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三部+番外——偷偷写文

作者:偷偷写文  录入:02-19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灯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第3章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恩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慕。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见好,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本以步兵为主,本来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者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的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抗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第4章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然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作。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5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起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地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地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驽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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