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我傻了……这算啥?威胁?还是,调情?……望着玄瑾拨马而去的背影,我呆滞了半天才清醒过来,然后,脸腾一下热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兴奋的……终于想起来看看前方,小周和独孤熙正说得兴起,并未注意这边,我这才放下了心……一句国舅爷已经让独孤熙脸青了一路,如果看到刚刚的场景,还不得立时晕过去。
后来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刚刚的事情,偷偷地一眼一眼瞟玄瑾,心中乱七八糟,不过,之前晦暗的心情却消失无踪了。
而玄瑾却恍若无事,甚至连看也没再看过我一眼。
就这样,穿林越溪,又行了数里,我们终于到了枫溪老人的隐居之所。
那是谷中溪畔的一座小院,再平常不过,若不是当初二哥曾详细说过路径,就我算见了,也不会想到,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枫溪老人的居所。
我叫住玄瑾他们三个,下马,行至院门之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然后,寻找支持似地,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三人。独孤熙和小周分站我身后左右两边,独孤熙一脸沉静,从容自若,见我看他,向我轻轻颔首,微微一笑。小周一脸满不在乎,见我看他,也是一笑,向我抛了个媚眼,我汗……再往后看,玄瑾站在不远处,正负手,抬头,向四周丛林之间环视……看他们一个比一个镇定,我不由暗自羞惭,看来,就我最沉不住气。又压了压有些急促的心跳,我转过身,微微挺了挺胸膛。
许久,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谁啊?来了……”说话间,一阵脚步声响,然后,嘎吱一下,门开了。
我抬眼望去,就见门后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青衫布衣,却是容颜清秀,见到我们,有些诧异,问道,“请问几位有什么事吗?”
看来是枫溪老人的僮儿,于是,我连忙霭颜道,“请问这位小哥,枫溪老人是住在这里吗?”
谁知小僮闻言,一下变了脸色,不耐烦地道,“我家主人不在!”说着,就要关门。
这时,身后的小周开了口,只听他冷哼一声,道,“看来,枫溪老人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小僮的手一下停了,抬头怒瞪着小周道,“你说什么!”
小周笑道,“不对吗?观其仆,知其主,仆人无礼,主人无德……”说着,转头向我道,“公子,看来这人,我们不见也罢!”
小僮一张脸被气得通红,回头似乎要喊人。
我大喜,看来有门儿,他定是气不过,要叫主人出面了。
谁知,他嘴张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然后,慢慢转回头,看着小周,狡狯地一笑道,“你激我也没用,主人不在,不在,就是不在!”说着,又是得意地一笑,抬手就要关门。
我连忙扶住了门沿,陪笑道,“小哥莫急,有封信麻烦你交给你家主人,若他还不肯见我们,那我们一定立时就走,再不纠缠,如何?”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二哥的信,递了过去。
小僮半信半疑地接过了信,犹豫一下道,“好吧,你们等会儿。”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我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不由回过头,对小周露出了一个苦笑。小周倒是不以为忤,呵呵一笑……唉,我都忘了,这家伙脸皮超级厚,这点小事,气不着他的。
这时,就听门内又响起了脚步声,不过,来人应该不是刚刚那个小僮,因为步声缓慢拖拉,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我暗自高兴,看来,这回是枫溪了,这样的步子,明显是老人的。
谁知,门一开,我大失所望。就见门口一人,年纪不过二十许,容貌倒是颇为俊朗,只是有些太邋遢,头发胡乱盘在头顶,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件外衫,露出内衫,可以看到内衫的左襟掖在中衣里,右襟却搭在外面……可惜,以他的容貌身材,本来算是一个上品……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以他的年纪,一定不是枫溪。
果然,就见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们几人一圈,然后,懒洋洋道,“我师父真的不在,各位有事吗?”
我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又振作了精神。虽然见不到枫溪,这人是枫溪的弟子,应该也不简单,若能收入麾下,应该也是大有裨益。即使不行,和他混熟了,再见枫溪总也不难了。于是,我露出了一个最甜美的微笑,道,“久闻枫溪老人大名,今日特来拜会。既然老先生不在,而先生是枫溪老人的高徒,那么若能请先生赐教一二,也是一样……就不知我们是否有这样的荣幸了?”
那人看了我半晌,看得我有些发毛了,才微微一笑道,“几位先请进来吧!”
耶!终于可以进门了,不容易啊!
