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真真的语气里带着悲愤,带着委屈,带着无以名状的痛楚。
那种悲愤从心底溢出来,笼罩了她秀美较好的面庞。
“小辉,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几天,老左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爱说话,反映迟钝。而以前呢,尽管除了夫妻生活有些生分,老左在这一年里,几乎每一天都笑逐颜开,对我的关心也算殷勤。”田真真徜徉在回忆里的情绪,哀伤幽怨。
“尽管,我也非常奢望老左能给我一辈子坚守如一的幸福,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大可能。我却一直感念他曾经很好地待过我,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值得依靠的。我问过他,对我以前那么好,是不是都是假殷勤,他非常肯定地说,曾经的那些感情都是真的!”
田真真自顾自地说着,毫不忌讳什么。能看出来,她非常怀念从前的那段情感。
“人,活到四十多岁,就夫妻而言,慢慢的,互相依赖可能比浪漫的爱情更实际些。已经到了这一步,和他再闹腾下去难道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吗?小辉,我这样的感觉,象你的年龄,是体会不来的。”
田真真从她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眼睛迷离地望着我。
我们在斜阳里,已经慢慢地踱到了“诗魂”的花岗岩巨幅的雕塑前。
一渠清溪从斜坡上流下来,在褐红的石头上涔涔奔流,浪花四溅。
在溪水边,田真真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一不能辩解,二不能随声附和。这个女人,今天的思想比较复杂,并且逻辑混乱,到现在我还摸不清她想说什么。
好吧,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你跟我说话就好,你说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想啥,你越是不说,我越猜不透你的心思,我会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以她现在的意思看来,有一点非常肯定,她不想离婚。
我冲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小辉,这几天,我也在反复想这个问题。我的家,算是给毁了。有很多事情,事实上不知道永远比知道了好。但是,说老实话,我不想离婚。我认为老左也不想。这几天,我查阅了很多同性爱的资料后,我很难过。我知道,有这种情结的人几乎不可能回头。小辉,我反复想过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田真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看着我。
我知道,绕了一大圈,终于要回归中心主题了。
我轻轻笑了:“嫂子,有话你只管说好了。”
田真真顿了顿,看来,是鼓了很大勇气:“既然我和老左都不打算离婚,还想维系这个实际上名存实亡的家,我能做的,就是给他让步。老左对你那么好,那么死心塌地,他哪里不比那个土包子老韩强?论气质,论专情,老韩能比得上老左吗?以后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能真心对我们老左就行了!”
我睁大眼睛,笑容从我脸上溃退。
这个女人疯了,绝对疯了!她约我出来,竟然是这样可耻的目的。我简直无法把她和一个职称很高,受过高等教育,护家跟维护自己脸面一样的素养很深的女人联系起来。你田真真也太欺负人了吧,说老韩土包子,我能勉强听第一句,就当你是在开玩笑,第二句就不一样了,我心里会很不舒服。你再说第三遍,我绝对跟你翻脸。土包子就土包子,我就是喜欢。你不是有气质,有地位么?让你的那些令自己沾沾自喜引以为荣的东西滚蛋吧!你当我小辉是什么人啊,你给一块肉我就摇着尾巴跟你走啊?
我冷冷地说:“我要是答应你了,会怎么样?”
田真真看我生气了,却莞尔一笑:“你要是答应了,咱们皆大欢喜!”
我逼问一句:“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希望你考虑!你是个聪明人,你不答应,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答应。不过,提醒你两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以为你才十八岁,象你这样的好相貌,也一样经不住年华老去。等你再过几年,就没这个村也没这个店了。还有,他老韩,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跟他在一起,是在玩火!”
我就是再有耐性,也容不得这个女人如此嚣张!
“嫂子,我再叫你一声嫂子,我是看在老左面子上。如果你不是老左的家属,我认得你是个毛!老韩是不如你家老左,但是,大爷我喜欢!他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我小辉是个同志不假,但是,我也不是出卖色相的!告诉你,除非天地颠倒,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等到了这一天,我小辉就会如你心愿!见过龌龊的人,没有见过你这样龌龊的人!你不是有能耐吗?那你放马过来呀,本大爷等着!”
起风了,润润的暖暖的夕阳照在我的脸上。
却照亮了我的两行清泪。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本不应该流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好像根本不听我指挥。
我的直觉告诉我,老韩已经迅速朝这里奔过来。
女人见我这样说话,快速从鳄鱼包里拿出来一只瓶子,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一股液体已经泼到我的脸上,我只闻到酸酸的一股味道,右眼已经睁不开来。
在我掩面的时候,田真真却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我听见“啪啪”两声耳光的脆响,还有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的声音。
老韩迅速抱住我,在溪水边撩起冰凉的清水,给我洗面。
田真真没有再哭叫,等我洗完脸,等我知道泼在我脸上的不是腐蚀液的时候,她已经在五米开外冷笑了:“我只是拿食用白醋警告你一下。告诉你们,下一次你小辉就没有这样幸运了,我看你还拿啥祸害人?!”她转身对老韩说:“韩军,我记你这两个耳光一辈子,你会付出代价的!"
