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微一迟疑,便即跪倒,抬头道,“求陛下救救臣的家人……”言辞恳切,神色忧急。
我闻言一怔,忙伸手扶他,道,“什么事,起来说……”
他却不肯起身,急急道,“陛下,臣从前糊涂,行事狂悖,亏陛下仁恕,留臣一命,如今臣诚心悔过,只求能略赎前罪……臣的家人乃化外蛮夷,不识礼数,做错了什么,都是臣教管无方,只求陛下宽恕……”
我立时明白了,蹙起眉,打断他道,“有人找你家人的麻烦?”大苑亡国之时,所有王族亲贵都被带到了京城,关在了京郊一处大宅之中,那全是他至亲至近之人,想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却没再开口。
我追问道,“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关系,你告诉朕。”
他看了我半天,低下头道,“是晋荣……”
“晋荣?”我侧头想了想,原来是他,兵部尚书晋安的二儿子,武威将军。我奇道,“那人平时也没听说什么有劣迹,你是怎么惹上他的?”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然后,淡淡道,“陛下忘了,前两次带兵征讨大苑的,就是他。”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时我登基不久,半分心思也没放在朝政上,自然记不住这件事了。想是当初攻打大苑之前,人人都觉得一介弹丸之地,还不是唾手可得,晋安必也如此认为,所以才把差事交给了自家孩子,以为他积功铺路。谁知,竟意外碰到了一块硬骨头,两次无功而返,大失颜面,这仇自然是结下了。
我沉吟片刻道,“你放心,不管从前怎样,如今你已是大燕的一等伯,你的家人朝廷自应照拂,这件事,朕会处理。”当日,纪炎在金锐围城后不久,即开城投降,为示宽宏,他虽为俘虏,但仍被送了个抚安伯的爵位,也是御赐钦封。更何况,如今纪炎已是我的人,我总不能让他的家人任人欺凌。所以,无论为朝廷颜面,还是为我自己,晋安的做法都该制止,因此,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大概没料到我答应得如此痛快,纪炎呆了一下,脸上才露出喜色,然后叩头谢恩。
我没拦他,安然受了他一个头,随口问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就是在为这个发愁?”
他抬起头,似乎不知我为何有此一问,愣了一下。
我也不等他回答,笑道,“好了,别担心了。今天还有事,朕就不多留了。以后有什么事,尽可让人来对朕说。你既己是朕的人了,朕自不会亏待于你,顾虑不必太多。”
他一下抿紧了唇,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半天才应了一声,“是”。
和李棠离开霞云宫,李棠一个劲地偷眼往后看,最后,凑过来,一脸欣慰道,“真谢谢陛下了,我看纪大哥现在心情好多了……看来纪大哥真是爱惨了陛下,陛下只和他说了这么会儿子话,他就开心的不得了,真是……”
我……大哥,拜托你,能不能别再刺激我了……下次我再相信你的话,我就和你一样,也是白痴!
再也忍不住,我打断了他,问道,“小棠,你老实告诉朕,你是不是喜欢他?别怕,朕不介意。”
李棠傻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笑了,自己答道,“看来是了……那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儿地把我们往一起凑呢,那你不就更没机会了?”
李棠神色一黯,低声道,“可是,他喜欢陛下……”
我无语了,好吧,好吧,要不人家都说,纯洁善良,纯洁善良,看看这位,就知道这两种品质的确有关了。
我轻叹一声,道,“朕不会把他关一辈子,终有一日会让他离开,你也不要有什么顾忌,如果喜欢,就大胆努力……若你们两个真能两情相悦,朕答应你,到时让他带你离开……”
李棠这回是彻底呆住了,张着嘴,再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道,“朕是说真的……不过,你也不用太感动,朕不过是因为腻了,才不在乎,可不是因为什么宽容大方之类的……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他仍是傻傻看着我,我一笑,转身离去。
抬眼看看天,日正当中,怪不得热出我一身汗,还是回我的乾清宫吧。刚刚叫人传话,我中午回去,安信此时必已备好了冰镇酸梅汤,等我回来喝了,呵呵,我要回家了……
63.两日(下)
路上吩咐老李去找子玉,请他查查大苑旧人的情况,是不是有人故意找他们的麻烦,有消息告诉我。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尽快办好,我的优点本就不多,言而有信勉强算一个,要好好珍惜。
回到乾清宫,果然,不但有冰镇酸梅汤,还有新贡上来的西瓜,井水刚湃好的。我这叫高兴啊,感激地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给旁边的安信,然后,扑上去就开吃。余光扫见安信似乎仰天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喝完一碗汤,吃了一块西瓜,我一抬头,才发现小福子和小礼子还立在一旁。于是,我赶紧道,“你们陪朕走了一上午,也累了,去歇着吧。”
小福子称了声是,转身退下,小礼子一脸感动地看着我,结结巴巴道,“谢,谢谢陛下关心奴才,有陛下这么仁,仁厚的主子,是奴才的福气……奴才不累,陛下让奴才留下服侍吧。”
我乐道,“得了,瞧你一脑门子汗,歇歇吧。”
他这才躬身退下,走在前面的小福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鄙夷。
我侧头看看安信,安信正看着小礼子的背影,微微蹙着眉。
我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提声道,“你们也都下去吧,这里只留安总管一个就够了。”
众宫人闻声退下,我向安信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拍拍旁边的椅子道,“来,信信,坐下一起吃。”
安信老实不客气,拧身坐下,捧起一块最大的西瓜,就吃了起来。
我笑咪咪地看他吃完,才道,“信信啊,你还在生小礼子的气吗?”
