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通道好使得邵乐得以通过。
邵乐渐渐远离红漆斑驳老旧大门,也离管家越来越远。
“少爷!”管家在他身后喊著:
“太太明天就要送小少爷和小姐出国了,太太要我也跟著一起去,以后没人能够照顾你,你自己要坚强,努力为自己活下去。”
邵乐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老管家的话。
“小少爷跟小姐的心都只向著你,他们知道你被赶出去以后每天不停地哭,太太觉得他们太烦还把他们关进房间里不许他们出来。小少爷和小姐真的好可怜,哭著拜托我一定要来找你,而且要我告诉你,他们会等你,他们会等你有一天来接他们,他们一定会等你,要你千万要记得来接他们一起回家!”管家在后头喊著,整条巷子都是他声音的回音。
邵乐没有回头,他滑出了巷子,来到便利商店外的公共电话亭,拿起话筒按下了一一九。
他是想接小喜和欢欢回来,那两个小孩虽然是后母所生,但却和他格外亲近。
他们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当欢欢开始读起故事书时,小喜就会爬上他的腿,窝在他怀里,仔细听著欢欢说的故事内容。
只有欢欢和小喜不在意他残废的腿、不介意他生得凶狠的面容。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他们唯一的哥哥,更是唯一的亲人。
后母生完小孩以后只会交给奶妈带,小孩大一点了就把他们扔在家里不理会,迳自到外头为事业忙碌。
邵乐不明白她明明就不喜欢小孩,为什么还要把两个他视为支柱的亲人带走,不留下来给他。
那并不只是她的儿子女儿,也是他心爱的弟弟妹妹!
听到管家转达欢欢和小喜的话时,邵乐整颗心都要碎了。
后母根本不是个适合照顾小孩的人,她只会放著任小孩自生自灭。更以为只要物质不虞匮乏,什么母子亲情与关怀,那些都是多余的。
‘哥哥绝对会尽快把你们带回哥哥身边!’邵乐握著拳,在心底不停复诵著这句给弟妹听的承诺。
两个孩子待在陆琪身边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邵乐暗暗发誓,他绝对要将他们带回来。
父亲所有的财产中,只有欢欢与小喜是最珍贵的,后母要拿走他的一切都没关系,就是不能夺走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妹。
* * *
救护车将未繁送入医院,医生会诊过后决定,未繁必须立刻住院。
等未繁住进了单人房里,在一旁守著他的邵乐边担心著他的情况,边想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和管家说的那些话。
目前的他还没有能力接回欢欢跟小喜,但又迫切地想让他们回到他身边。
昏沉沉睡著的未繁翻了个身,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卷了起来拉进怀里抱住,没了棉被覆盖,发热的身躯暴露在稍冷的空调中,微微发抖著。
邵乐回过神来,发觉未繁又做出了这种习惯性动作。
他伸手拉扯了未繁怀中的棉被几下,慢慢把被子扯出来,重新替未繁盖好。
未繁睡觉时整个人缩成一团,是蜷曲的。
这种姿势睡觉的人缺乏安全感,手里一定要抱著什么,或许是自己的膝盖、或许是棉被抱枕,才能得到安稳的睡眠。
邵乐把被子拉高,将被子盖到脖子以上的高度,以免冷空气又让未繁著凉。
然而就在这时怀里失去能够搂住的东西,未繁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就这么捉住了邵乐的手,往自己的棉被里拖了进去,紧紧地放在胸前,搂进怀中。
邵乐吓了一跳。
他向来冰冷的手顿时像投入了一团炙热的火球当中,缓缓地温暖了起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未繁没放开邵乐,邵乐也无法离开。
瞧未繁高烧中紊乱的气息因安稳的睡眠而逐渐平缓下来,深怕吵著了他,邵乐于是不强硬缩回自己的手,只是任未繁搂著。
* * *
未繁悠悠地转醒,睁开眼,竟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而且脸上还带著氧气管。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刚要亮,还是太阳才要下山,他浑身发疼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看见旁边坐著一个叫作“邵乐”的家伙。
而这家伙正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看著他,眼神还凶狠得像要喷出火来一样。
“喝!”跟著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抓著邵乐的手不放,连忙松开双手。一起床就吓了这么大一跳,未繁心跳加速了好几倍。
“你醒了。”刚刚看著未繁的脸发呆的邵乐一听见声音,立刻就回过神来。他缩回手放到轮椅扶手上,发觉指尖早已麻痹没知觉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未繁还是不清楚状况。
“你发高烧昏倒,所以送进医院来。”邵乐回答。
“是喔……”未繁根本什么也不记得了。
未繁跟著又补充了一句:“我大概是睡糊涂了,才会抓著你的手。”
“嗯。”邵乐没什么反应。
这让未繁觉得好生尴尬。
接下来医生来巡房时吩咐未繁要多住院两天观察,他们闲著没事,就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轮椅上,两个人瞪著电视萤幕上的不知名节目发呆。
“没什么好看的。”未繁拿著遥控器不停转台。
邵乐发著呆,安静而沉默,什么话也不讲。
“邵先生,你是怎么叫救护车的?打电话吗,还是从窗户口叫救命请路人帮忙的?我记得电话费很久没缴,早断了。”觉得气氛沉闷,未繁决定找些话讲。
“不是。”邵乐简单答了句。
“那是怎么做到的?”未繁有些好奇,邵乐又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来去。
“没电梯只有楼梯,难道你是滚下楼找人求救?”未繁发噱笑道。
邵乐脸色一变抿住了嘴唇,这个动作却也让他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双唇,变得更加青白。
“咦?”未繁惊讶地道:“不会吧……”邵乐这样的表情,是说他猜对了吗?但他和邵乐又非亲非故,邵乐怎么可能只因为他高烧昏倒,就这么牺牲下楼求救?
