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土包子就鼓着脸闭着眼冲进屋里,拿出外衣往他身上套。也不管扣子纽上了没,肩上袖上齐整了没,一股脑儿的把他盖住了就是。
“云儿,你说我们都一起睡了,你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你不要脸!谁跟你一起睡了!”
“你啊。”
“谁叫你们城里人的规矩奇奇怪怪的,在俺们村汉子只和自己媳妇一起睡!”
“那我做你媳妇呗。”
“俺、俺、俺才不要你!”活像一只逼急了的兔子,眼睛都是红的。
每天这么逗逗他,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儿。看着那一张瓷白的脸蛋儿从白转红,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豆公子向来是个多事儿的,如今这十天半个月没动静,高坐上那豆腐心的官家又给惊着了。一纸诏书传到了府门口,依旧是那膀大腰圆的总管太监,说是官家急招李豆进宫。
豆公子乖觉的接了圣旨,心中舒出一口大气:幸好不是又一座避暑山庄。
于是,刚过了晌午,公主府里的大轿就哼哧哼哧的上路了。他是无官一身轻的,也没什么朝服,就穿了普普通通那么一件青灰色的衫子。叫人往宫门口远一点的地方放了,那管门的太监还真认不出来是谁。
这李豆坐在轿子上,一路往外张望。正巧看见那醉仙楼前挂出快牌子,说是南边儿藕花正好,本楼特出了两道新菜应景。菜名儿写在下头,可就那么一晃而过,没看清楚。打那轿便喊来品蓝,吩咐道:“你去醉仙楼,稍两份新菜回去给那小土包子。别凉了,凉了我可揍你……”
品蓝不清不愿的应了,拖着步子往醉仙楼里走。
前头那小土包子不知哪儿听了他要进宫面圣,死活闹着要一块儿去。李豆不让,他就黑了一张脸噔噔的跑了,定是犯倔了,得好好哄哄。
正是想着,轿子已经停下了。一个青衣内侍揭开轿帘,恭恭敬敬的请下豆公子。不远处,四个内侍守着宫轿,低垂着脑袋。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且说这豆公子乘着宫轿一路来到了景阳殿前,那殿门敞着,几个大臣围在龙椅前不知商量些什么。一个内侍匆匆抱进去禀报,片刻之后,那几名大臣便散开左右。
龙椅上坐的是当今圣上。正是不惑之年,勤政爱民,克己奉公,不失为一代明君。这官家流着一般胡族的血,年轻时不大看得出来,老了倒是愈发的明显了。先前继位时一干老臣皆是怨声载道,像那红极一时的窦老将军,就指着他的鼻子,说了句“异族祸国,江山沦丧”然后碰死在了金殿上。
只是这时间长了,这官家的英明之处也渐渐表现出来。继位这十几二十年里,举国上下何处不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胡族羌族,说的人才渐渐少了下去。
官家自手中的折子里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睛。日夜操劳,看东西都有些不清白了。才四十岁,两鬓已是星星点点落满了白霜,额上的纹路如西北岭子上的沟壑,填也填不平。当年也曾年少风流,如今也是微微伛偻了脊背,好容易看清了,便往边上挪了挪,在那龙椅上留出一人的位置。拍着松软的垫子,说道一句,“豆豆,过来坐。”
唯有宠爱不假。
挥挥手,摒退了左右。才开口问道,“豆豆最近愈发安分了,可是有了心事?”有意无意的,总把李豆当做孩子来看。却不知当日软软小小的一个娃娃,今日站起来,已高过自己半个头了。
豆公子乖觉的做了,结果宫女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笑道,“我哪儿能有什么心事,近日日头太毒了些,没出去玩耍罢了……”
官家拉着他的胳膊,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笑道,“也是,日头太毒,别晒坏了……”那眼光在眉目间细细走过,又问道一句,“可是府里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李豆本是不想说的,可眼前就莫名其妙的飘过了那小土包子的一张脸。嘴角也忍不住勾起来一份笑意。官家见了,哪儿肯绕过,定是要逼问的。他只好随口扯了个慌,笑道,“养了只小猫,挺讨人喜欢的……”
