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了……」把脸埋在双掌间,陆晋桀忍不住哀叹了声。
这算什么,夜路走多撞到鬼?他坏事做得还没姓楚的那一窝子多吧。
宁和的夜,莹白的月,某个从不对自己所为有愧的人首次辗转床侧整夜无眠。
第九章
上班时分,楚氏大本营的一楼大厅内一如以往每个早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所以楚悠没想到休息了
半个月再进办公室时,迎接他的会是这样大的震撼,不啻天塌地崩。
死盯着总机柜台前的那抹娉婷身影,楚悠两脚似是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整个人都像裹在雾里感知朦
眬一片,就连耳边传进的语声都像过了层滤波网变得毫无高低起伏。
「小姐,您有预约吗?」挂着职业性笑容,柜台小姐客气询问着。
「没,我……只是来还个东西,看样子是打扰了。」略为踟蹰的语声,妙龄女子显然没料到想找的人
不是随便就见得着,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总经理会议应该快结束了,要不要稍等一下我再帮您打电话问问,还是需要我帮您代转东西?」也
许天气不错让人心情好,也或许是楚氏律下严谨,柜台小姐很好心地主动提供了两个解决方法。
「谢谢,我想还是当面还给他比较妥当,还人东西该当面道谢的。」沁甜的笑容在没丝毫化妆品污染
的素颜上画出弧曲,如春风轻拂般让人感到舒服。
这名恬静的女子显然很特别,有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却又揉合了落落大方的大家风范,寥寥几语间片
刻前的不安局促早不复见。
「可以麻烦你在会议结束后帮我问问吗?我不赶时间可以等。」
「当然,请您在会客室稍坐会儿。」
对话终止,楚悠的视线木麻地随着那抹淡色粉蓝移往会客室那头,直到屏风遮去了身影才如梦初醒般
陡然回过心神。
总经理……不是找他的……
轻吁口气,楚悠闭了闭眼定神,扬起的唇弧有着抹淡淡讽意。
乍见楚蕾他还以为自己身分曝光了,不过定下心想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连外表都变了小蕾怎么
会认得。再说她也绝不可能有机会知道,柴行云做事不是半调子,那场意外身故的戏码该让所有认识
楚悠的人都死心了,一切不过是巧合,她来楚氏只是为了……
才放松的神经立即又紧绷了起来,楚悠皱拧着双眉再次望向屏风遮挡的空间。
总经理不就是槿之吗?小蕾怎么会和楚槿之扯上关系!?
「认识?」对于身边人迥异于平常的表现,随同的陆晋桀只有这个结论可想。对这曙光一线的契机他
可是企盼已久,谁叫他对这个吹皱一池春水搅得他心乱的男人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却已深陷,他只有亡羊补牢抓紧每个可以窥探过去的机会。
「没……我只是没想到槿之的女朋友这么漂亮,看傻眼了。」恍然回过神,楚悠连忙找词敷衍着,他
居然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意向不明的尴尬人物。
说到尴尬,楚悠觉得这辈子还真的不曾这么窘过。对于那一晚胡里胡涂发生的情事他只能用「疯狂」
两个字形容,到现在他仍想不透自己那时候脑子究竟装了什么,怎么会由着人对自己做出这么荒唐的
事。
消除噩梦?这理由想来实在牵强,虽然……好像真的管用。
整整一个礼拜,他不曾再夜半惊醒。
偶尔,还是会梦见锥心往事梦见男人的身影,梦境却不再血腥不再令他恐惧地无路可逃。正因如此,
他对身旁这男人的疑惑也就更多了。
他向来不是视自己为眼中钉成见甚深吗?几时这么好心管起他的死活了。
疑问一个累积着一个,心底的不安也随着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总怕眼前的平和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破灭后再起的风暴可能就不是自己承受得了的了。
那个人,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心随念转,楚悠下意识偏头往身旁望去,恰好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褐眸。
