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莫如旧没有反应,纪舒怀笑笑继续,“你没有出过国,会担心也是难免。不过没关系,有我呢。我们先到法国,然后在欧洲各处走走。”
莫如旧困惑,这个人究竟是演技太好,还是精神已错乱,能把一次绑架说得如此体贴自然。再或者,精神错乱的是自己。这一切,真是荒谬。
摇摇头,不,我同你来,原不是要和你去哪里。莫如旧想。
18.2
方庆生打开门,是苏信义,平静的失望,侧身示意她进来,对她一身戾气视而不见。
“莫如旧把几十张新旧画稿寄到我的住处,说感谢我的照顾,请我随意处置那些画稿,并且,抱歉无法参加下次的画展。”苏信义站在客厅中央,气势逼人。
方庆生泡茶的手稍微停顿,头也没抬,“如旧是个有担当的人,难得他想的周到。”
苏信义气得牙酸,“方庆生!你们两个的事我没有兴趣管,莫如旧不听我的劝告一定和要你在一起,怎样都是他自取。但是,我花的心血,由不得他任性耍脾气!更轮不到你在这里说风凉话!”
方庆生从她进门起第一次直面看她,“信义,我想你误会了。”
苏信义被他苍白的脸色骇了一跳。那张脸好似张简笔画,素净的没有一根多余线条,衬得眼睛水潭样墨黑。
方庆生将白瓷茶盏递到她手里,转身自己坐下,“他有些事情要处理,会离开些日子,并不是和我拌嘴生气。”抬头对她笑得温润,“信义,你对我太没信心。”
苏信义感觉十分怪异。
方庆生坐在那里,垂了眼睑看手里的茶杯,随随便便的就有股魏晋子弟的从容态度,念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分明是看熟了的,但不知怎的,今天看来,有种顽执的酸楚。
苏信义一腔急火,对着那个荒谬的说辞,竟然发不出来。
“哼,离开些日子?他走的时候,是这样和你交代?”
方庆生的睫毛颤了颤,“我在这里等。他知道的,所有人里,他唯独不需要,给我任何交代。”
看着莫如旧摇头,纪舒怀轻声冷笑,嘴角抿成一条刻薄的弧线,“舍不得那位方庆生?那怎么不肯对他实说呢,你对他,也不是太有信心吧。”
这样表情的纪舒怀他是认得的,莫如旧舒了口气,是自己多心,十几年前那个人,已经死亡。
拿起纸笔,“他是个高贵的人,不应该知道这些龌龊东西。”
纪舒怀大声的笑,“是,我龌龊。不过他这么高贵的人,又怎么会爱上你?”
一把抓住莫如旧的手腕,纪舒怀靠近他的脸颊,“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以为人家喜欢你,死心塌地的跟着,真是笨的可以……就好像,当年对我那样。其实,你爱的从来都是我,对吧?”
莫如旧向后蹭了蹭,背上起了寒栗。
“你爱的从来都是我,对吧?”纪舒怀在他的眼前缓慢放大着口型,嘴唇几乎碰到他的鼻尖,湿热的气体落在皮肤上,冰凉的。
两人间隔的一层空气,似乎因薄厚不均而盘旋扭曲,光怪陆离的妖异,莫如旧如同再次跌进离奇的梦里,浑身肌肉关节都似植入钢钉般僵硬,只有颈部下意识转动,咯咯作响。
纪舒怀把手放在莫如旧的脖颈上,轻轻的移动着,“你毁了我一生,从前我多骄傲,都是因为你……现在你却去和别人在一起?”