“不是用滚的。”邵乐片刻后才勉强开口。
未繁挪了一下身体,倾向旁边去,往邵乐的屁股看。
邵乐那条白色的西装裤又灰又黑,全是灰尘和脏东西,邵乐的手腕也有好几处被涂上优碘的大小伤口,看这情形,说不定脚上也有。
“其实……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你不需要为我搞成这样……”从来就很少正眼看邵乐的未繁,今天第一次清楚仔细地看过邵乐的狼狈模样。
见到邵乐因他而受伤,心里头不知怎么地,一下子整个紧了起来,鼻头酸酸的。
“你也帮过我。”邵乐淡淡地说:“你拿我当朋友看,我自不可能让你出事。”
听见这席话,未繁心里头百感交集。
当自己大病醒来,发觉身旁一直陪伴著自己的是谁时,未繁觉得脑袋里的螺丝似乎开始松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这个时候的邵乐说话语气不再尖酸刻薄,面孔也少了那份凶恶。
他又想到昏睡时搂著的是邵乐的手,而邵乐没有抽回去,让他睡了一个好觉。
这个别扭的人说自己拿他当朋友看,但其实话中的意思应该是他拿自己当朋友看才对。
“朋友啊……”未繁搔了搔头。
接触到邵乐专注而真切的眼神时,未繁抓了抓额头。突然间,他好像能习惯这个外表凶恶、讲话锐利、内心却完全无恶意的家伙了。
* * *
在医院的几天,未繁和邵乐之间的互动有了好转的迹象。
未繁的高烧渐渐退了下来,没有如同之前反覆升降的情况。
邵乐觉得那是代表未繁下意识中,不再将他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恶煞,才会如此,但他没对未繁讲明自己的想法。
等到医生批准出院以后,未繁一把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东西收拾收拾,推著邵乐的轮椅去柜台结完帐,跟著立刻要离开医院。
他们经过大厅,穿越大医院里的重重人群,看到大门近了,未繁的表情也越来越开心。在医院待了那么多天,他都快闷死了。
“邵乐,你是邵乐吧!”大厅里突然有人这么喊著。
推著邵乐的未繁停了下来。
有个穿著医生袍的秃头医生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用食指抬了抬掉下鼻梁的眼镜,很高兴地对邵乐说:“我就知道是你。”
“谁啊?”未繁低头问了句。
“以前的医生。”邵乐低声回答。帮他动脊椎手术的,就是这个医生的团队。而他当年车祸住进的,就是这间医院。
医生看了邵乐的轮椅一眼,笑脸慢慢地转变成苦笑。“你父亲过世之前,询问你的情况。只是我打过几回电话给你,但都没办法直接联络上你。”
邵乐朝他点了点头。是他叫管家挂电话的,那时候的他什么事都不想做。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给邵乐,再说:“你的手术是我做过最成功的一次,虽然当年的技术还不是最完美,但是你的情况,绝对是可以靠后来的复健站起来行走。如果你有需要,请到这里去。”
医生笑容靦腆地说:“令尊在世时是一个令人十分尊敬的人,医院成立初期,他曾经帮忙我们许多,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失望。”
六十多岁,医生袍上挂著院长名牌的他朝著邵乐笑了笑。他希望邵乐知道,他是能够站起来的。
邵乐朝对方点了点头,名片握在手中。
未繁跟著将邵乐推离现场。
“他的意思是说,你能走吗?”未繁疑惑地问。
“……嗯……”邵乐迟疑了一下子,才短短地回应了一声。
“能走是件好事。”未繁说。
上了计程车,轮椅被司机收在后面的行李箱,他们两个人则坐在后座。
回家的路上,未繁见邵乐将那张名片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而且邵乐又像在思考著什么,直盯著司机的后脑杓看。
这情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自从他这次入医院以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发现邵乐发呆的症状。