“哦?改日带进宫来让朕也瞧瞧?”唯有见了豆豆,一张严肃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恐怕还要段时间,爪子还没磨平呢,会伤了皇舅舅的。”
舅侄两皆是笑的讳莫如深。
也无甚其他,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听得门外内侍来报,说是皇后和惠妃特地给皇上炖了清凉消暑的藕汤,这会儿正端着朝这边来呢。
后宫之中,总有百般顾忌,偏他李豆又是个易招惹是非的,少不得远远躲开去了。出门那会子,正好和皇后与惠妃擦身而过。恭恭敬敬弯腰垂首立在路边,连头也不敢抬。那两人也似没看见,被众宫女团团围绕着走远了。
这皇后入了景阳殿,便与那官家道,“方才似乎看见豆豆了,也没看个真切便没打招呼。”
官家捧着奏折,在那明晃晃的纸片后头应了一声。顿了良久,又自言自语的说一句,“都说侄儿像娘舅,侄子像家叔,这豆豆怎么愈发不像了……”
惠妃忙着摆碗,听了咯咯一笑,道:“我看豆公子跟皇上长得可像啦!那眉眼那身量,和皇上年轻的时候可像啦!”
皇后瞪她一眼,淡淡的道,“终究是要像爹娘多些的。”
香甜浓白的藕汤里,浮着两粒新丢下去的冰块儿。就那么一瞬间,便消失的不见踪影。
第十章
转眼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原本该是阴凄凄的节日,偏的生在暑气最盛的日头里。
长安城看似太平祥和,可私底下总有些冤孽旧债。莫说那大明宫,就是这寻常巷陌也总有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少不得要在这年关上敬点供奉,祭拜祭拜。
于是乎,这十里的长街家家户户门前点上了火盆,家里的长男长孙蹲在门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几张黄纸银元宝转眼就被火苗吞噬。通红的火光把那阴郁的脸一照,倒真有几分神鬼莫变。再来上一阵风,叫那焦黑的纸灰吹上半空,方算是功德圆满。
照说这这会子,豆公子该在府里给他那有命没运的娘亲做场法式的。偏他是个出了名的没心肺的,记着这名头的人也是不少,他却只道一句:“我都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说不定和我爹逍遥快活着呢。”
还有人巴巴的上了折子递给官家,官家一看,呵呵一笑,朱笔御批“说得也对”四字,又给丢了回来。
从此他李豆每逢七月半便是乐得清闲。如今穿了一身鎏金黑纱袍,扯着窦谪云在那市井中闲逛。一脚踩过了他家的香灰,惹了人一连串的白眼,倒是不在意,仿佛生死俱是遥不可及。他笑道,“我家隔壁那个大院子,先前是一姓方的富商,取了十三房姨太太。去年没的,上头还没蹬腿呢,下头就开始分家产,最后连棺材板儿都给人刮走了,你说他可怜不可怜?”
窦谪云听了,极认真的点点头,接道一句,“我师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女人不好!”
小土包子家乡淳朴,没太多事儿需要和身后交代,也不兴过这个。今日提起,更是从未听过闻过。被李豆知道了,便强拉了出来见见世面。他原本也是不愿意的,只说烧钱有什么好看的,如今倒是被这格外壮观的香火给唬住了,嘴里说些什么也是不知道了。
李豆心里偷笑,你师父该不会是个和尚吧。想着,又摇了摇扇子,将那话锋一转,“前头的尚书府,太祖皇帝时下了冤狱,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砍了二十颗人头落地。如今是沉冤得雪了,可这旧账和谁说去?”话里万千,似有说不完的故事。
忽的,两小儿举着招魂幡打远处跑来。白色的招魂幡上挂着黄澄澄的铜铃,拳头大小。一跑起来,就哐啷哐啷响的甚是空洞诡异。他两唱到:
七月半,鬼门开,月光光来心慌慌。
忠烈的肝脑涂地,佞幸的粉身碎骨。
多情的执迷不悟,狠心的分明报应。
冤有头,债有主,前世的宿孽几时休?几时休!
