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梦,一片湛蓝的海面上开满了金色的水仙花。
那是陆晓所做过的最美丽的梦。
第二天清晨时雨停了,陆晓有早起的习惯,六点一过就睁开了眼睛,却还懒懒的不想动。一直到七点钟时有短信过来,他才伸出手去拿手机
,然而他一动,苏宇杰就醒了。
“七点了,”陆晓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你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苏宇杰把手按在他的手上,并没有笑,然而陆晓看着他,就觉得这个男人此刻正感觉到幸福。
“我今天放假,”苏宇杰说,“你也放假好么?”
陆晓不由自主地就笑了,“我就算不放假,也没有工钱可领啊。”
手机又短促地叫了两声,陆晓随手打开那条短信,慢慢地就不笑了。
是蒋震发来的。
“带上户口和身份证,下午来我家。”
独弦23
一上午就在无所事事里度过了,两个人靠在床上,谁都不想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苏宇杰给陆晓讲自己留学时的故事,讲他怎么和普
通工人一起在车间里灰头土脸地工作,讲他怎么样冒着高温去维修机器……他还是不大习惯在陆晓面前谈论自己,谦虚得有些腼腆,陆晓听
着,就打趣他,“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还算半个科学家。”
苏宇杰笑的有些傻气,陆晓又说,“你以前都没怎么说过自己的事。”
苏宇杰仍然只是笑,不说话,陆晓想了一下,“是不是你以前说过?”
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苏宇杰的确对陆晓说过许多的话,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关心自己在说什么,因为被倾诉的人并没有在听他说。那时候陆
晓的灵魂正游荡在某个幽闭的空间里,既听不见,也不想要去听,可是他仍然在不停地说着,只是为了坚持住某种渺茫的希望,借以来战胜
寂寞和失望强大的力量。
“那段时间的事,我基本都不记得了,”陆晓有些艰涩地说,“过去觉得这样很好,现在想想……好像也有点遗憾。”
苏宇杰立刻说,“我也不希望你记得。”
陆晓做凶恶状,“你是不是干过什么龌龊的事怕我知道?”
看到苏宇杰的表情,陆晓诧异起来,“你还真的干过?”
男人尴尬和焦躁挣扎的表情让陆晓放弃了盘问的念头,岔开话题问他,“那时候,都是你帮我洗澡的,嗯?”
苏宇杰点点头,仍然一副心虚的表情,仿佛在懊恼着什么似地,陆晓立刻就稍微的有些明白了。
但他并不打算责怪他,这世界上只有苏宇杰,是他无论如何没有立场去责怪的。
“偶尔我也报答你一下吧。”陆晓坐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苏宇杰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吃惊不小的表情。陆晓在他头上敲
了一下,“只洗头发,别想多了。”
水汽在浴室里氤氲开来的时候,苏宇杰还是不可避免地脸红了,陆晓的手指灵活地梳理着他头发,揉开泡沫,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他的头皮
,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陆晓站在他身后,看到他连耳后的皮肤都开始泛红,一时间很想捉弄他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拿起莲蓬头,仔细地调好水流,慢慢地帮苏宇杰把头发冲洗干净,在水流和陆晓手指的抚摸下,苏宇杰感到一股温暖的洪流瞬间涌进身体
的各个角落,那种颤栗让他的骨髓都发出满足地叹息。
“陆晓。”他在温暖湿润的芬芳气味里加了他一声,那双手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模糊地回答了一声。
“我有一周的假,是年假。你想不想出去旅行?”
陆晓没有说话,温暖的水流顺着苏宇杰的头发淌下,他继续说下去,“在家里也很好,不过我们从来没一起出去过。”
陆晓把水关上了,苏宇杰刚转过身来,他就用一条毛巾盖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擦干水渍。被毛巾挡住视线,苏宇杰仍然看不到陆晓的脸,
于是就继续地说下去。
“去西塘可以么?你以前说过想去西塘。或者你想走远一点……”
那条毛巾仍然覆盖在他头上,温柔地摩擦着,苏宇杰停顿了两秒钟又说,“还是你想走远一点?去哈尔滨好么?”
那条毛巾终于从他头上移开了,光线刷地照进他的视野,像是突然闯入的光天化日的现实。陆晓看着他,手里还握着那条毛巾,很难以启齿
似地,但还是坚定地说出口了。
“我要去基辅了,你知道我一直想去C院。”他说,“现在可以解决学籍了。”
苏宇杰花了许久才消化了这句话,他费力地想着,很多事情零零碎碎地串联在一起,他想到了很多,但只问出了一句话。
“你和蒋震一起去?”