说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掩面而去。
老韩骂道:“看你是个婆娘,要不,你今天休想活着回去!”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看见我已经揉红的右眼,急急地说:“小辉,去医院吧!”,拉着我就急忙往外走。
我摇摇头,给他挤出一个笑容。
我也知道,此刻,我的笑容比哭相还糟糕,急忙把头仰了起来。
夕阳正把这一片坡地染红,我举头,就看见那高高的李白的雕塑。他的脸上写满了豪迈,壮怀逸兴的眼神正极目远处。
李白不是说:“欲上九天揽明月”么?我也要去揽我的明月,在那高寒的九天之上!
我不怕前路曲折,不怕荆棘,也不畏胁迫,只要老韩在我身边!
老韩现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却不知道,老韩的这份紧握,还能坚持多久。
第五十四章★
从诗魂到芙蓉园原来也有那么遥远的路,现在和老韩再次牵着手往回走,却有不一样的感觉。
田真真也太过辣狠。
我如果真的刚才被泼了腐蚀液,老韩现在还能再牵着我的手,走在这彩霞满天,夕阳无限好的傍晚吗?他还会再象以前那样对待一个相貌奇丑的我吗?还能跟我说:小辉,哥是真的喜欢你,哥指望和你度过下半生,这样的话吗?我是不是应该拿这句话拷问一下老韩呢?老韩要是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我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吗?万一老韩顾左右而言他,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敢再往下想。生活中,往往充满了很多的不可知,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可知,也才使这个世界充满欢歌和哭泣。
我甚至想,我考虑这些是否有实际意义了。
忽然就想到,我是说假设,假设我刚才真的答应了田真真,真的为了老韩安宁,回归到老左身边,田真真是真的会给我灿烂的前程吗?尽管我不指望他两口子吃饭,田真真她真能容下一个时时刻刻觊觎她牢固家庭的男人吗?我的这张脸,或者说,我的这条小命,真能高枕无忧吗?
泪水,从我的腮上无声息地滑落,老韩却没有看见,只是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前行。
这个时候,老韩在想什么呢?是想他自己以后怎么去应付田真真出其不意的千军万马,还是想我们要不要拧成一股绳,一同进退呢?还是被田真真的叫板给惊吓住了,准备鸣金收兵高挂免战牌呢?
今天园内的游客真是很少,已近傍晚时分,秋寒四起,忽然,我突发奇想,在这个隋文帝唐玄宗曾经宠幸的公苑,想那千年的风流是怎么样的一飘而过,在这个秋媚无限的傍晚,我何尝不能是这里的主角呢?只要老韩现在真的能给我诺言,哪怕是谎言,能给我终我一生的感动,能够让我感到此生不曾辜负真爱这两个字的话,为了老韩,明天就是给人杀了剐了,我也了无缺憾!
记得第一次来芙蓉园,恰巧赵文瑄和范冰冰的电视剧《大唐芙蓉园》正在热播。当看到杨贵妃死后唐玄宗拿着她的一缕头发说‘我的生命也就剩这些了’的时候,我就一直期待,在我青春消陨,如果有人看着我的遗物,也能说出这样温暖我灵魂的话来的时候,我想,我就真的就不枉此生了!
现在,和老韩唯一的信物,就是那一枚玉斑指。
如果真的人去楼空,睹物思人,老韩会做何想?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我应该享受我眼前的幸福!享受老韩此刻手心里的温柔!
难道不是吗?老韩现在不还在这样的童话一样的夕阳里牵着我的手吗?
老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他看见我流泪了,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抚慰的动作,却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
夕阳的余辉粉饰了他那张成熟又端正的脸庞。我忽然就觉得,他的长相真的有点象赵文瑄,只是比赵文瑄更成熟罢了。岁月真的如刻刀,雕刻掉了他的青春年华,使他一如秋枫,在我的感情里招摇。
看见他在微笑,我说:“哥呀,笑啥呢?”
“小辉,你不用伤心,哥只想给你说一遍,只要哥还活着,你就会活的很好!”
老韩的这句话,此刻就电了我一下。
沉默良久,我只说了一句话:“哥呀,我现在想上龙舫,我想和你一起把小南湖游览一圈。”
老韩马上就很兴奋:“那还等啥?走吧!”
老韩就拽了我,向龙舫售票厅奔去。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龙舫售票厅的管理员正在关门,龙舫上的驾驶员也正在岸上系着缆绳。
老韩马上气喘吁吁地挡住了售票员,用河南话说:“师傅,俺是开封来的,晚上就要坐火车回去了。我是慕名而来的河南人,俺和弟弟很想坐龙舫把芙蓉园转一圈,一张票多少钱,俺出十倍的价,请您务必行个方便!”