「……」睇视着那双犹带着迷惑未醒的眼瞳,陆晋桀的心思也是百转千折,沉默片刻后却是潇洒一笑
,伸掌拍了拍那略为紧绷的肩膀。
「拜托下次编个高明点的情节,别侮辱我的智商OK?」
毫不留情面地点破对方拙劣的谎言,陆晋桀看起来却没有半点不快,一如以往在人前笑得开朗灿烂,
只是他笑得开心旁边另一个却快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
「你干嘛?」趔趄了两步,楚悠挣扎着想甩开箍在上臂的那只爪,可惜陆晋桀吃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
下做出太引人注目的举止,依旧硬拉着他直往屏风后的会客区走去。
「你不是对那位小姐很感兴趣?」
「我……」
「嘿,你难道好意思让表弟的『女朋友』在这边等?做人家表哥的打个招呼不为过吧,反正我们也正
要上去,可以顺路带她到槿之的办公室。」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陆晋桀所持的借口楚悠完全无法反驳,尽管他很清楚这个明白指出他在扯谎的男
人用意不善,能做的也只有迅速调整心情武装起自己。
柴行云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一直没忘,在小蕾面前伪装作戏将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嗨,找楚总经理吗?」无视于背后亦步亦趋的踌躇身影,陆晋桀径自对沙发上的楚蕾打了招呼,阳
光般的笑容让人备感亲切。
「我姓陆,总裁秘书,我们正要上楼接着楚总后头开会,不介意的话跟我们一道上去吧。楚总办公室
里也有间会客室,在那等比在这儿好多了,免得不小心跟楚总错过空等一场。」
「这……方便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别客气,楚总的朋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嗯……再十分钟吧,楚总主持的会议就会结束换下场
,否则总裁和我就得在门外吃闭门羹了,枫之你说是吧?」把球丢回给主角,陆晋桀也笑着让了步,
直接让两人打了照面。
「你好,我是槿之的表哥,楚枫之。」点头招呼,楚悠努力着将眼前的倩影当作陌生人,笑得一如初
见,不让自己的眼贪婪地紧锁住那张俏容。
「呃,您好……我叫楚蕾。」可能没料到站在眼前的就是这栋楼的最高掌权者,楚蕾一时显得有些局
促,「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们了?」
「哪里,楚小姐不需要这么见外,一道走吧。」客套应对着,撂下话后楚悠就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这
块让他快喘不过气的空间,浑然顾不得礼貌上该请女士先行,好在他后头还有人没乱套。
「楚小姐,请。」肃手让客,陆晋桀不疾不徐地走在最后,幽深的目光却是越过楚蕾肩膀,紧锁在那
个快步匆匆不似平常从容的人影上。
进了专用电梯,平常偌大的私密空间今天却叫楚悠觉得拥挤,三个人排排站在里头却是静谧得只有呼
吸声,气氛一下尴尬到了极点。
就知道那男人对小蕾的热情不是基于什么好心……暗叹了口气,楚悠只得自己开口缓和这一室的诡谲
,正好有些问题他也想向小蕾问问。
「回头我得好好亏亏槿之,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都没介绍给我们认识。」玩笑般地眨眨眼,尽管明知道
对个「陌生人」面言如此唐突的言词甚是不寻常,楚悠也无法不问出心底的最大困惑。
「啊,不是,您误会了。」两抹赧然的红云缓缓浮上娇靥,楚蕾连忙摇首否认着。「我和槿之只有数
面之缘,连朋友只怕都称不上,我找他是为了还这件外套。」
「外套?」顺水推舟,楚悠继续旁敲侧击。从楚蕾刚刚的回答他至少就得到了一个讯息—楚槿之对小
蕾很有好感,否则不会只数面之缘就让她直呼他的名字遑论还借了外套给她。
一个男人会借出身上的外套给女人,不论基于什么天经地义的绅士理由,怜惜之情多少总有些。
「啊,那个是我自己笨,有一次柴爷爷请我参加个招待会,我没想到那样的场合冷气都很强穿得有点
