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繁在楼上待著,看著他们下楼,看著一大群陌生人为他们的来到而鼓掌致意,从二楼看下去,邵乐的身影好像更小了一些,而他的脸色一直没变过,像罩著张面具般,唯一有的表情是冷淡。
一堆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但没人在他身旁久待。
就连他的后母陆琪也一样,陆琪只看了邵乐两眼,带了几个气质还不错穿得也挺得体的女孩子介绍给邵乐,然而那些女孩子看到邵乐的第一眼不是惊吓过度发不出声音,就是呆住了不敢说话。
后来陆琪走了,那几个女孩子也立刻找藉口离开。
说是相亲宴会,但未繁觉得陆琪只是在让邵乐难堪。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厅里的人大多有来历,不是政界大老、就是商界翘楚,他们的女儿会来多半是看陆琪的面子,然而一个坐轮椅一辈子站不起来,长相又会吓到小姑娘的残疾人士,谁又会想靠近。
反正那些女孩身娇肉贵,追求者众,今日露脸也只是当作一场社交活动罢了!谁会是想认真将邵乐看待成一个结婚对象。
这样一场虚伪来虚伪去的宴会,看得未繁生起气来。
宴会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未繁也在上面等了两个多小时。希望这种宴会能快点结束。
他刚刚就发现大厅里人太多了,自助餐吧台和宾客坐的椅子堆得到处都是,客厅中间摆了一颗闪闪发亮的大圣诞树,树底下摆了一堆礼物,还有一群小孩和小喜在厅追逐来追逐去,玩得不亦乐乎。
因为这些缘故,原本能供轮椅走的无障碍空间被截成零碎状,邵乐被孤立在右方靠窗的地方无处可去,就算想往电梯方向走也不行,只得像尊门神似地供人瞻仰。
这时几个年纪和邵乐差不多相仿、穿著时尚的男子,不约而同地走到邵乐身边,举著酒杯低著头,说说笑笑地也不知道正在讲些什么。
原本趴在栏杆上的未繁立即站直起来,注意那些人的一举一动。
邵乐还是那张脸,神情不变,就算开口讲话也不超过两句。但那几个人停留的时间实在太久,笑容揶揄还带著戏谑,这让未繁觉得邵乐应该是遇上了麻烦。
站在二楼的未繁不停说服自己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对方说不定只是和邵乐闲聊一下。
而且,像这样的豪门晚宴没他的事,他不应该出面。
但是邵乐是他的老板,邵乐雇了他,有困难时他理当帮忙;更何况这种多欺少、强压弱的情况本来就不对,不对的事情,他怎么也看不惯。
于是未繁忘了他老板最讨厌别人干涉自己的私事,冲动地从楼上走下来,穿过重重人群与路障,努力往邵乐身旁挤去。
第五章
邵乐冷著一张脸,半点也不想和这些所谓的世交交谈。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举著香槟,啜了一口,笑嘻嘻地问:
“怎么,今天有没有看中意的对象啊?这里女孩子这么多,你可要好好挑选,选一个手臂粗一点的,将来好有力气每天替你推轮椅啊!”
“我不需要。”邵乐简短回答。
“不需要?是不需要老婆吗?”另一个带著可笑领结的西装头男子立即插嘴:“但是伯母怎么还告诉我妹妹,只要你喜欢她、娶她过门,嫁妆可以不要,聘金只会多不会少?听到这些我还当你学那些乡下人,用钱买老婆呢!”
“他今天这场宴会的确是办来买老婆的啊!”又一个开口,接著几个没水准的人笑成一团。
“我父亲说,念在他与你爸爸相交多年的份上,就算送一个女儿给你们邵家也无所谓,但就可怜我那个妹妹了,一听说相亲的对象是个坐轮椅的,就哭了好几夜。”
“唉,我姐也是。虽然都三十岁人了,但一知道这回来相亲的对象,便明白表示即使嫁不出去,也不给个站不起来的人当老婆。”
“什么,站不起来?你姐是嫌人家哪里站不起来?”
“我哪知道她是说哪里站不起来?”
“我看是每个地方都站不起来吧!”
未繁慢慢地靠近邵乐,他听著那些穿著入流的年轻公子哥儿嘴里道出不堪的双关语,心里头觉得这些人实在有够无聊。拿人家的病来开玩笑还自以为幽默,真是低俗到极点了。
“邵先生,要不要我推你过去吃点东西?”未繁撞开邵乐身旁碍眼的人,站在他的身后低头轻声问了一句。
“你来做什么?”邵乐瞪了未繁一眼,声音不是太高兴。
“拿你的薪水,自然来做事。”未繁回答。
“小喜呢?你去顾好小喜,别来烦我。”邵乐不希望自己的窘况被未繁看见,他希望自己至少还能在未繁面前留有一点自尊。
这些人怎么对他他都无所谓,他可以应付。未繁过来是在干嘛,看他可怜同情他所以来解围吗?