西安北郊,解放前因为黄河泛滥,数以千计的河南人逃荒而来,聚集在火车站以北。因为当时很多人来的时候都是挑着担子,所以西安的很多土著居民都称道北人河南人为“河南担”。没成想。老韩还会一口地地道道的河南话,还装的如此逼真,我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差点给呛出眼泪。
老韩看见售票员很犹豫,就转过脸来,给我挤挤眼,满脸可怜焦急地说:“这是俺弟,要不你问他,他有多想看看西安的恁好的旅游点啊!他老是缠着要来,弟啊,你给大姐说说,你刚才不是说不坐龙舫回去就跟哥哥闹腾嘛!”
售票员的年龄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老韩一句外地人想急切看芙蓉园的心情,已经让她感慨万千了,再加上一句大姐,更让她确信应该网开一面。
售票员看看老韩,再看看我,嘟哝着:“你们两个,看着不像弟兄两个,就是看着不像啊。”接着又说,“可是,就卖两张票给你们,龙舫转一圈,就只够个油钱。虽然说你们外地人这样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们这个好歹也是个生意呀。这样吧,也不说十倍,那样传出去,说我们西安人不厚道宰外地人呢。真想游湖,收双份算了。”
于是老韩就千恩万谢地购了票。
手还在老韩手里。
龙舫,是汽笛船,上下两层。船的一层的甲板头上,雕刻着五米多高的龙头,船尾也拖着长长的很翘的龙尾,从前到后,给漆成亮丽的金黄色。一百二十个乘客座位,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司乘人员在一层驾驶室。我和老韩上了第二层。
秋风猎猎,张弛着我和老韩的衣襟和领袖。浩淼的湖水被彩霞染得半瑟半红,辉煌的灯火和霓虹,已经把紫云楼装点起来。仕女馆、御宴宫、芳林苑、凤鸣九天剧院、都在这夜与昼交替的间隙时间里女子一样缓缓更装。不远处,大雁塔广场的喷泉音乐袅袅地飘了过来,在龙舫上,也能看见北广场那冲天而起的喷泉的霓虹水柱。
西安的秋夜转瞬即至。
老韩忽然就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那样不自禁地把他的脸贴上来,和我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小辉,你不知道,今天你来见这个女人,哥哥有多担心你呢!”
“担心啥呀?”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善类!”
“你今天动手打她了,男人是不应该打女人的。”
“你觉得她还是女人吗?女人就该打男人吗?她不光打过你,今天还给你脸上泼东西,万一真是硫酸,她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要是今天,她泼出来的真的是硫酸,我的脸毁了,你还会喜欢我吗?”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止不住还是脱口而出,问出来这样一个傻问题。
老韩楞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
“你还会喜欢我吗?当我没有漂亮的脸蛋的时候,当你面对一个丑陋的怪物的时候,你会掉头而去吗?”我继续不动声色地逼问。
记得去年冬天,在河南焦作的一个小镇上,傍晚去投宿。恰巧那天全镇停电,转了大半天,才看见一个写着“旅馆”的牌子,就上前去敲门。老大一会,有人应声,等慢腾腾的脚步声从屋子里响起来,离我越来越近时,透过红漆早已剥落的门扇,看见有人点着蜡烛,我才松了一口气,在这枯燥荒凉的寒冷的异乡,为不用再为无处安身而发愁了。咣当一声门响,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你要住店吗?”
我转过脸来,天哪,我竟看到了什么!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从她身上的褪了色的蓝色大襟褂判断,她应该是一位老妇人。然而,她头上头发很短,只有那几根能数得清的灰白相间的头发,头皮上满是斑痕。再看那张脸,眉毛所处的位置,不见毛发,眉毛对她来说,可能只剩下一个概念。脸上,五官错位,脸上的肌肉厚此薄彼,根本没有正常人那种晕润的流线,完全被狰狞地毁掉了。她的嘴还歪着,说话的时候很漏气。这样的形象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恐怖的一张脸。我惊叫一声,仓惶逃窜。后来,在镇政府旁的一家招待所,听里面的服务员讲,那个恐怖老太是被人泼了腐蚀液。
我想,要是我真的被田真真泼了硫酸,五官扭曲得可能跟那位老太是一样的吧。
想到这里,我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心里跟着一紧,痉挛地抽搐起来。
老韩没有做声,低下头去。
我有些悲哀。
难怪周幽王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殷纣王为妲己而鄙视江山。这样看来,如果要老韩说实话,他肯定会说喜欢我的容貌更多一些!顿时,我的心比小南湖的秋水还凉。
“小辉,听哥说真心话。老话说:‘粗溜簸萁细溜斗,世上谁嫌男人丑。’那是讲男人只要有内才就行了。但是,同志这样的情感,除了内才,外貌也占着很大的比重。最初,哥是非常喜欢你的相貌。哥觉得你的长相,是哥所见到的千千万万的人里最让哥动心的一个男人。再后来,哥看得出来,我弟是个有主见的,善良的好弟弟。所以说,你的外貌和内在,已经是一个整体。哥喜欢这个整体,两者一个都不能少!你问哥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残忍吗?”
说了半天,老韩的意思还是万一我破相了,他还是会走的!我不由得不自主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