95.访贤(下)
那人将我们让进堂屋,分宾主而坐。然后,我终于知道了,这位名叫苏黎,是枫溪老人晚年所收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叙礼完毕,我偷眼四顾,就见屋中陈设虽然简朴,却不简陋,反而自然流露出一种清雅大方的韵致,足见主人品位。僮儿上茶,茶香甘醇而回味不尽,饶是我当了这么久皇帝,也很少尝到如此佳品,而且,奇的是,我竟品不出这是什么茶,真是有些丢人……于是,只好干巴巴赞了声好茶,就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低头,却见二哥的信就放在桌上,却并未拆封。
这时,只听独孤熙接道,“不错,果然是好茶,清怡隽永,这样极品的雀舌,非黄山那样钟灵毓秀的地方不能出品。”
那人闻言,看看杯中茶,然后,哈哈一笑,抬手一饮而尽,道,“没错,是不错,特别是前一阵天热的时候,喝起来特解渴……为了这个,师父让我专门跑了趟江南。带回来了,他却不给我喝,说给我喝是糟蹋了好东西,今儿也是借你们的面子,我才喝到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旁的僮儿哧笑道,“哪儿有你那么喝茶的,可不是浪费……要不是这春茶放到这会儿已然有些陈了,你以为我会给你喝?”
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原来是陈了才给我们的,这僮儿也太会说话了些。抬头就见独孤熙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僵在那里说不出话。小周却是呵呵而笑道,“这就是令师有些拘泥了……但凡物件,不过是让人用的,用的人合了心,就算物尽其用了。譬如这茶,是浅品,还是豪饮,端看主人心意,让主人心情舒畅了,那就行了,对不对?”
苏黎连连拍案称是,气得一旁小僮直骂粗鄙。
这时,玄瑾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江南山明水秀,物产丰美,的确是好地方……只可惜,总有前朝余孽生事扰民,甚至,公然劫掠官府漕运,使南北水运颇受影响……若非这样,江南诸物运到京师,就可更加便利,再要尝到这样的好东西,就不用大费周折了。”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顿时有些严肃起来,独孤熙抬眼望向苏黎,小周也住了口,嘴角含笑,看着苏黎。
开始了……我自然知道,玄瑾说这些,不只为他大哥解围,更是存了考较之意。在座皆是自命才智过人之辈,若今日见的是枫溪老人就算了,一个无名小辈,也难怪他们不服。就算是我,也不免想试试他的斤两。
这个苏黎,一下被六只眼睛紧紧盯住,竟混若不觉,死皮赖脸又向一旁的僮儿要了一杯茶,一口喝完,才笑眯眯看向玄瑾道,“所以朝廷才派玄冥教坐镇江南,打击乱党,想必总有一日能把乱党杀尽,到时就好了……张兄,要对朝廷有信心!”因为不知他的底细,所以我们告诉他的都是假名。
这回我差点被呛死……就见他望着玄瑾,一脸真诚,玄瑾的眼睛已经眯起来了。和玄瑾一起这么久,我自然知道,这表示他已经有些生气了……这个苏黎,就算敷衍了事,也不用这么明显吧……我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安静了一会儿,就听独孤熙轻咳一声道,“话虽如此,只是乱党刁顽,自开国以来,虽屡受重创,久已无力掀起大的风浪,却如春草,烧之不尽,略有松懈,便生异动,如此终非了局……苏兄高才,不知有否妙法能一劳永逸?”
苏黎闻言,看着独孤熙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一笑道,“妙招没有,兄台若非要问在下的想法,在下认为,不过四个字……”说到这里,一脸神秘地顿了一下。
我汗,他以为他在说书啊?……就见在场众人,果然被他吸引,都是一幅侧耳倾听的样子。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翘起二郎腿,大声道,“……小浦,加水!”
我倒,他果然应该去说书!……众人脸上已经冒出了黑线,那个叫小浦的僮儿,翻了个白眼,真的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大概不渴了,这次他斯文了许多,浅浅品了一口,往椅背上一瘫,姿势这个舒服啊,然后,终于开了口,“其实,我认为,除灭乱党,和治水是一个道理,堵不如疏……”
“堵不如疏?”我不禁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接道,“不错……与其强力打压,不如釜底抽薪,使其根自断。”
独孤熙脸上微露兴趣,问道,“噢?……却不知如何釜底抽薪,又怎样叫它其根自断?”
苏黎笑道,“列位觉得,这乱党,是从何而生呢?”
玄瑾答道,“汉人觉得是我大燕强占了汉人天下,不满被鲜卑人统治,要恢复汉人江山,所以才屡生事端,妄图乱中求变。”
苏黎听了,笑道,“张公子说的是原因,但不过是表面上的原因。”
小周挑眉问道,“那么,内里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苏黎不慌不忙地答道,“要做一件事,两样东西少不了,一样是,人,一样是,财。列位觉得,乱党在江南屡屡滋生蔓延,这两样东西,又是怎样得到的呢?”说着,停了一下,扫视众人一圈。
玄瑾微一沉吟,答道,“乱党惯会妖言惑众,多有小民为其煽动,助其逆行。就如,乱党魁首的昊天盟,虽为武林门派,但除了高层有一些武林人士之外,大量下层都是普通百姓。惟其如此,清剿起来才格外困难……至于财源,江南士族巨贾多心怀旧朝,这些人的资助,是乱党最主要的经费来源。”
苏黎一下坐起身,拍手道,“没错!看来张公子对江南颇为熟悉。那么,张公子以为,百姓为什么会被煽动,氏族巨贾又为什么会心怀旧朝呢?”
