌声,我就是觉得那是从我的嘴里唱出来的。
再没有人拿我和郦瑞开玩笑了。“真好!”郦瑞是这么说的,我也点点头,真好。
张诺开始有了烦恼,有时自己闷闷的不说话,让人感觉特不舒服。这么能闹的一个人,忽然就安静了。
多福问过他为什么,他总是说你们小屁孩不懂,然后又闷着头,开始做英语题。我凑过去看,满纸的英文,爬的像蝌蚪,可比他的汉字
写得差多了。
就从那个学期开始,张诺就不怎么和我们疯跑了,只是偶尔路过,看见他家的窗子还透着灯光,那时已经很晚了。
我听大人们说过,原来的六年制要改成五年制,张诺正忙着考中学。
我再去找张诺问题的时候,发现他正埋在大摞打大摞的试卷里,看见我,眯缝起眼睛让我坐。
我问完了题。他说:“小骞儿!帮我订订卷子吧!”我点点头,大大的订书器拿在手里就像凶器。
我把那些散落的卷子码的整整齐齐的。拿着订书器,努力的往下压。卷子上面全都是张诺的字,四四方方的、像蝌蚪的,都是出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