他不知道邵乐在想什么,也许是想陆琪的事,或者是小喜的事。其实他觉得邵乐没想才是不正常,遭逢那么大的变故,好好一个家,那么庞大的财产转眼间全没了,他不想如何将自己失去的一切夺回来,还真枉为人子、更对不起那些财产。
计程车开了半个多小时,直至车子转进他们住家的巷子口,在公寓面前停下来之时,未繁才开启车门,却听见邵乐说了一句:
“等一下。”
未繁愣了愣。
“司机麻烦你,我要再去一个地方。”邵乐另外念了一个住址。
“好好好,没问题。”司机先生很高兴那个住址又要开上好一段路程,也没看见未繁已经开了门,离合器一踏,油门又要采下去。
“等一下!”这回换未繁喊。
邵乐不解地看著未繁。
“我有车,我载你去就好了。”未繁立刻朝邵乐说。
现在又不是以前,花钱花得这么大方,这个邵乐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你的病才刚好,能开车吗?”邵乐有些怀疑。
“当然可以。”未繁哼了声。邵乐太小看他了吧!
于是他们下了车,而计程车司机先生则拿著半个小时车资失望地离开。
未繁走到楼上去拿汽车钥匙,跟著下楼开车,照著邵乐所说的地址,一边找路一边开过去。
第十章
他们的车子停在一所高中前面,因为时间是下午三点多,所以学校入口旁的操场上,有许多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你来这里要干嘛?”未繁将车停在停车场内,一头雾水地问著。
“来找一个人。”邵乐说。七年的岁月不算长,也不算短。当年车祸幸存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读高中了。
他们进入学校,在守卫室里头以身份证登记。守卫请他们稍等一下,跟著便广播请学生来:
“二年仁班的夏泽方同学,有你的访客,请到守卫室来。”
“找谁?你的朋友吗?”等人的时间有些无聊,未繁随口问道。
他们坐在守卫室最旁边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大片窗子,未繁将窗户推了开来,今天天气不错,太阳露脸了,空气暖洋洋地,风也没有那么冷。
他们看著操场上练习各种运动的学生,气氛平和地讲著话。
“不是。”邵乐回答。“七年前一场车祸,我撞死了他的爸妈。他不会当我是朋友。”
当邵乐这么回答时,未繁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邵乐曾经撞死过人。
邵乐避开了未繁的眼睛,有时他会觉得未繁的视线有种魔力,被他这么一望,自己心底扭曲的部分似乎都会被他所透视,那种感觉令他不自在。
操场那头有个肌肤晒成小麦色少年慢慢地朝守卫室走了过来。
“夏泽方,你还有两圈兔子跳没跳完,要跑去哪里?”穿著长袖运动服的体育老师吹著哨子,不停地哔著那少年。
“有人找泽方啦,我要去守卫那里看看啦!”走路有些驼背的少年将左脚鞋子脱了下来,倒出里面的沙子,回答完后穿上鞋又继续走。
那少年后头,跟著又有另一个也在操场上交互蹲跳的少年一起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离开了班级活动范围。
“叶海渊,你干嘛也走!”体育老师叫著。“你给我回来罚交互蹲跳!”
“菜头,你很烦喔!”名叫叶海渊的少年回头瞪了他老师一眼,跟著头也不回地跑向前去,搭住了他同学夏泽方的肩膀,两个一起走了过来。
“谁要找夏泽方?”小麦色肌肤的少年问著。
邵乐滑著轮椅,来到那少年面前。
邵乐还认得这少年的样子,这些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请徵信社回报夏泽方的情形给他,他们送回来的报告内,夹杂了许多这少年的生活照。
“你好,我是劭乐。”劭乐朝他点头。
“邵热?”对方想了想,看了看邵乐的轮椅,跟著用不清楚ㄗㄔㄘ的台湾国语开口大叫。“啊,我想起来了,那个邵热。”
叫了一声后,夏泽方又呆了呆。“啊你来找我冲瞎密(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邵乐的话都没说完,夏泽方旁边的少年便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少年语气令人十分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