莫如旧的手颤抖着摸索到枕头下面,握住裁纸刀的刀柄。他在庆生的书房找到它。
纪舒怀并没有发现,他游离在封闭世界里,整个人怔怔的,喃喃自语,“如旧,莫如旧,你不过是要让我认输,要我样样都输给你,从前你并是不是这样子的,只有那么高,多乖巧……”
他的脸靠过来,莫如旧觉得肩膀一沉,凉凉的一片水渍。
原来,是这样。
他于十几年前便已癫狂,他被自己的嫉妒和隐秘的爱情,左右撕扯,万劫不复。
着实可怜。
窗帘的下摆处已经投进些新鲜的亮光,白色的窗纱浸了水一样沉沉的坠着,晨风贴着地板蔓延。莫如旧的左胸被压的麻痹,但也藉此重新找回了心跳。他过往人生中的断裂、斑驳与粗暴的划痕,在此刻得到修复与宽恕,悲天悯人。
莫如旧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枕下握刀的手。
20
纪舒怀霍然惊醒。
反射神经先于回溯的意识,急急做出反应,过猛的转头扭得颈骨钝重的疼。
莫如旧背对着他,弯腰整理行李。
是了,他还在这里,一切无恙。纪舒怀大口喘气,希图在片刻里获得完全的清醒和平稳的情绪。但心脏似与胸腔脱离,浮在梦与醒之间隔膜的夹层,兀自扑嗵扑胡乱跳动,如同退潮后搁浅在海滩的鱼。
纪舒怀甩甩头,一额头的汗,泪渍干在脸颊上,紧巴干涩。
睡得真狼狈。纪舒怀笑的自嘲,随后又得意。我究竟在担心什么,他始终在我的掌握里,并无退路。朝后挪挪身子,纪舒怀找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床上,看着莫如旧从容不迫把衣服一件件沓整齐,放进箱子里,态度安详。
此刻是上午九点,秋初的阳光饱满,但不热切。投了一室明丽扎眼的白光,轻恍恍似笼着层烟,扶摇着,却不觉得暖和。如同30岁成熟的女人,颜色虽在,灵魂已冷却。
莫如旧阖上箱子,转过头来。“保重。”他比出一个手势。
纪舒怀觉得阳光晃得眼睛发花,他看到莫如旧站在那里,整个人的边缘被强光侵蚀的有些模糊斑驳,看不清表情。许多年没有见他用手语,呵,一定是看错。
“你要走?”纪舒怀听到自己问,声线嘶哑。三分诧异之外,倒有七分恍惚。
莫如旧站在原地,点头。
纪舒怀忽然心慌,结局朦胧,呼之欲出,终于还是无法改变吧。尽管结果尚未拆封。
“以后,我会好好使用我的左手。这并不是罪过,老师。”
“若你想,告诉方庆生,警察,或者所有人,已经没关系了,这是我应该承担的。但是,我与过去,不再有任何瓜葛。”
楼下就是街市,商贩们此刻已然开铺。还价的女人高而锐利的声线,在起伏的声浪中撕裂出一道薄薄的口,与不知何处的方言间杂在一处,高低远近四面八方。
纪舒怀有些头疼,方才睡的不好,加之外面吵闹,他无法集中精神。所以莫如旧的话,他颇花些力气,才能解析。
他终于要离开,斩钉截铁,后果勿论。
还有,他刚刚叫自己老师,如十四年前。
怎么会这样,不,他不是总有把柄在自己手上?小时候是依赖,后来是畏惧,再后来,他同自己是共犯不是么?或者还有些什么,埋伏在这表层下,隐蔽却血脉鲜活。过去的情意与时光,懦弱与仇恨,剥茧抽丝织成罗网,他从来都与自己难分割,还以为,两个人会互相咬噬,死不松口。
纪舒怀揉揉太阳穴,眼光停在地板一块跳动的光斑上。阳光铺满后背,暖洋洋的,前胸在浸在阴影里,是另一样深透的凉意。
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如果这样,你为什么又要跟我来?现在才发现不在乎么?”
“之前我自暴自弃。不想与你一样,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也不想败坏那个人的生活。”
莫如旧浅浅的笑,有种幸福的幻像。
“所以,原打算杀了你,再自杀。”
纪舒怀也笑了,扯着嘴角。“那么为什么改了主意?”
