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了电话,晓瞥了一眼回来的阿尔。
“你演奇怪的戏演得不错嘛。”
晓是知道阿尔化装成幽灵迫使安藤自白的事情的。一开始,阿尔说出这个剧本的时候,他还说出了:“你以为这种骗小孩的手段能通用吗?”这种超级超级失礼的话来。
“安藤小姐,被逮捕了。她说,是她做的。”
晓说着:“哦……”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为了死去的人的家人,而且就连对嫌疑犯本人来说,也是被逮捕的好呢。”
“真的,好吗?”
“比起一辈子带着杀了人的罪恶感战战兢兢地活下去来,还不如彻底悔改来得轻松。啊,有一个人死去了,我还说什么轻松不轻松,也许是太不谨慎了吧。”
这么说来……心里想着,阿尔在晓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有话要对,晓说。”
“说什么?”
阿尔很怕开口说出来,似乎一说出来,晓就会立刻说“不行”了。可是有忽滑谷的“你和他谈谈吧”的话做鼓励,阿尔还是开了口。
“那个,我……”
手机响了起来。晓伸出右手,制止了要说话的阿尔,接了电话。一副很急躁的样子说着“结论出来了?”“家人说这样好吗。”然后似乎是生气了,一副很复杂的表情挂断了电话。
晓粗暴地打开了壁橱,换起西服来。现在都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啊……
“晓,怎么了?”
“也许有工作要来。”
晓低声嘟囔着。有紧急处置的时候,他总是会说清“什么时候会有遗体送来”的,这暧昧的说法让阿尔很是在意。
“还没有,定吗?”
“很难说,不知道是不是委托。”
晓看了看阿尔的脸,他带着一副似乎在迷惑的表情。
“反正总会知道的,我就跟你说了吧。今天傍晚,室井的母亲过世了。”
阿尔用力地眨了眨了眼。
“是交通事故。白天和中心联络过一次,那时候还说是身受重伤,刚才是室井本人来的电话,他说她母亲希望进行遗体整容。”
室井还在见习之中,不能做遗体整容。要做的话,只能是小柳、津野、晓三个人中的一个。
“晓,要做,整容吗?”
“他说想要拜托我,可是父亲却不愿意,所以争执了起来。他父亲对室井的工作似乎没什么好印象。现在遗体会送到这边来,但是我觉得这件事会闹出乱子来。”
一边说着,晓一边整理着领带整理着头发。阿尔向前走了一步。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你留在家里。”
“可以,帮上一点忙。可以扫除,早些结束。”
“我让你留在家里吧。”
可是不管怎么说,阿尔也还是想要跟去。话也才说到一半,他不想一个人被丢下。所以他擅自跟在了晓的身后,上了车子。晓“喂!”地向他怒吼,可是他连把阿尔拖下去的时间都必须节省,车子就这么开了起来。
“你不准多说一句话。”
晓叮嘱一句,阿尔点了点头。车子开了十分钟到了中心,晓在后门那里按了密码,阿尔跟在他背后走了进去。
“居然擅自做出这种事来,我可饶不了你!”
在寂静阴暗的走廊上,传来让夜中的空气都为之震动的怒吼声。
“我要带她回去!”
有人影站在大厅的一角。是室井,他的对面是个大概五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个子很高,体格又强壮。长相和室井非常相似。
“可是这个状态的话,妈妈太可怜了啊。”
室井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惨叫一样。
“什么可怜不可怜,那才是自然的样子。比起这里那里地折腾遗体来,保持原样不就好了?后天就立刻火葬了。”
“那个样子并不是自然的啊。就算再怎么美丽的人,在那种可怖的状态下让大家看,大家都肯定会无法接受的。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从事这个工作,而是妈妈的希望……”
“你这个该遭天罚的!”
男人挥起了右手,被耳光打倒的室井咚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给我适可而止!别把你母亲的身体当玩具!”
松村从前台冲了出来,插进了两人中间。就算别人来了,男人的愤怒也还是没有收敛。
“好不容易才进了大学,可是你居然连公司都不进,擅自就去了奇怪的学校。我才不是为了让你做什么用尸体来赚钱这种该遭天罚的行当,才让你去读大学的!”
“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是爸爸才对吧!”
晓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向着争吵的正中挺进过去。
“啊,高冢先生。”
松村求助似的望着晓,室井也回过头来。他被打的脸颊红肿着,好像刚刚才哭过,眼睛也红通通的。晓抓住室井的手腕,把跌坐在地的他拉了起来,与带着惊讶表情的室井父亲正面相对了。
“初次见面,我是在这个中心做遗体整容师的高冢晓。”
晓把名片递了过去,男人不悦地抿紧了嘴,接都不接名片。晓把白递过去的名片拿了回来。
“我也负责对室井君进行指导。对您家的不幸,我深表哀悼。”
晓深深地低下头去。
“你就是把尸体当成赚钱道具的头头吗。”
“爸爸!”