“生气?”安信冷哼一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是那种没事和手下人治气的人吗?”
我赶紧改口道,“是是是,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不过是我的奴才,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又怎么会和他一般见识……何况,信信最是宽宏大量,又怎会为点小事计较。”
安信上下扫了我两眼,扑哧一乐道,“这阵子,你让小礼子跟着,倒也没白跟,这拍马的本事学了不少啊。”
我讪笑道,“我这说的可都是真话……前阵子,为了二哥的事,我私自把小礼子提了上来,你不怪我吧。”说完,我就眼巴巴地看着安信
对小礼子,我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先因为我出宫的事,让他挨了一顿打。后来又为他和安信吵架,安信再宽宏,心中也不免对他有了芥蒂。更何况,后来我背着安信,照顾二哥,把他破格提到了我身边。我是方便了,可是这样一来,安信恐怕对他更是不喜,而宫中其他人也难免把他当作了嫉恨的目标。就算安信不做什么,底下人恐怕也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虽然小礼子没说什么,但我猜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这从他每天青黄的脸色,和整天战战兢兢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出。原来不太会说话的人,现在张口就是阿谀奉承,整日小心翼翼看我脸色,似乎唯恐连我也放弃他……看着,也真是怪可怜的。
这事要解决,首先就要先顺了安信这口气。只有安信不介意了,底下人多以安信马首是瞻,小礼子的日才能好过些。若安信肯照拂他,那就更好了。
我心中这么想着,脸上满是期待地看着安信。
安信侧头想了想,犹豫道,“先前我以为他是忠里藏奸,靠不住……可后来,你私藏了二殿下,一直让他在外伺候。他不是笨人,不会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看出来。如果他向太后告密,就是一场大富贵,可是,他却始终守口如瓶……或者,是我先前看错了也未可知。”
我大喜,能让安信认错,这可不容易。我连忙接道,“信信也不用太在意,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识人更难的事了,偶尔失一次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安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么,那小子向你诉苦了?”
我连声道,“没有,没有……只是他因为我惹你生气,我有些愧疚……”
安信笑道,“你放心,只要他好好做事,我不会为难他。我手底下,也不会有因为嫉妒,而给自己人使绊子的事情出现。”
一块石头落了地,让安信说出这话,我也算对得起小礼子了。我赶紧拿了一块西瓜,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安信接过,吃了两口,抬头问道,“二殿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准备怎么安置?总不能让他在这里藏一辈子。”
我想了半天,皱眉道,“太后一直在找他,如果可以,我是想把他送出宫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可是,一直没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带出去……如果让太后发现他,他就死定了。”
安信挑眉一笑道,“你没把他送走,只是因为这个?”
我脸上微微一红,装傻道,“什么?”