“他大概也去,但是我是一个人去。”
苏宇杰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缓和一些,他的头发还是湿润而凌乱的,有些狼狈地淌着水,陆晓又替他擦了擦,却被他扭头躲开了。
毛巾掉落在地上,陆晓急躁地大声说,“你知道,我非去不可,这是——”
“别说了,”苏宇杰低声阻止他,并没有责怪的意味,只是听起来十分的伤心,“我明白。”
陆晓还想说些什么,苏宇杰已经转身走出了浴室,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说,“我明白你是非去不可的。”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陆晓在浴室里站了一会,那些氤氲的水汽就慢慢散去了。水滴凝结,又从高处坠落,在地面上沉重地粉身碎骨,发
出一声轻响。
独弦24
陆晓从地上捡起那条毛巾,在洗手池里洗干净,拧干,晾好。然后就再也没有理由站在这里了,他慢慢地走出浴室,突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
灌满了沉重的铅。
苏宇杰坐在客厅里,背对着门口,陆晓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些已经变干了的凌乱的头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和心酸。
这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苏宇杰,那个人从不为自己委屈,即使别人一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他也从不肯诉苦或抱怨,从不要求别人
来为自己着想。
可就在陆晓刚刚能够体会他的疼痛时,却不得不离开他身边了。
大概是听到了声响,苏宇杰微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回过头来,于是陆晓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双手交叠在他的胸口,下颌抵住他的头顶
。
“对不起。”陆晓说,“但我真的非走不可。”
许久没有答话,半晌,苏宇杰抬起右手,轻轻地放在陆晓的手上,然后温柔地握住它,不再动了。
“我知道。”苏宇杰说,“我就是……”
他只是有些难过,虽然早就隐隐地想到过这个结果,可当它这样猝然的来临时,他还是没办法坦然处之。他就像一个固执而愚蠢的园丁,将
一颗也许不会发芽的种子埋进土壤,日日浇灌守候,为轻微的一点风雨提心吊胆,它破土而出的时候,就是全世界所有的春天。
他没有真的奢望过它会开花,虽然他其实是在内心隐隐这样想过的。那株植物在他的掌心里萌芽,生长,最后竟然真的结出一颗蓓蕾,他用
朝圣般的心情凝视着它的开放,却最终发现那原来是一颗蒲公英。
他并没真的怪陆晓,然而他心里盛着太多的忧患和不确定,以至于他不敢回头去看陆晓的表情——无论陆晓伤不伤心,他都只会更加难过。
接到苏宇杰的电话,徐进很快就赶到了,正下着很大的雨,店里没什么人,他把伞交给门童,径直走到苏宇杰身边坐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
肩膀。
“他真要走了?”
男人沉默而迟缓地点点头。
“你留他了么?”
“要是我留他,”苏宇杰这才抬起头来,苦涩地对徐进笑了笑,“他说不定就留下了——其实他心很软,看不了别人难受。”
过了片刻,他又恍惚地说,“可就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留他。”
徐进了然地叹了口气,仿佛并不相信他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两个男人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会,徐进才说,“你看开点吧
。”
苏宇杰没说话,在沙沙的雨声里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雨雾,放眼望过去,什么也看不清。
陆晓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蒋震破天荒地在楼下等他,他一进门就断喝到,“擦干净再进来。”
陆晓并不理会他,脱了鞋就踩进来,头发和衣服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弄湿了长毛地毯,一路湿到楼上来,他一坐下,布艺沙发上立刻就是一大
滩鲜明的水印子。
蒋震跟在他后面,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从浴室拿了条毛巾递给陆晓。陆晓接过来胡乱擦了两把,就随手丢在一边,沙发上的水渍越扩越
大了。
“身份证,”陆晓把那张卡片丢到茶几上,“毕业证没有,户口还在学校。还要什么?”
蒋震并不去看证件,只是看着陆晓的脸,“苏宇杰知道了?”
陆晓皱起眉头看了他两眼,确信这个男人此刻是正常的,才含糊地回答了一声。蒋震抱着手臂站在窗边,遥遥地看着他,表情称得上是愉悦
,连语气也带着股幸灾乐祸的残忍。
“看来他不大高兴。”
陆晓针锋相对地说,“我也不高兴。所以你很高兴?”