玄瑾沉思半晌,然后,拱手道,“愿聆先生高见。”
苏黎呵呵笑道,“不敢当……在下以为,那些人中,自然有忠臣义士,为民族大义而舍生忘死,但绝大部分人未必如此……小民不过是求存,大家不过是求势……”
“江南虽富,但开国以来,担的税赋也重。西北用兵,赈灾救济,朝廷一旦有事,最先想到的就是江南。江南百姓因此要比中原百姓,多承担许多负担。而且,当初太宗灭梁,为求早日平定江南,对故梁的世家大族多有优容,大燕建国之后,这些人仍保有了自己的土地。同时,人人皆知江南富庶,鲜卑亲贵也想染指江南,多求江南为封地,一到江南就横征暴敛。百姓供养原有的大族已是吃力,如何再经得起这一层重负?所谓官逼民反,就是如此了……”
“至于氏族巨贾,虽然侥幸在朝代更替之时,保住了财产,但却失去了能守卫财产的权势。南梁朝中要员,大半出于江南士族豪门,而大燕建国之初,就对汉人防范甚严,北人还好,南人连参与科举的权利都没有。空有倾国之资,在朝中却无立足之地,如此境遇,怎不使人惶惑?何况,自鲜卑宗室大族纷纷涉足江南之后,多有欺凌旧族之事,朝廷的态度从来都是一边倒,怎不让人心惊?”
“综上所述,正是大燕自己,为乱党制造了最适宜的土壤,若要平复乱党,也必从此处着手……”
一席话终于说完,他仰头喝干了杯中茶,啧啧称好,然后,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向了我们,问道,“诸位,在下说的可有道理?”
一时间,屋中一片安静,人人皆是低头沉思,久久无人开口……半晌,小周突然抬起头,道,“苏兄见识过人,小弟佩服,江南局势,被苏兄分析得再清楚不过……小弟看苏兄也是阅历极丰之人,却不知可曾去过西北,对那里的形势,又有什么看法呢?”
苏黎笑道,“西北呢,在下的确去过,看法呢,也的确有一点儿。”说着,顿了一下。
又来了,我无奈,这个苏黎不但能说书,还能说相声呢,总要个捧人的搭腔才开口……小周看来很愿意当这个捧人的,微微一笑,道,“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谁知,这回苏黎却没立即开口,反而收了笑容,沉思片刻,然后,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信,脸上神情转为凝重,忽对一旁的僮儿道,“小浦,去书房把我那张图拿过来。”
小浦略有些诧异地看看他,到底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不多时,抱着一卷半人高的画轴,回到了屋中,展开,铺在了地上。
随着画轴缓缓展开,在座诸人目光渐露惊讶,脸色也凝重起来,不自觉地站起了身,其中也包括我……我虽然不学无术,不过还是能看出,这不是什么画,而是一张地图,北疆全图。与平日看到的不同,这张图要详尽得多,河流沙漠,山脉谷涧,尽极细致,旁边还注着一行行小字。
我正想凑去看看写的是什么,就见小周突然抢上两步,俯身下看,一脸的兴奋急切,好一会儿,抬头望向苏黎,急急道,“你这图从何而来,竟比兵部所备还要详细?对了,这图是不是准确,上面所注的柔然兵力分布及布防情况,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苏黎正容道,“这图是家师和我,历经几十载踏遍西北诸地后,亲手所绘。图上柔然的情况,最后一次修订,是去年我从西域回来后做的,细处或有变化,但大体上应该是准确的。”
闻言,小周脸上兴奋更明显了,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连连叫道,“太好了,太好了……”说着,又俯下身去细看,然后,不时抬起头,问苏黎几句。独孤熙和玄瑾也渐渐围拢过去,玄瑾的神情还算平静,独孤熙的兴奋不亚于小周,眼中放光,频频发问。
说实话,我真的也想过去看看来着,不过在三次试图挤进去未果之后,只好放弃了。一个人坐回了桌边,听着他们兴奋地讨论,急切地争执,渐至热火朝天,我却一句口也插不上,越来越无聊,眼皮也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人就伏到了桌案上。心中想着,我只闭眼歇歇,听他们说话用耳朵就够了,然后,不知不觉神思有些恍惚,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似乎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一惊而起,睁眼却见一张俊颜近在咫尺,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这谁啊?有点眼熟……我懵懵懂懂盯了他半天,突然清醒过来……天,我怎么睡着了?看着我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苏黎,苏大牛人了。一瞬间,我的脸腾就着了起来,干笑两声,想说点什么遮掩过去,可是,脑中一片空白,傻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