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从内容上讲是非常正经的话题,从他嘴里说出来,经过他特殊语气的微妙加工,就变得不正经起来。
例如,如果他说“我昨天晚上的晚餐是在值班室里和加里护士长一起吃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可是加上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会认定他在深夜无人的值班室里不仅仅是吃晚餐,而是大餐年轻的护士长的秀色吧。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深夜值班饥肠辘辘,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只得吃了一块加里护士长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她自己认为是无上美味的酸黄瓜沙丁鱼三明治。而那位被听者误认为是年轻美貌的加里护士长也业已走过了56年的人生里程,是一位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神清气朗的老太太。
可是这位衣着奇特举止怪异的年轻医生却在州立医院的外科主任的位子上坐的稳稳当当,这也决不应当是偶然那么简单。
事实上,在纽约州立医院里,没有人对霍华德医生的技术与能力抱有任何的怀疑,他经手的病例中不知有多少例收录在医院的经典病例档案中,他也曾操刀为很多知名人士做手术。安德烈也是他的病人之一。
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远比医生和病人来得密切。总之,好象只要是与安德烈扯上关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秘。[墨]
IV
按说象我这样被动的人是不会去主动接近霍华德医生这样的人的。而我之所以会和他熟悉起来全是因为他的坦率。
他和安德烈之间的关系怎样我具体不知。但自从他正式认识我那天后,就似乎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的《流浪者之歌》安排的是全国性的巡演。第一场安排在纽约的林肯中心,第二场在Washington DC的 John·F·Kennedy 中心,第三场安排在休斯顿的 Gusf·Wortham剧场,然后直飞落山基的The Music Center,而最后一场安排在加州的Sam Jose 中心。全程一共14天。这次巡演带有安德烈的个人舞蹈发布的性质,也邀请了一些当地著名舞者友情参演,但能走完全部行程的就是安德烈自己和我们这些跳《流浪者之歌》的演员、编导古雪夫大人还有随行勤务人员。
可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一个人也背上了行囊加入了我们的旅程。这个人就是飞利普·霍华德医生。
他自称是利用休假受聘为我们巡演团的随团医生。可是象他这么高阶的医生没有安德烈的面子和洛克的财力想必也没有人请得动。
然而他的行为与其说是工作,还毋宁说是观光。
这倒好,一上路他就开始粘着我。上飞机坐在我旁边,吃饭坐在我旁边,反正只要他闲着,就总往我身边凑。
刚开始,我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但慢慢我发现,他真正抱着的是一种逗我玩的心态。好在我在国内时已经被朵姐他们逗惯了,所以也渐渐放开了自己的局促,和他打成了一片。到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时要比和安德烈在一起时轻松得多了。
自从我上次送安德烈去医院之后,我们在工作之外的接触也多了,虽然不能称得上是熟悉,但至少是“认识”了。因为不再仅仅是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他那双灰兰色的眼睛看向我身上的时候也渐渐多起来。
这反倒让我局促不安,因为我不能再象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观察他,因为随着他的目光望过来,别人的目光也望过来。在所有这些望过来的目光之前,我得瞒好自己的心事。
可在霍华德医生面前,我就少了这一层顾忌。
直到那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向我展示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性。
休斯顿的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大家回到下榻的酒店。我的脚踝有些轻微的挫伤。于是我来到霍华德医生的房间,想要一些帖剂。
门虚掩着,并没有挂“请勿打扰”的牌子,我敲门,没人应。
于是我推门走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可是浴室里有流水的声响。
“霍华德医生……霍…… ”我的嘴忽然象被堵住了一样。因为我看到医生的箱子敞开着放在床上,箱子的旁边扔着一件粉红色带蕾丝的吊带女式睡衣。
糟了,浴室里不是一个人……,我当时的心情别提多尴尬了。毕竟这种事对那个年纪的我也是敏感非常。
可是大家都是刚从剧场回来,没想到这个人的动作还真是快那。我觉得脸有些发烫,心想还是赶快离开为妙。
“林,有什么事吗?”
我几乎被这句话吓死了,我仓皇地转过身,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围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的医生。他的声音很平稳,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从容,毕竟被别人撞破这种事的人至少也得有一丝尴尬吧。
可是乱了阵脚的反而是我,“啊,我……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恩……打扰了,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啊,我现在没事,你要干什么就说吧。”
人不可以这么没神经吧!我对霍华德医生的羞耻心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总得让浴室里的人出来啊。于是我的眼光望向了床上的内衣,希望能借此唤醒他沉睡的良知。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继而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拉着我坐在床上,用手指擦去笑出的眼泪。
“哈哈……你想到哪去了……哈哈,这房间里没有别人,这件衣服是我的。哈哈……”
他居然笑起个没完没了。
“这可是我最经典的收藏之一哦,阿米利亚独家出品的,全球只此一款,别无二件呢!”他似乎很自豪的向我解释,好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爱好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变态。
也许是看到我脸上那似乎见了鬼似的神态。他整了整笑变形了的脸开始向我一本正经的解释起来。
“林,你看来是太单纯了一点。作为男人喜欢女人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就象有人喜欢集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的男人就喜欢收集和试穿女人的衣服,在医学上我们管这种习惯叫[易装癖],因为穿女人的衣服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无论是对他们的生理还是心理的平衡都是很重要的。所以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我也恰好有这种习惯,所以出门在外也得照顾好自己,于是就带了它来。怎么样,漂亮吧?”