单薄,结果才刚认识就让槿之剥了外套借我,想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看着楚蕾不自觉露出娇羞的小女儿态,楚悠的心就渐渐下沉。因为长年生病小蕾很少和外界接触,每
个表情都单纯毫无矫饰,旁人都不难猜了何况他这个最了解她的亲哥哥。
「偏偏我又小迷糊一个,之后再见面吃饭什么的我总是忘记该带出来,不专程跑一趟还不知道会忘到
哪年哪月。」
「没关系,我想槿之不会在意的。」扬了扬唇虚应着,楚悠的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蓦
然一个念头让他如遭雷劈般陡然回神。
「你刚刚说……柴爷爷?柴行云吗?」
「柴爷爷的名字……我不知道耶,不过槿之称他柴叔,应该您也认识。就是一个喜欢穿唐装的老爷爷
,看起来五十上下吧可是槿之说他已经八十几了,他不喜欢人家称呼他加个『老』字,可是他称自己
时却都说老柴我怎样怎样,很有趣的老爷爷。」
「对……是他。」勉强应了声,楚悠迅速转开了头掩饰自己僵掉的笑容。
小蕾会认识槿之竟是柴行云牵的线!?
这究竟什么意思?这就是他当初承诺自己的?所谓的好好照顾小蕾!?
双拳紧握,逐渐高涨的愤怒让楚悠无法再伪装冷静,无言的沉寂马上又充斥了整个空间,好在没多久
电梯抵达的楼层提示声就随之响起。
「这边走楚小姐,楚总的办公室可是这一层视野最好的,等会儿让楚总带你参观这栋大楼的空间设计
,当初建楼时听说费了不少心血,这可是我们楚氏的骄傲喔。」接手主人的角色,陆晋桀立即又展现
出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虽然刚才电梯里镜壁上倒映的影像只是模糊的惊鸿一瞥,但他很确定落在后头的那家伙正在生着气,
连带地害他胸口也郁闷地想发火。
打一开始这家伙对那个叫楚蕾的女人就像蜜蜂见着了糖蜜般,管他装得多不在意那两只眼的视线始终
不离那女人周围,怎么看两人的关系都绝非仅止于认识而已。
相处这么久,除了上回不小心打到他伤口外没见过他生什么气,原以为不是他教养太好就是因为没有
人或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强烈的情绪,谁知道如今那女人掀嘴不过三句……
他妈的这又是哪门子的食物链关系!
他看着这家伙,这家伙的眼睛却看着别人?
「喏,就这儿。」欠身将人让进门扉未掩的办公室里,陆晋桀一路上仍是和楚蕾有说有笑,风度翩翩
十足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只怕除了肚里蛔虫没人看得出他已经快跟喷火龙有得比了,表里不一的功
力可谓炉火纯青已极。
七、八坪大的会客区里布置得宛如居家厅房般舒适,不似一般企业强调专业朝气的冰冷现代风格,米
白沙发上宫廷风的华丽抱枕三两倚落,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子正悠哉品茗看着杂志。
「欣姨?」先出声的是最后踏进办公室的楚悠,陆晋桀停顿在门口的身影让他从自我的世界里回过神
来。
「唉呀,你这孩子怎么来了?身体都好了吗?有槿之在你大可放心在家里好好休息哪。晋桀也真是的
,怎么没劝劝枫之多休息几天,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可会心疼骂人的。」
劈里啪啦地一长串,完全不予人插话的空间,女人比南指北唠叨的模样哪还有半分片刻前贵妇般的雍
容。
廖可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因为书念得不多又出身低下见识贫乏,完全只能靠光鲜的衣着衬托身分,一开口就什么优雅什么
形象都荡然无存,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叹。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她在楚家始终末获承认,逝去的楚国兴
迟未将她扶正,大家长楚任瑜多年来更是没给半点权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她在楚家进出。
父亲早逝,母亲又是这般,楚槿之能有今天的成就,可说是完全都靠自己的实力。
「不能怪我啊~」一脸无辜地又耸肩又举手投降,陆晋桀即使做出这般做作的动作也依旧魅力十足。