邵乐心里升起怒意。他并不需要别人同情,更不需要未繁的。
“刚刚看见他和一群小朋友玩在一起,放心,有几个保母陪著他们。”方才在二楼居高临下之时,未繁早就已经看清楚小喜的状况。他现在比较担心的是邵乐。
“这位是?”无聊人等再度开口。
“我是邵先生的新管家。”未繁眯著眼,不太愉快地回答那些人。
“新管家?帮忙推轮椅的吗?”那些人又笑了。
“来来来,邵乐,喝杯酒吧!”有人拿了一杯红酒过来:
“当是庆祝我们这些朋友那么久才又重新聚首。你也知道,我们大家都忙得不得了。Joe忙著给他老爸管理医院;Denny整天搭飞机当空中飞人搞房地产;Mark留守欧洲分公司很久没回台湾;我呢结了婚之后,老婆二十四小时黏著不放人,连去公司开会她也要跟著,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今天要不是伯母这么用心办了这个宴会,可能我们几个也都没办法见面呢!”
未繁不太喜欢这种炫耀式的对话,这些人真的让他满脸黑线。
“我已经戒酒了。”邵乐说。
那杯红酒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对方手伸出来了没理由缩回去,邵乐也不打算接下,只是任对方这么端著。
“不是吧,只不过是一杯薄酒,又喝不醉,你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对方有些不愉快了。
“我不喝酒。”邵乐重申。
“拜托,才这么点而已,算饮料都不为过吧!”
“没错,你也不看看今天是谁知道你缺个老婆,就把姊姊妹妹带来任你挑。凭吃这么大亏这点,你不应该敬未来小舅子一杯吗?”
这些无聊人士说话鹹中带刺,未繁都快听不下去了。
“我没说过要由她们当中选,这些全是我母亲的主意。你们可以把自己的姊姊妹妹带回去了,我连一眼都看不下去,遑论挑选。”邵乐正色回答。那些女孩他连看都不想看,也没有兴趣。
“脚都残废了,讲话还那么傲!”无聊人等中,有些人因邵乐不客气的答话而动怒了。
“我们今天可是看著陆琪和你父亲的面子才来,你别太过嚣张,以为坐轮椅的有资格挑人吗?现在是人家挑你,可不是你挑人家!”
“脚残废又怎样!”未繁握著邵乐轮椅的手一紧,冲著那些人的脸,劈头就说:“你们这些人站在人家家里,讲话一点都不懂客气,邵先生的伤关你们屁事,会走路的就了不起吗?你以后出门小心点,最好都不会被车撞到再也站不起来,等你站不起来以后还能说出这种话,要怎么说你再来说!”
“未繁,”邵乐脸色一变,吼了句:“给我闭嘴!”
未繁气呼呼的还想继续讲,让邵乐这么一吼,竟转而瞪起邵乐来。
“我说错了吗?”未繁朝邵乐吼了句。
他实在不懂邵乐是怎么一回事,就这么任人用言语羞辱,也不反击。有钱人的儿子女儿就不能得罪吗?邵家的钱也不比这些人少吧,邵乐性格原来是这么委曲求全的吗?
“呦,是怎么了,怎么大家火气这么大。”众多低沉男声中,突然冒出了一阵优雅慵懒的磁性嗓音。
未繁抬头一看,惊讶得不得了,就连到了嘴边的那些骂人话语也震惊得全吞了进去。
他家‘姊姊’妮妮居然来了,他没眼花看错吧?
妮妮穿著一袭改良式中国旗袍,肩上披著粉红色皮草,腿上的开叉一路开到了腰间,露出粉白嫩嫩的冰肌玉肤。
他那张著装妖艳的瓜子脸蛋上,有双理智深邃的大眼,脸庞不经意流露出万种风情,妖娆却不做作。婀娜多姿前凸后翘的曼妙身段,配上淡淡的醉人微笑,一出场讲不到两句话,众人的眼光就纷纷放到了他身上。
原本纷乱热闹的宴席也因此而沉寂了一阵子,众人回神后,才又对妮妮品头论足、议论纷纷。
“我以为你没空来。”邵乐望著妮妮,既是惊讶又是喜悦。他不知道多久,没看见这个人了。
妮妮走到邵乐轮椅边,慢慢地蹲下,双手扶著轮椅手把的边缘,杏眸悠悠望向邵乐,微笑地说著:
“就算再怎么没空,也一定要为你来一趟。”
妮妮蹲下时大腿旁的开叉分得更开了,旁边一群男人看得差点喷鼻血,也不知道这个美女旗袍底下还有穿东西没有?
“但是你工作很忙。”邵乐说话时收起了方才的尖锐,语调也温和许多。
“我为你请假啦,一天少赚个一两百万也没差多少,在我心里,自然是你比较重要啊!”妮妮说著,倾头露了个微笑。
这个微笑不仅迷倒邵乐,也迷死了周遭一大堆男人。
未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连忙在手臂上东搓搓西搓搓。实在太恐怖了,妮妮怎么能自然而然说出这么恶心八拉的话来!果然在酒吧当妈妈桑的,口才高人一等,说谎也不眨眼的。
“阿乐,我们上楼好不好?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好闷呢!”妮妮用撒娇式的语气说著,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嗯!”邵乐点头。
妮妮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邵乐身后,握住轮椅把手,而后看著旁边不停搓著手臂似乎很冷的弟弟未繁,用平缓的普通语气说:
“你呀,还是一样爱惹麻烦。等会儿拿些吃的送上二楼去,我们不下来了!”