室井叫起来了。晓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室井的父亲。
“您的夫人要不要进行遗体整容,我希望能和您好好商量一下再做出决定。”
可能是觉得晓要强行说服自己吧,室井的父亲一瞬间表情更加严峻。
“我个人觉得,与其说遗体整容师是为了死者本人而进行处置的,不如说是为了被遗留下的家人们而进行的。如果家人们不希望的话,那么自然没有进行处置的必要了。想要怎样的分别,是该与家人们仔细商量做出的决定。如果您觉得保持原状就好的话,那么我也认为这样就好。在美国,因为是以土葬为中心的,所以为了防腐与防止感染等种种原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遗体都会进行遗体整容。但是日本是以火葬为中心的,所以说不需要的人也很多。”
室井的父亲以一副夸耀胜利似的表情向室井命令道:“回家去了。”
“但只有一点……”
背对着晓的室井父亲回过头来。
“刚才我在走廊上稍稍听到了一点对话。室井君所学的遗体整容技术,绝对不是把尸体当成玩具玩弄而使用的。”
晓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以自己的愿望迎来人生的终结。好比有的人在长期与病魔战斗后衰弱而死,也有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故而死去。发生事故的情况下,遗体经常会遭到损伤。其中也有损伤极为严重,连脸孔都无法再看一眼就下葬了的。而我们的技术,就是为了能使这些极度衰萎的遗体,或者遭到伤害的遗体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接近生前的样子而使用的。让分别的人想要见到最后一面的人,能够接近大家记得的样子,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认为我的工作是很有价值的。”
说完之后,晓又一次向着室井的父亲低下头去,他把手放在了垂着头颤抖着的室井的肩膀上。
“回家之后,请再和家人们商量一下吧。”
松村慌忙回到了事务所,拿了一个纸袋回来,递给了室井的父亲。
“这是我们中心的资料。如果您不需要的话,扔掉也没关系。”
室井的父亲虽然一脸不悦的样子,但还是接过了资料。
“……我不要。”
室井小声地念道。
“如果就这么回家的话,一定会就这么守夜然后下葬了。这个人根本不会听我的话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室井!”
听到晓责备的声音,室井抱住了头。
“我绝对不要。那破烂的面孔,不是我的妈妈。那才不是我的妈妈。我绝对不要让别人看到那个样子。谁也不要看到。”
室井崩溃似的瘫倒在地板上,发出了呜咽声。室井的父亲只是定定地看着伏在地上,哭得好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儿子而已。
一度被送回家中的室井的母亲,在第二天中午刚过的时候被再次送了回来。这一次正式委托进行遗体整容了。
“父亲虽然到最后还不情愿,但是姐姐和弟弟……都说想要看到妈妈美丽的脸孔……”
室井红肿着眼睛,说着“高冢先生,拜托了。”向着晓鞠了个躬。然后室井也想要作为助手进入处置室,但是被晓阻止了。
“不要这样。”
室井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听到了原委的小柳也加入了进来。
“我也认为你不要去的好。”
“可是……”
小柳向着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的室井笑了一笑。
“哪,女性不都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化妆的吗?你把这想成是一样的就好了。一切交给高冢,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之后再提出来就是。”
“喂喂,什么叫不满意啊。”
室井稍稍笑了一下,然后答应将一切都托付给晓了。晓说过修复整副面孔需要很多时间,但是室井仍然不回家,就在等候室等着处置终结。过了五个小时左右,晓来等候室叫室井。室井站了起来,腿在微微地颤抖着。阿尔也跟在了室井的后头,进了CDC室。
“虽然我看了照片,但我不清楚你母亲对化妆的喜好。现在只试着上了淡妆。”
躺在日本风格的灵柩中的,是一位身着淡蓝色和服的女性。一看到她的身影,眼泪就扑簇簇地从室井眼中掉了出来。
听说死者的颜面残缺,连下颚的一部分都缺失了,但如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面颊丰润,带着自然的红润,眼睑轻柔地闭合着,嘴唇带着光泽,似乎马上就可以动起来一样。虽然很美丽,但也带着可以感觉到五十岁年纪的皱纹。她是在安详地沉睡着……室井的母亲,最后带着的是一副极度安稳的表情。
“高冢先生,做得过头了。”
从室井的双眼中掉出的眼泪,被灵柩内部的衬垫吸了进去。
“好像年轻了五岁……”
“是吗,那我再稍微化得老一点吧。”
晓正要动手,室井却说:“这样就好。”阻止了他。
“这是我最喜欢的妈妈的面孔。最近,我在意她脸上的皱纹。哈哈……真的吓了一跳呢。最后变得这么的美丽啊。”
室井抚摸着灵柩中的母亲,然后他崩落一样地伏在棺边痛哭失声。晓在他的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角落里搬来一张椅子,让室井坐下。然而室井抵抗着,晓抓住他的肩膀,与他正面面对。
“室井。”
“谢……谢谢您。”
晓没有推开这个抱住了自己的男人,就这么静静地任他抱着。看到这副光景,阿尔的胸口就是一阵发闷。他也知道室井有多么痛苦难过,可是为什么非要向晓寻求安慰呢。因为他为自己的母亲做了整容?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还是说,因为他是自己喜欢的人?