安信看了看我,然后一笑,没再说话,开始低头专心吃西瓜。
我松了口气,我就知道瞒不过安信……把好好一个大美人送走,我自然舍不得,何况,送走就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更何况,那个,我好久好久都没碰过他了,好歹也等我饱饱吃一次,再让他走吧。
一想到二哥那张倾国的俏脸,我不觉有些心痒难挠。好久没见了,说不想是假的,安信说他身上的伤好了,却不知凝碧膏是不是真的管用,到底有没有留疤,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那样……想着,想着,我已经没心情吃瓜了,偷偷瞄了安信一眼,又一眼。
终于,安信轻笑一声,瞟了我一眼,无奈地道,“好了,我知道你坐不住了,不用在这儿陪我,这瓜不错,你给他送几块下去吧。”
知我者安信也,我一下乐了,特痛快地答应一声,捧上几块瓜,一溜烟就钻进了密道里。
可是,等我站到密室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刚刚因为要见到二哥而产生的兴奋渐渐退去,终于想起,我可还欠他一个解释呢,也不知我想的应对之法,能不能奏效,心中不由开始忐忑起来。
嘿,早死早超生,总不能躲一辈子……这么想着,我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二哥正坐在榻上,面前小几上摆着棋盘,他一手支颐,一手拈着一枚棋子,正望着棋盘发呆。旁边扔着几本书,一本翻开着……看着这幅场景,我不由开始反省,这么多天,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不是太过分了。安信事忙,不能总陪他,这些日子,他不知过的有多无聊,无聊到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了。
他闻声抬头,看到我,一愣,然后只是静静望着我。我本来心中就有鬼,被那双明澈的眸子盯着,忍不住开始心里怦怦直跳,连解释的话都忘了说。
我们就这样深情对望了半晌,突然,他微微一笑,随即放下棋子,迎了上来,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回来了?”
我大吃一惊,我以为,再见到我,他一定会大发脾气,至少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不管是为我当时假公济私吃了玄瑾,还是后来把他一个人仍在这里半个月,他都有足够的理由生气。所以,我已经做好厚着脸皮,赔礼道歉的准备,没想他却是这种反应。
因此,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接着想起西瓜,忙递过去,陪笑道,“西瓜不错,快尝尝。”
他将棋盘收起来,接过西瓜,放在几上,抬头看看我,却什么都没说,又笑了笑,才道,“坐。”
我点点头,坐了下来,他也坐下,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抬头看看我,若有所思……现在的气氛,和我想象中差得很多,意料中的质问没有来到,我准备的都落了空,一时我竟不知说些什么。眼看场面冷得难堪,我连忙又道,“吃瓜,吃瓜。”
他似乎恍然惊觉,看看我,又是一笑,真的拿起一块西瓜,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我心里开始打鼓,这是一个什么状况?老虎改吃素,二哥竟然不损人了?可是,没挨骂,我却一点也不高兴,他这个样子,比前阵子要生分多了,这可不行……好吧,你不说,我说,我倒要看看,说起那件事,你还会不会这么冷静。
于是,我清了一下嗓子,看着他道,“我想,那天和后来的事,安信应该也都告诉你了。不过,关于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解释一下,嗯,就是,嗯,我和玄瑾那个,那个,真的只是为救他而演的戏,你信我好不好?”开始还是一本正经,后来实在忍不住,涎皮赖脸起来。
我说完了,就一脸真诚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眸子清亮,却映不出他的心思,好一会儿,他又是微微一笑,道,“我相信。”
怎么还是这样,我慌了,骂我好不好,别这样啊。好吧,好吧,我老实交待好不好,“那个,那个,其实,我承认,我的确也有点,过了,我是说,我是说,或者本来没必要,没必要……不过,我见他没反对,所以就,就……我承认,我是想趁机占点便宜。你相信我,我却做出了那种事,你要骂我就骂吧。”说到这儿,我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看都不敢看他了。
谁料,想象中的瓢泼大雨并未来临,仍然只是沉默。我偷眼看他,却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就见他脸上慢慢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最后,冷笑一声道,“既然他自己都没反对,我又有什么立场骂你。”
我真的急了,再顾不得面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可怜兮兮道,“二哥,二哥,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好不好。”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露出这种无赖嘴脸,愣了一下,就皱眉看着我。我也豁出来了,只是厚着脸皮,抓着他的手撒娇。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拍开我的手,鄙夷地道,“陛下今年贵庚?”他脸上表情变化不大,可我怎么就觉得一瞬间冰雪消融呢。
我开心了,抬手就把他的手捞了回来,紧紧抓住,嬉皮笑脸道,“二哥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
他皱着眉,一边作势要抽出手,一边冷冷道,“请陛下放手,我手上都是西瓜汁,小心脏了陛下的手。
我抓得更紧,笑嘻嘻道,“西瓜汁好,我就喜欢西瓜汁……”说着,笑容转淡,缓缓俯下身,低下头,然后,突然含住了他的手指。轻轻吸吮一下,我抬眼斜睨着他,腻声道,“这西瓜,可真甜……”说着,舌尖慢慢扫过他的指端。
他愣了一下,表情未变,手上力量却骤然加大,随即又突然放松,最后,也是微微一笑,低低道,“是吗?那你就好好尝尝吧。”说着,手腕向前一送,整只手指都伸到了我的口中,关节微微弯曲,指甲轻轻滑过我口腔柔软的内壁。
我一个不防备,麻痒的感觉从口中直传到心里,连心尖子上似乎都痒了起来,身上不由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