不知怎地,窦谪云就听的迷了进去,直到豆公子那胳膊肘捅他才反应过来。再看那两小孩儿的,已是跑的不知所踪。
“他们唱的是什么?”小土包子依旧是望着两人离开的地方,似魂魄都叫刚才那招魂幡给领走了。
李豆牵着他的手,带着不安的粘热。“陈年旧事罢了。”
小土包子低着头,喃喃自语了一句,“听着……真难过。”
“给你的。”忽的,一只描龙绣凤的锦盒打那豆公子手上传了过来。绣色是鲜艳的很,无奈小摊子上的手工,总是显得粗糙了些。
打开盒子一看,暗紫色的绒布上搁着两粒圆滚滚的丹药。远远的就透着一股怪异腥臭的味道,不知是什么东西。
“云儿长得这般好看,女鬼们定是喜欢的。本公子今日便送你两粒极品定魂丹。”说完,把那折扇掩着嘴,偷笑一下,“你把这东西含嘴里,有哪个不识相的要吸你精气,铁定会被臭晕过去的。”
小土包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那臭烘烘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掉了个头就走。嘴里碎碎的念叨,“就知道不该跟你出来!再也不跟你出来了!你就会那我取笑!!”
作弄一番,李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着急,跟在后头大喊,“云儿,走错地方了!云儿……我家不在那头啊!”
中元节里还有些生意人摆个夜市,卖些阴间祭品。小土包子窜入那夜市中,飞快的走着,不消半刻便没了方向。心中一急干脆运了些气,脚不沾地的跑了起来。
所谓越急越错,说得就是他这种。
周身是妖冶跳跃的市集灯火,一双双手捧着各色商品凑到他的面前,问一句“大爷来看看,长安城内独一家……”。小土包子推开那些物件,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一双双手臂,倒当真似鬼门关里伸出来的,就那么恍恍惚惚在他面前撩拨着。叫卖声,争执声,都模糊成一团黑红交错的影子,更叫人辨不得东南西北。
也不知跑了多久,一双手又被人给牵住了,攥的紧紧地似永远也不愿意放开。
“是我。”那人在耳边似有似无得说了一句,声音被嘈杂所掩盖,听着有些飘渺。但就那么两个字,就让他似吃了先前的两粒定魂丹,一颗心都放了下来。
偏也就是那么巧了,两人七拐八弯的在那夜市里乱窜一通,揭起了令琳琅满目的金索子银票子,就来到了这么一个幽僻静匿的地方。
“这儿是什么地方?”