「小的可是鞍前马后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不敢稍怠,主子嫌我烦不听劝有什么办法。」
「好,恕你无罪,老爷子那头我不告状。」掩口咯咯笑着,廖可欣显然被逗得很开心。
「欣姨,饶了晋桀您可不能偏心不饶我。老关在家里我快闷坏了,您也知道我一向喜欢在外头疯的,
只是怕让爷爷知道我又不乖会念得更凶,只有来公司蹲啦。否则有槿之坐镇别说休息几天,环游世界
玩上几年我都放心。」顺着陆晋桀搭的桥走,楚悠也跟着奉上不少甜言蜜语。
「唉唷,你这孩子喔,姨就疼你懂事。」夸张的表情与动作,没人留意到那双弯的笑眼里还掺着另种
情绪。「这位小姐是?」
「楚小姐是来找槿之的,会议也快结束了,所以想说让她在这等会儿,槿之的朋友我可不好意思让人
在下头等,欣姨可以帮我招呼一下吗?」
「两个都去忙吧,反正我也是在等槿之,多个人陪我聊聊省得无聊。」
「谢谢欣姨,那我和晋桀告辞了,楚小姐再见。」
旋踵转出门外,直到再次进了电梯往上头会议室升去,楚悠才缓缓放松紧绷的神经轻吁了口气。天知
道他是用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着没让目光不舍地在那抹身影上流连。
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即便知道只要任由楚槿之和小蕾来往就可以时时见到她,他却不愿真的
见到两人间的关系有任何进展。
小蕾太过单纯,而楚槿之不但心机深沉道德观也是游走边缘,加上楚氏家大业大又是那样错综复杂…
…
想见又不能见,矛盾的心情时刻都是煎熬。
「那是你以前的女人?」
「别乱讲!」
电梯门才关,两张脸瞬息就全变了表情,一个骤然冷了下来,一个则是垮了笑容紧皱起眉头。
「那干嘛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真该找面镜子给你照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家刚死人。」斜睨着人,
许久未现的毒言恶语再次出笼,陆晋桀恣意发泄着胸口的狂躁,出气筒当然就是眼前这个让他心情极
不爽的始作俑者。
然而在仔细研究那人脸上的表情后,挑眉的嘲讽逐渐转为了疑惑。
「你……在担心?」
那双眉皱拢紧锁的与其说是一个男人的妒忌和不甘,倒不如说是载满担心的烦忧比较恰当,眉角鼻眼
间盈满的全是放不下却又着不了力的惶急与无奈。
事情,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没有回答,楚悠盯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神游九重天外,乱哄哄的脑袋瓜里填的全是楚蕾。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叮咚一声电梯门在最顶层开启,楚悠也在霎时下定了决心,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将旁边的陆晋桀一把
推出电梯外,再就是迅速按下了关门键。
「帮我主持会议!就说我肚子痛!」
不大的喊声却是余音绕梁震得双耳隆隆,陆晋桀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消失在闭拢的电梯门后,久
久回不过神。
半晌后,静寂的长廊上传出了低沉的笑声,一开始只是忍俊不住的呵呵轻笑,到后来却是爽朗至极的
哈哈大笑。
手插裤袋,依旧站在电梯门前的陆晋桀边笑边摇着头,真心愉悦的笑容毫无一丝阴影,闪耀的褐瞳里
全映满了宠溺。
居然开始懂得使唤他了……
他啊,是不是对这家伙太纵容了呢……
◆◇◇
走在绿荫间蜿蜒的碎石道上,心事重重的男人低着头每一步都踩得极为沉重。
兴师问罪的冲动早在来时路上寸寸冷凝,剩下的只有想问个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启口的伤神,楚悠喟
然叹了口气,离主屋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他已蘑菇了近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