“要是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陆晓挑衅地看着蒋震,自从那件尴尬的事发生之后,两个人面对着对方,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他是因为烦恼,蒋震则大抵是因为耻辱
。
两个人充满火药味地对视了一会,到底还是陆晓先败下阵来,他带着一股懊恼和沮丧转开目光,也开始察觉到这样幼稚的怄气没有意义。
“陆晓,你没有必要这样。”蒋震缓步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温和,高傲的表情里掺杂这悲悯,在迷惘的人看来几乎是先知
一般的形象。许久以来,陆晓一直都被这样的他引导着,只用了薄弱的怀疑做抵抗,就怀着一种虔诚的信仰成为了他的教徒。
可现在不一样了。
“你和苏宇杰是早晚都要分开的,”蒋震用一种催眠似地口吻说道,“就算不是现在,也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你会为了他放弃什么?有些
东西是绝对不能被牺牲掉的。他只是个普通人,而你不是。无论你需要什么,都只能依靠自己,你的才华该有相称的载体,你不应该软弱。
”
溺水的人总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自己所能抓到的一切东西,不管那是水草还是浮木,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们也会攥紧拳头,不放过一点求生的
可能。一直到他们终于获救,躺在坚实的地面上摊开手掌时,才能知道自己不顾一切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蒋震,我不软弱,苏宇杰也不软弱。”
蒋震居高临下地冷笑,“早晚一有天,你会承认我是对的。我对你说过,每个演奏者都该是——”
“一根独弦。”陆晓温和替他说完,“但我不是。很多人都不是……只有你是。”
那张高傲英俊的脸上,笑容很快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暴怒前的神色,但这无法让陆晓觉得畏惧。
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当你真正开始了解一件事物,或一个人的时候,又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呢。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你想要成功,想要证明你的才华,你付出了代价,但是又觉得不甘心,所以你希望别人都像你一样。”陆晓滔滔不绝
地说了下去,无视男人铁青着的脸色,“这样,你就能觉得你是对的,或者说你不孤独了,你会觉得你做出的牺牲是——”
“闭嘴。”
他的表情像是要狠狠地打上陆晓一拳,可他只是僵硬地站着,在脸上掠过愤怒、讥讽、克制以后,用一种复杂冰冷的语调说,“你懂什么。
”
陆晓胜利似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举动进一步地激怒了蒋震,于是他收敛了些,不再笑了。
“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当时为什么会喜欢程尧?”
钢灰色的眼睛淡漠地扫过他的脸。
“不一定是他,其实是谁都有可能。”陆晓的声音低沉下来,“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能爱就是很好的。”
“愚不可及。”蒋震说。
陆晓叹了口气,“彼此彼此。”
独弦25
那场雨下了整整五天才停,在苏宇杰假期的最后两天,他们开车着一直来到海边的某个小镇,路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沙滩时,陆晓突然摇下车
窗说道,“就是这。”
天已经擦黑了,没有夕阳之类的美景,沙滩也和柔软美丽扯不上关系,碎石嶙峋的一大片沙砾滩涂,不远有一座矮矮的山包,从山脚下延伸
过来一大片半人高的野草,一派荒凉凄楚。
苏宇杰停下车,在咸腥的海风里打了个冷战,“真冷啊。”
陆晓环顾了一圈,感慨地说,“上次来的时候,这热闹得很,我记得还有游乐场。”
大学里无数次春游秋游,他参加的就只有那么一次,在这个荒凉的海边露营烤篝火,谈不上多愉快,可因为唯一,也就显出一点珍贵和怀念
来。
苏宇杰借着车灯的光像远处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摩天轮矗立在山脚下,黑暗里影影绰绰的,仿佛一个是死去多时的巨人。
“前年临县新开发了一个旅游区,有人工沙滩的那种,”苏宇杰说,“这边就没什么人来了。”
然后他摸了摸陆晓的手问,“你不冷么?”
陆晓抽出手摇了摇头,出神地看了一会摩天轮,突然说道,“还在转。”
两个人走了沿着布满碎石的路走了一会,终于来到了那个微型的游乐场,从摩天轮到海盗船,都比正常的要小上一号,在一片漆黑里显得十
分寒酸萧瑟。游乐园里一片死寂,仿佛已经荒废了许久,唯一显示着这里还有人的,只剩下那个缓缓转动的摩天轮。
苏宇杰低声说,“这里还会有人么?”
陆晓没说话,拉着苏宇杰走到一个破旧的铁皮亭子旁边,走近了才看出那是个售票厅,一个中年人正坐在门口,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陆晓叫醒了他,表示想坐摩天轮,那男人领着他们走上台阶,打开一扇门让他们坐进去,步伐和目光全都表明这个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苏宇杰犹豫了一下,然而陆晓已经坐了进去,他也只能跟着他坐进去。
中年人醉眼朦胧地从外面锁上了门,摩天轮缓缓上升着,苏宇杰忍不住说,“他连钱都忘了收。”
“等一下再给他,又没关系。”陆晓坐在苏宇杰对面,脸几乎贴在玻璃窗上,出神地望着外面,“你看。”
苏宇杰扭头看出去,发觉摩天轮已经上升到半空,向下能看到无穷无尽的海面,粼粼地闪烁着银光。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陆续攀上天幕,
横贯了整个宁静的夜空,将破碎的光芒洒进海浪,连碎石荒草,也都闪着淡淡的银光。
海浪一声,又一声。
“从上面看起来真是不一样。”苏宇杰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