“我已经放纵自己十几年,怨怼和憎恨。但昨天我想明白了,你,我的父母,或我自己,没有谁罪大恶极,需要恨到至死方休。我们又何苦认真扮演被害者。老师,我们不如从此分头,不再牵扯。”
“况且,我与你,已不再有共赴黄泉的情意。”
我与你,已不再有共赴黄泉的情意。纪舒怀终于崩溃。
接近午时,有人家已经开炊烹炒,间隙飘来葱椒饭香。世界凡俗而健康的继续着,温情脉脉。对面的人面目平淡,毫无裂痕。真滑稽,莫非崩塌颠倒的,只有自己么?半生来步步为营的隐藏、计算、败坏、等待,被他轻轻一抹,竟然全部扑空,没半点依傍。原来真是想错了,没有退路的,是自己呢。不不,由不得他。
嘶吼一声,纪舒怀猛地扑上,两手紧掐住莫如旧咽喉,这个男人已经全无理智,面目紫涨,粗暴发力,指尖没入皮肉里。喘息相闻,黑的影子与白的光摇晃交替,混乱间,一如末日。
是,这又有什么不好,骨肉交缠,化成不分彼此的脓血,渗入地毯,再下九泉,或许他从最初,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你不能走,死都不能。”
莫如旧呼吸一线,却不挣扎,定定的看着他。待纪舒怀稍稍松手,莫如旧紧紧咳了几下,将手指向一旁。
凌乱的枕间,有一把长长的裁纸刀。
一切由他选择。莫如旧已预知这样结果,并不放在心上。
纪舒怀愕住。
他们之间的戏码,终于换由他主导。
曾黎每次踏进方庆生家的时候,他总是在画人像素描。
为了这个案子和其他的一些缘故,曾黎一直逗留在这个城市,且每日必去探访方庆生。最初几次,方庆生见到他来,眼睛会忽然放出光来。曾黎非常清楚那与自己无关,但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抱有深切的罪恶感。
“今天这幅不错。”曾黎站在方庆生身后,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随口搭讪,无关痛痒。
方庆生也不回头,“太久不画,手还是不够稳定。”
“好歹画点别的,不如改天给我画幅像。”
方庆生转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微笑,“我居然连他的照片也没有一张,日子久了,怕不记得长什么样子。现在想起来,就有些模糊呢。”
曾黎不再出声。
两人答非所问的对话,未能得以继续。气氛疏离,不着边际。
曾黎最终还是记得自己的使命,打破沉默。
“不知道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已经找到纪舒怀。”然后恶劣停顿。
方庆生安静等着,握紧手里的笔,汗渍渍的。
“莫如旧并没有同他在一起。而纪舒怀也不能提供更多信息,因为,他精神已经失常。”
突然发现无端滴章节标错了= =\
上面那章应该是19~~~~~~
以下是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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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什么意思。”方庆生心里打一个突。
“纪舒怀已经彻底疯了。从警方查到的那些赝品来看,莫如旧的确曾经同他一起过,但之后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怎么会这样。既然从纪舒怀那里走脱了,为什么不回来。
方庆生凝视曾黎,忽然笑了,十分真心,“真是个好消息,也许过几天如旧便回来了。”
曾黎一愣,略觉不安。“我不认为事情有这么单纯,方庆生,你糊涂了。”
方庆生大力笑一笑,“不如坐下来喝一杯茶,我刚买了印度红茶,味道很特别。”他说完起身进厨房做茶。
不一会儿,曾黎鼻端就闻到一股异香,气味已经这样丰富,想必茶也不会太过失色。
方庆生端了两只杯子出来,一只递给他,然后,坐下来重新拿起笔对牢他的素描。
曾黎捧着茶杯望住他,他的平静十分真实,不像做戏。当事人反而比他容易释怀,曾黎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不再说,喝完了茶,放下杯子,就开门离去了。