室井也知道的吧。晓其实根本不会推开真正遇到困难的人,或者难过的人。可是被这么温柔地对待,室井就会更加更加喜欢上晓了。
在晓的胸口哭过之后,室井再说了一句:“谢谢。”鞠了个躬,带着母亲回去了。那一天,阿尔在恢复人形之前一直趴在晓的肩膀上。不管他也怎么说“好重”、“碍事”都不肯松开。看到他的样子,小柳笑着说:“今天阿尔好爱撒娇啊。”
过了晚上十点,忽滑谷突然来访了。他是来告诉两人安藤那之后的样子的。然后说着说着,自然地谈起了室井的事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吗。你的后辈也真辛苦啊。”
忽滑谷坐在沙发的一头,喝着阿尔泡来的咖啡,慢慢点了点头。
“我是因为晓选择了这个工作才会有了解的,但是就是在警察局里,也还是有人听都没听说过遗体整容。这么想起来,也不是不能理解后辈的父亲有这种偏见。”
“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做这种事情,自然会觉得抵触吧。”
晓轻声说着。今天下午,中心的工作人员和前台的松村去参加了室井母亲的葬礼。阿尔也一起上了车,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他在稍微远一点的树木边目睹了葬礼的进行。
“听说是遭到事故,状况很凄惨,但看来很美丽。”
“真的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多好的表情啊。”
他看到好几个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去参加葬礼的时候,室井的兄弟姐妹向我道谢了。说感谢我让妈妈变得美丽。他们也见过发生事故后的样子,受了很重的打击。说真的是太好了。而且他们也理解了自己的哥哥选择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补妆之类的事,都是室井自己做的。就连他的父亲,在看到变得干干净净回去的妻子,看到高兴的孩子们,也再也不说什么话了。”
阿尔在最后目送着晓回去的室井的眼睛里,感觉到了热情。虽然晓并没有发觉。他也知道喜欢的话,自然会去看着那个人,但是那饱含着感情的视线让阿尔心里毛毛的,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说到感情,安藤亮子的事件也已经完全解决了。由于那一场戏而变得失魂落魄的安藤,终于招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虽然被甩了就杀死情敌这实在是异常,但是听了她的话,我觉得那男人也太优柔寡断。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分手。就算恋爱是自由的,但是也必须要先做个清楚的终结才能再开始啊。”
忽滑谷说道。他话语中的感慨让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忽然阿尔发现了一件事,趁着现在有忽滑谷在,不正是个把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说出来的好机会吗?
“晓,我有话说。”
晓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想买衣服的话,那我拒绝。”
“为什么?”
“你说你想要想要才给你买了的,之后却自己一个劲地发牢骚。如果你要,那就把零花钱存起来去买好了。”
“那个,是晓没告诉我,很土,很难看。”
“我可是问过你‘这个真的好吗’来着。说到底,你这家伙的美感无非就是被人说很土就会动摇的那种程度罢了。”
虽然这话说的是没错,可是好伤人。阿尔咬着嘴唇颤抖了起来,忽滑谷歪歪头说:“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阿尔就跟他讲了在摄影棚因为T恤被笑话的事情,忽滑谷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的确,‘美少女’是有点太那个了……一般来说。”
“可就算这样,这家伙也说他想要啊。我还劝他考虑下‘秋叶原’、‘猫耳’来着呢。”
“……晓,我觉得那些也是有点问题吧。”
对于忽滑谷的意见,晓还用力争论:“哪里奇怪了,秋叶原是地名,而且猫的耳朵不是很可爱吗。”听着这两人说着说着,阿尔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可不是这个问题。
“我想说的,话,不是衣服的。”
阿尔在沙发上正座下来。他听说日本人在认真说话的时候,都是要正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