“挖咧,语气差这么多!”未繁简直傻眼,明明对邵乐就温柔得掉渣,怎么喊他的时候却像在叫泊车小弟。
妮妮呵呵笑了两声,留下风情万种的回眸一瞥,推著邵乐,两人优雅地进入电梯间。
未繁啧了一声,走到自助吧台旁,拿了个托盘,摆上好几个碟子,跟著拼命夹一些高热量的菜,要献给他无时无刻都在减肥忌口的‘姊姊’。
转身上楼时,看见角落的红酒。他伸手一抓就是四支,跟著迅速爬楼梯往二楼走去。
* * *
进到邵乐房间之时,那两个人已经聊天聊得忘我。
未繁不想当他们之间的电灯泡,搬来一张小桌子将餐点和酒杯摆好,帮忙开瓶倒酒以后,拿了一罐想喝的红酒便迅速离开了。
“刚才实在麻烦你,其实你不需要那么做。”临走前,未繁听见邵乐这么说。
“都这么久朋友了,你想我会看著你被人欺负不理会吗?”妮妮的声音不像之前的那样嗲,但仍掩不住几许女性柔媚。
“他们是邵家的客人,不能得罪。”邵乐说。
“你啊,到现在还是这么为别人想,怎么都不替自己打算打算?就算把他们全赶出去,那也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人的态度太差劲,一点教养也没有。”妮妮说著。那口吻听起来也只是单纯地在帮自己的好朋友抱不平,没有任何暧昧成分。
未繁偷偷瞧了一眼邵乐,只见邵乐神色温和,和平常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原来妮妮只要释出一丁点好意,邵乐便会这样欢喜上半天。
看著他们两人相处的情形,未繁不禁摇起头来。“冤孽啊……”他小声地说著。
回到自己房里以后,未繁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下。
他开了红酒以口对瓶直接喝,因为楼下有陆琪请的钟点佣人看著场子,他也不用下去。
“怪兽哥哥!”门突然被打开来,小喜欢天喜地地拿著一把糖果冲到他床上,跟著把糖果全放到他怀里。“老公公给糖糖,小喜糖糖给怪兽哥哥。”圣诞老公公今天真的来了,他拿了一包好大的红色袋子在楼下派糖果。因为怪兽哥哥没去拿糖果,所以他帮怪兽哥哥拿上来了。
“给我的啊,小喜好乖。”未繁笑著摸了小喜的脸一把。
把糖果分给未繁以后,小喜接著又跑了出去。
“很晚了你不睡觉又要去哪里?”未繁问著。
“小喜企找老公公啦!”小喜跳啊跳地,消失在走廊上。
未繁拿著酒瓶走了出去,随著小喜的身影,他看见邵家在圣诞夜请来派糖果给小孩们的圣诞老人。
小喜很高兴地站在圣诞老人脚下,仰头望著头发胡子白花花、肚子圆滚滚的圣诞老人,又跳又叫地说:“糖果──糖果──”
被请来装成圣诞老人的工读生很尽职地又掏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出来,大厅里平安夜的音乐轻轻响著,原本无趣的宴会直至此,才有了圣诞节的气息。
“老公公、老公公!”小喜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差点忘记了。“哥哥的脚脚勒?老公公,哥哥的脚脚勒?”
第一次在圣诞夜出来打工的工读生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于雇主小孩冒出的奇怪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喜把糖果塞进衣服每个口袋里,接著拉著圣诞老人的红色礼物袋子用力摇晃,天真无邪的口吻说著:“小喜是乖宝宝,小喜乖,老公公给小喜脚脚好不好,姊姊说哥哥有新脚脚,可以和小喜去外面玩──”
工读生显得局促不安,他认为或许是自己的糖果给的不够,所以拼命地从袋子里头掏出糖果来给小喜。
糖果越拿越多,小喜身上所有口袋都装满了,工读生又再拿一把给他时,他生气地推开对方的手开始大吵大闹。
“不要这个──”小喜尖声叫著。“哥哥的脚脚啦──不要这个──”
原本还有些吵杂的宴会因为小喜的吵闹而稍微安静了下来,小喜不停跳著用高分贝的音量尖叫,这也让当场的宾客皱起眉头。
“带小喜上楼去睡觉。”陆琪走了出来,指挥了两名佣人带她的小儿子上楼。才一会儿没看著而已,小喜不知又在闹什么别扭,这孩子八成是跟他哥哥太久了,性格也扭曲。
佣人将小喜整个抱了起来往楼上去,根本不顾小喜的意愿。小喜受了闷气,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拼命地捶打抓著他的人。
“脚脚啦──脚脚啦──”小喜哭得厉害。
未繁见状连忙下楼把小喜抱了过来,他都已经够粗鲁了,这些佣人的动作居然比他还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