豆公子面上有些难堪,四下打量一番,双手一摊说道,“走迷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儿。”
府门已经颓败。估摸着当时走的慌张,门延上的灯笼尚未卸下,经了岁月的冲刷,烂出了里头的细竹衬子。厚实的府门当是剥落了朱漆,一摸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两枚盘子大的门扣锈的一塌糊涂,看不出旧日里雕的是个什么花样。唯有门边一双汉白玉狮子长得工整,不论过了多少年依然这么温润如故,在黑暗中仍然觉得英气逼人。
“这户人家姓窦。”李豆打那残破不全的灯笼上隐隐约约的分辨出个字迹。
小土包子接过那灯笼,仔细打量了一番。“窦?哪个窦?”他从小跟着师父习武,师父又是个粗人,在识文断字方面便疏忽了些。虽不是大字不识,但面对着鬼画符般的一团符咒,怎么也看不出是个“窦”字。
“这是小篆。窦谪云的“窦”,不是李豆的“豆”……”
一句话还没说完,转眼身边已经没了人影。四下一张望,就见一个石青色的人影从那坍塌的墙垣外翻了进去。
“云儿,你做什么,这地方荒了十几年了……”
看得出先前是繁荣昌盛的富贵人家,如今徒留个高大伟岸的空壳子。内里的院落比那前头还要不堪,随处可见半人高的杂草,有些铺了石板的地方沾着乌溜溜粘糊糊的东西,也不只是个什么。有几分春草昭阳路断的滋味儿。
路走的甚是不平顺,有个坑什么的也看不见。一脚下去,能带上一脚泥来,“若是迁走了,也该留个打扫的。这副模样,一准儿是坏了事儿。”豆公子将那折扇做棍,拨开了身前的杂草,与那小土包子说道。
小土包子也走不快,就在前头五六步的地方。借着点微弱的月光,能看见他抿着个嘴,一脸认真的模样。
“都死了。”他淡淡的说了句。顿了良久,又说道一句“以身殉国的。”
李豆走在身后,也不知脸上是怎么一番神情。只听得稀稀疏疏的一阵走动声,一手已经被他牢牢的握在了掌中,“云儿,这是你的先人?”
掌中是一只练武的手,长满了粗糙的茧子。五指握成拳,在黑暗中轻微的颤抖着,“我……我……师父说的……”
小土包子在害怕。
“云儿,你是窦老将军的后人?”见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李豆又大着胆子补了一句,“你……是窦沉碧的儿子?”
窦谪云的脖子似是僵硬了。看得出想点头,但又不敢。踌躇良久,蹦出一句:“师父说过,杀了狗皇帝之前不能说的。”
真不知道该说是淳朴还是傻。
十七年前,先帝驾崩留下三子夺嫡。太子是个宅心仁厚却无甚作为的,唯得一群迂腐文臣提携;二皇子是十足的阴险狡诈,身后自成一班党羽。先皇的心是偏向太子的,便在那病榻前细细嘱咐了窦老将军,请他务必扶持太子登基。至于那七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原本是冷宫里长起来的,能夹缝中求生便是万幸了。谁知就在二皇子一败涂地之时,他却一跃而起。身后人便是那前朝的薛太师,当今皇后的娘家人。
史册上说,是薛太师精通相骨之术,一眼就看出了官家那一身千金龙骨;也有人说是当年的薛小姐进宫玩赏时无意中见到了官家,少女心如同海底针,偏的就一见钟情非他不嫁了。薛太师心疼女儿,再不情愿也得把这准女婿捧上了天。当然,这都是坊间的传言,真假尚不可考究。
至于后来如何得势的,又有千百种说法。有人说是官家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异能,能遣天兵天将助他夺位。至于流传最广的,无非是窦沉碧临阵倒戈,引了北兵府五万精锐归顺了七皇子,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了胡儿。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窦老将军的下场自是不必说,窦大与窦二也都战死宫前。剩下窦府内的老弱妇孺也都是些刚烈的,便在圣上登基荣登大宝那一日举家自渎,死的一干二净煞是悲壮。
至于那窦三公子,自然是没有好下场的。听说是事成之后叫人绑了送去任凭太子处置。太子心里的恨都化成了一把怒火,将他活生生烧的一干二净。
“我要杀了他。”小土包子气的咬牙切齿。“我六岁开始练武,日日夜夜不曾停歇,就是又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这狗皇帝!”边说边将那随身的棍子往地上用力一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小土包子的眼光随着棍子向下望去,又用脚踢了踢,忽的就在在地上摸索起来。摸了半天,揪出一团什么,说道:“这地方有人来过。”
“哦?大概是谁家的小孩儿进来寻宝了吧……”
尖尖的下巴含着,细瘦的相颈紧紧的绷着,道:“不是,”他蹲下身子,把那脚下的一抔焦土拨去一边,“有人来祭拜过,这土灰还是温的。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