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更轻松了,笑嘻嘻答道,“这就是旁观者清么!”
他看着我,神色复杂,半晌,轻笑道,“曾经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今天他承认,他错了。”
我一愣,问道,“是谁?”
他抬起了头,望着天边明月,轻声道,“是我大哥……”
独孤熙?我一下蹙紧了眉头,因为白天的事,我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于是,我不以为然道,“你那个大哥,言辞刻薄,心胸狭隘……他的话,不必当真。”
我的话音未落,就见玄瑾猛地转过了头,寒眸如冰,扫在我脸上,让我激凌凌打了个冷战,顿时住了口。眼见玄瑾面色沉肃,冷冷看了我半晌,却一言未发。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明白了,看来这个大哥,在他心中分量颇重,即使今天说过那些话,对玄瑾来说,也是不容别人轻侮的……我心中很有些不是味儿,又看本来好好的气氛,一下僵滞起来,不禁有些后悔,脑筋飞转,想找些什么,打破此刻的尴尬。于是,干笑道,“好好好,不说你大哥……后来呢?跟我说说后来,你又是怎么进的玄冥教?”
这下玄瑾的神色和缓了些,淡淡道,“在家呆不下去,自然只好离开了。”
我呆了一下,小心地问道,“是因为,那件事?”其实,我早该想到,经过那样的事情,玄瑾在独孤家的处境必会十分艰难。无论他父亲,还是他大娘或大哥,都难免对他心存芥蒂,其他人免不了见风使舵,对他诸般冷淡轻忽。那时玄瑾还那么小,不知日子怎么过的,怪不得,养成了这样冷冰冰的性子……想到这里,我只觉十分心痛,有又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
不料,玄瑾却道,“不是……”
“啊?”我有些错愕,难道我都猜错了?
玄瑾轻笑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没错,那件事后,我的日子是不太好过,不过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之所以不得不离开,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以至在独孤家再难立足。”
“啊?”我又傻傻地接了一句,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听玄瑾道,“那件事后,父亲的改变最大,对我一直冷冷的。我想,他一定在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儿子,如果不是我渐渐长大,容貌间和大哥颇有几分相似,他一定还会再怀疑下去……不过,其他人对我却没有露出什么轻慢鄙夷之色,面对我的时候,反而更加小心谨慎了。他们都在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装也没用……看着他们装模作样,我非常生气,不愿理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听到这里,我更心痛了,愤愤道,“难道就没人发现你的异样,来开解开解你吗?”刚失去母亲,又被父亲冷淡,没人真正关心他,小小的孩子,该有多可怜?可是,他唯一能做的抗议,只是不说话,不过,这又能触动谁呢?
谁知,我又猜错了。就见玄瑾转过明澈的眸子,看向我,答道,“有……是,我大哥……”
我愣了,终于明白,为什么玄瑾对他大哥如此在乎。
只听玄瑾接着道,“从前,我对大哥的印象并不深,他正在读书,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堂里,我们接触不多。而且,他和大娘一样,都是不引人注目的性子。在我感觉中,似乎整个家里就只有父亲、母亲和我……可是,那天之后,大娘重伤,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大哥也停了学业,日日在旁伺候。那段时间,我和他倒是常常见面,不过,对我来说,他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我一样当他不存在。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未象其他人一样,当我不存在……”说到这里,玄瑾顿了一下,眼中竟出现了一丝恍惚,他喃喃低语道,“一天晚上,我再次从恶梦中惊醒,然后,像往常一样,自己缩在床上,呆呆发愣。这时,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说到这里,玄瑾突然停住了,眼中恍惚更甚,静静望着月亮出神。
我等了一下,不见他说话,只好自己接道,“那个人,是你大哥?他发现你的情绪不对,所以来劝你?”
这时,玄瑾恍然惊觉,眼神一下恢复了清明,蹙眉道,“没错。”
我有些奇怪,好像他并不愿意讲那天的事情,于是,我随口问道,“那他说什么了?”