方庆生听见背后房门关合的声音。他闭上双目,轻轻把笔搁下。对于这种结果他始料未及,他始终相信莫如旧是被迫的离开的,而现在事实究竟怎样,其实很渺茫。他终究有些厌倦了,只不过死命压抑。不不不,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爱他,不能回头了,但到底他也是人。开头他把这份感情看得太乐观,此刻又看得太绝望。没有下一次了,他想,爱这么一次已经足够了,一次就是一生。
消极情绪引发一场热感冒,好几天喉咙疼痛,无法进食,仿佛是下意识的发泄。
等病好了,人瘦了一点,精神却比从前好。
仿佛一切回复旧观。莫如旧销声匿迹,不知身在何方。没有他,方庆生得以继续纵容自己每日为衣装琐事消磨时间,继续纵容自己为自卑伤怀拒绝作画,这样一直地闲,一直地闲,习惯了,可到老死。
天气渐渐凉快了,夜里穿上大衣还会觉得几分寒意,也许不是旅行的好季节,莫如旧仍然去了一趟奥地利,专门为欣赏Albertina博物馆里的版画。这趟旅行代价昂贵,花去他仅余的一点钱,可是他喜欢。之后,他来到一个不大熟悉的小城镇,这里空气极好,道路干净,本地人很少,来往的大多是旅行者,各种国籍的人,不会造成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具安全感,适合用来重新开始。他决定要留下,非常快的决定。接着,他顺利在几个旅行者们常聚的酒吧找到了翻新壁画的工作。说来这应是他惟一的谋生技能,收入不稳定,幸好他只求糊口。
对于现状,莫如旧再满意没有了。住喜欢的城市,做喜欢的事情,经常遭遇喜欢的天气。他其实知道自己卑鄙,只顾铺叠后路,苟安心态。不过,偶尔他还是会记起一些事情,比如曾经和另一个城市的某个人恋爱。他们总能聊到许多趣怪的话题,写字板上的内容被他不停地擦掉再填满,擦掉,再填满。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怎么会。好像把整整一生想表达的感想都写尽了。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
现在他不需要写字板,就这样,他没有任何话想对任何人表达。
一切都过去了。
那天下午,阳光非常好,莫如旧收到邀请,为一间预备开业的新酒吧设计壁画。这间酒吧是由一幢二层结构的旧别墅改建的,白墙黑瓦的院落种满了梧桐和蔷薇,梧桐树的树枝上刚刚绽出的生长中的碧绿小叶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浮着一层白色的细微绒毛,充满了纯真的生命力。莫如旧望定它们良久。走进去的时候,里头没有人,一地空落落的阳光。窄小的木楼梯绵长陡峭,扶手经历常年的抚摸,光滑如水。
他踩着木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踏,沿途的墙壁绘满了壁画,一路绵延至二楼,好像一条巨大的浮雕带,上头描述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场大暴雨的风使太阳似隐似现,教堂的圣器室像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将地毯映照成玫瑰花的粉色,旁边是一座充满诗情画意的城堡,簇着明橙和炫紫色的不知名的花。天空异样的蓝,蓝得粗糙,仿佛是陈旧的过去时光。阳光在上面微微跳跃。他不禁伸出手指,刚要挨近,忽然似想起什么,犹豫片刻,手指稍稍退离,闭上眼睛,在相距十厘米左右处模拟着抚摸。手掌在空气中缓慢移动。
室内仍然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了。
豆豆,既然你都叫19缺了,那我就继续22开始喽。
22
安静有时致人迷幻。
于是,莫如旧记起了同样浓稠的午后里,依依不离的温柔长吻,错综的绿色枝蔓,沁凉沉浮的多伽罗香,菱花麻叶的飞天衣角,还有,那个人手心的温度,即使夏天也略有些凉。
旧时景象与气味,野草般在这房间漆白的四壁缝隙间疯长。
心思四下,无法归纳。
莫如旧小心翼翼的挪动,脚下是大把蓬松柔软的往事与日光,隔着一层透明的空气,他轻轻抚摸那青碧碧的天空,那么纯粹彻底的颜色,轻易就颠覆了他曾经满壁的湿地沼泽。那些浓重的死亡气息,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明亮的童话结局,诡异却熟悉。仿佛转身时,看到了镜子的背面。
“这种群青,我找了好几年,想用它搭配一种桑椹色。”是的,他认得这种颜料。曾经,他甚至一度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