果然,他没再细说那天之事,只草草道,“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那不是你的错,别再责怪自己,忘记那些之类劝慰的话。”说着,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他没细说,我也明白了,当初他大哥必是对他温言开解,耐心劝慰。对那时的玄瑾来说,这份关心,无疑成了久旱后的甘霖,故此,直到今日,他仍念念不忘,所以,对他大哥才这样在乎。于是,我不由轻声感叹道,“怪不得你这么喜欢你大哥……”
没想玄瑾却面色骤变,立时反驳道,“喜欢?怎么会!这一生,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从未见过这么伪善的人,明明恨我,还要若无其事假惺惺地来劝我……说什么忘记。怎么忘记?说得容易……眼见本来属于我的万千宠爱,一下都到了他身上,而我成了一个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多余者,让我怎么忘!”他越说声越大,最后竟变成疾言厉色了。
我还从未见过玄瑾情绪如此激动,言辞如此激烈的时候,一时竟呆住了。
玄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然停住,然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情绪才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最初的漠然语气……
“他的劝说,没起到多少作用。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孤僻,日子久了,我也觉得很孤单,也试图改变过,有时努力装出可爱的样子,想讨别人的欢心,可是,没有用。我永远都不知怎么去讨大人欢心,每次笨拙的尝试,总是失败。而他,从来不用刻意去做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他。从前我并没注意过,如今才发现,无论是父亲,各位姨娘,还是家中下人,都喜欢和他说话。可这也是应该的,他善良、聪慧、温柔、和善……似乎他身上就没有缺点。他对每个人都那么好,从来不生气,对我也是如此,无论我对他如何冷淡,或视若无睹,他也不在意,结果更显得我无理取闹……因此,我就越来越讨厌他了。”
“后来,大娘的伤慢慢好了,虽然仍是体弱,但偶尔也能起身了。我记得,有一天,大娘精神很好,陪着大哥在书房练字。这时,父亲回来了,见大哥正在习字,就高兴地拿起来看,接着,连连夸奖大哥写得好。然后,父亲看看大哥,又看看大娘,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那一日,天很蓝,云很白,风很清,鸟儿叫得很好听。可是,我心中却是一片黑暗,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的怨愤越燃越烈……为什么,不久之前,这样的幸福还是属于我的,只是因为那个蠢女人,我再也得不到了,怎么会这样……看着大哥脸上,如此绚烂的笑容,我只觉我的心,被刺得好疼,再也忍不住了……于是,我偷偷走过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没人注意我,这很好。然后,我装作要拿笔的样子,掂起脚,使劲伸出手去,突然,猛地一回手……结果,满满一壶热茶被带翻了,全泼在大哥右手上。”说到这里,玄瑾终于住了口,看向了我。
我不知道,我此时是什么心情。他这样做,的确有些过分,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对那时那个被遗忘的,孤独的孩子,说出任何责备的话。
玄瑾显然没想等到我的回应,随即接着道,“我的那个小把戏,自然没瞒过父亲,他狠狠打了我一顿,把我关到了后院柴房中,很久才放出来。然后,就赶上师父广选弟子。我知道家里再住不下去了,就费尽心机报上了名,然后拼尽全力通过了考试。终于,可以离开了,而且,是我自己走的,不是被人赶走……很好,这,很好……”言毕,玄瑾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这么入的玄冥教……陛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发了半天呆,最后也没对当初的事情发表意见,反而转开话题,轻声问道,“所以,这次他们才根本不顾及你的感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所以,你大哥才会恨你,说出那样的话?”
他微微一笑,笑容清冷寂寥,一如往昔,“顾及?他们为什么要顾及我?从六岁起,我就没有尽过一天为人子的责任,反而因为我,让独孤家失去进入政坛的可能……现在又因为我,让他们经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我做事的时候,从来没有顾及过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处境,又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们这样做呢?”
听他说到这里,我才猛然想起。似乎是有这样的规定,如果家中有人被选入玄冥教,直系亲属为官不能高于六品……当时独孤桓因为父丧辞官返京,不知什么原因,服满之后,却没再任职,只袭了一个敬国公的爵位——现在知道,那是因为玄瑾被选入玄冥教,直系亲属为官不能高于六品,一位国公爷,又怎能屈就当一个七品小官?此后,独孤家在政坛就偃旗息鼓,再没动静了。想到这里,我轻叹了一声,看来,这又成为玄瑾给自己列的一项罪状了。
只听他继续道,“路,是我自己选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选择,会给独孤家带来什么,从此,独孤家可能再与仕途无缘……我父亲并不同意,可是,我却装做看不到,装作不明白,其实,想到我那个了不起的大哥,或许一辈子都要做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我心里几乎是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恶意的。谁说孩子是最纯真无邪的?那时,我只有六岁,可是,心中的丑陋,一点不比任何一个成人少……我是如此自私,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抱怨他们同样的自私呢?”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然后,才又接道,
“至于说二哥,他会这样,倒不是因为当初之事。我们上次见面,他还一副宽容友爱的好哥哥样子呢……那是我十八岁,师父让我接任教主的时候,我曾经回家一趟。如果我留在教中任职,直系亲属不许官过六品,可如果我成为教主,则所有直系亲属,再不能入朝为官。我并不是没有犹豫,那年,大哥刚刚入了秋闱,结果,竟中了个头名状元,不过,我并不诧异,他有什么做不好,我才会奇怪……那次,我对他说了,师父要传位于我的消息,结果,他沉默了良久,最后,看着我一笑,如从前一样温和淡然,只说了一句,‘我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一肚子理想抱负,可为了我,就这么轻轻抛下……我当时非常愤怒,再没见过这么虚伪可恶的人,装什么样子,其实不过是为了显示我有多么自私。好,你要做好人,我就让你做好人。于是,我一句话没说,就回了灵云山,接下了教主之位……如今,为了大娘之死,他终于和我一样了,心中也是被愤怒,仇恨占满了,呵呵,真好,真好……看着他今天和我说,让我入宫时,那充满恶意的一笑,我简直开心极了,他终于,和我一样,丑陋了。”
说这些的时候,玄瑾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容越来越灿烂,越来越漂亮……
我看着他笑,看着,看着,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叫道,“够了,够了,别再笑了……明明伤心,为什么不哭出来?你大娘的死,不是你的错,没人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你已经尽力了,别再责怪自己。你二哥的改变,更不是你的错,别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却恍若不闻,身体僵硬地伏在我怀中,喃喃自语道,“有时候,我看着镜中自己,会觉得很荒谬。这个人,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啊,怎么里面能脏成这样?再看看一双手,那些做过的坏事,沾过的血,怎么一点印迹也没留下?真是奇怪啊……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还没受到惩罚?”
就在这一瞬间,我一下全明白了。为了当初的几次意气用事,他一直在后悔,所以,做起事来才会那样不顾性命。所以,这次才想到,用自己,为家中,为大哥,铺平仕途,以赎前罪,同时,作为对当初和今日错误的惩罚……虽然,当我意识到,他把进宫当作惩罚的时候,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更多的却是怜惜。于是,我长叹一声,停了口,只是紧紧抱住了他,好久,好久……
终于,他不再说话,缓缓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然后,我感到,一些温热的液体,慢慢濡湿了我的衣襟……
在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天晚上,大哥也是这样紧紧抱着我,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抬起了头,只见,一弯弦月,清如明眸,若无情,若有情,正静静俯视着我们……
87.罪罚(下)
不知不觉,月已偏西,夜风已有些凉意。玄瑾靠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也没再说过话,不过,泪却渐渐停了。
我也没出过声,只是,心中忍不住开始盘算,现在的气氛,好像真的不错,如果,我是说,如果,做点别的,是不是,那个,或者……
我正意马心猿之际,玄瑾突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做吧……”
“啥?”我愣住了,啥意思?
玄瑾松开手,抬起头,一双清冽的眸子看向我,语声平静,“我是说,我们做吧。”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心脏开始狂跳,难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他也是那个意思?不会吧?一定是我听错了,要不就是我理解错了!
见我傻傻的样子,玄瑾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这个,好端端的,站起来干什么,现在改成我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了……郁闷……等等,这会儿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在我还没搞清状况的时候,腰已被他搂住了,他的手微一用力,我就被他带到了怀里,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天,不是吧?我,我还没准备好,我,唔……嗯……结果,我又被偷袭了,被他吻了个天昏地暗,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手软脚软,身子发热,完全一副发情的样子了……丢人啊……
然后,只听他轻笑道,“做不做?”
这下我要再不明白,就真是枉担了昏君的虚名这么久了。于是,我嘿嘿两声淫笑,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掂起脚,一下咬上了他的唇——这个,关于掂起脚这句,大家自行忽略吧,重点在后面,在后面——我充分发挥了百战而得的经验,很快夺回了主动权,攻城略地,没多久,我就听到,他低低一声轻哼,我略略离开一点,就见他的眼中,终于不再是一片清明,隐隐可见水雾升腾……很好,这才对嘛,小白兔就要有小白兔的样子,我这大灰狼能才当得名副其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