他仿佛怕我看不清楚似的,拎起那件内衣向我展示。同时象是欣赏似的看着我面红耳赤的脸。
接下来,他又做了一个进一步惊吓我的举动。
“而且,林,你知道吗?”他慢慢凑过来,我不自觉地慢慢向后挪。“有易装癖的人通常都有同性恋倾向那,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也不讨厌我的话,咱们是不是应该有进一步的交往呢?”
我当时的感觉真的可以用心惊胆战来形容。我好象是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撞翻了一边的椅子。
“哎,你也太敏感了吧,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他虽然这么说,但由于他一贯不正经的语气,所以我还是心有余悸。
“好了,不跟你闹了。你右脚扭了吧?我看你走路的时候右脚有些飘,来,让我看看。”他从一只花哨的背包里掏出一支喷剂。他的行动让我略微放心,走过去坐下,把脚拿给他看。
“看你吓得,”他又笑出来,“同性恋有那么可怕么?那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的激素和荷尔蒙的分泌和代谢有些异常,所以性取向不一样罢了。虽然性质上是有点儿反社会,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恶呀!再说,我只是有这个倾向罢了,又不是真的同性恋。”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反正在他嘴里,用医学可以解释一切在我看来不正常的东西。而更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解释竟然会使我安心,令我在得知他一切的怪癖后居然不会惧怕也不讨厌这个人。
而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会对同性恋这个词那样惧怕。但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回了一嘴:“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了医生的呢?”
“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指你的衣着、外貌还有易装癖、同性恋什么的,这些词好象都不应该和医生的形象联系起来呀。”
“那又怎么样,联邦宪章上也没有规定易装癖和同性恋不能当医生,也没规定医生必须怎样着装打扮。至于人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有病了都会来找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倨傲自信得让我心里都浮起了一丝妒忌。
“另外,更正一点,我是有同性恋倾向,但不是同性恋。”他末了来了这么一句。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觉得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有些微微的晃动,那双一贯自信犀利的双眼中又漫起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象雨季的天空。
我开始窥见安德烈不为人知的一面的所有起因,都缘于加州Sam Jose 中心特别化装间墙上的那个小洞。在Sam Jose的第一场演出结束后,我对着镜子在卸妆。我卸妆的位置在整个集体化装间的最左边,旁边紧邻着主角专用的特别化装间。那时安德烈正在里面。
现在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禁会想也许这一切真都是注定的,不然怎么会让这么重要的事实一幕一幕地渐渐出现在我这个原本和这一切都不相干人的面前。我不想把这一切不负责任地推给命运。但这一切还是不由分说地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把它解释成,这是我自找的。
我的隐型眼镜掉了,我在找它的时候发现了一道暗门。里面是一个堆着杂物的夹层。也许是某一个爱好偷窥的清洁工所为,夹层的墙板上有一个位置和角度都相当舒服的小洞,当我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安德烈那堆满了鲜花的化装间。可我当时的理性还没有堕落到可以放任自己的偷窥行为。我马上就离开了。
而当我忍不住再次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是我们结束在加州最后一场演出当晚,加州机械总裁威廉姆·伯顿来到了安德烈的化装间。
我无法抑制长久以来的好奇在那个时候爆发。伯顿和安德烈之间的关系是我一直关注的话题。这次公演结束后,安德烈就要为伯顿移植骨髓了。这个时候伯顿拖着病体来看演出,还没等散场就在化装间里等侯。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是比较不正常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里面的两个人出奇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轮椅上的伯顿先开口了。他的脸被一支鲜艳的红掌挡在我的视线之外。非常低沉且带磁性的声音。
“我们几乎没有单独见过面是吗?”
“那是因为你从没想过单独见我。”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你要知道,不是我不想见你,……我们都太有名了。”
“……”
“你的舞跳的非常好,就象她当年一样,如果她知道你有今天的成功,一定会很高兴。”
“……”
“无论如何,为了这次的移植,我要谢谢你。”
“……”
“我也知道这些年洛克给我那么多的机会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原以为你有什么企图的。”
“可你从来没拒绝过。”
安德烈冷澈的声音里没有表情,“你即使怀疑也没有拒绝过我给你的机会。因为你没有这个勇气,只要是能使你成功的机会,无论要你用多大的代价去换取,你都不会放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可是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做什么?当年我帮不了你,可现在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反而要靠你的帮助,想当初你不到我这里来的选择也许真的是正确的。能成为洛克的养子,真是幸运……”
“我是很幸运……很幸运,”安德烈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的幸运并不能成为你原谅自己的理由啊,没想到你倒是真疼爱自己啊。”
“我其实是很后悔的……”也许是虚弱,伯顿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你也会后悔吗?呵……,这是你第一次看我演出吧。如果我不在生意上给你机会,你会想到有我这个人存在吗?如果我不给你捐赠骨髓,你会特地跑来见我吗?”
我看见安德烈一步步走向哑口无言的伯顿,将两只手撑在伯顿的轮椅扶手上,从我的角度看就象是在闻那支挡住伯顿脸的鲜艳红掌。仿佛被香气陶醉了似的,他的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这笑容让偷窥的我不寒而栗。
“我现在就告诉你,”安德烈的声音象梦呓一般,“我以前给你的商业上的帮助都是圈套,你又能怎样?我这次捐给你骨髓也是有企图的,你能拒绝吗?要是能的话,就再次拒绝我吧,我很期待你能象当年一样,拒绝得那么痛快那。”
时间停顿了,我觉得呼吸困难,沉积的愤怒象深藏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波澜不惊地让人窒息。透过墙上的小孔,我看到了伯顿颤抖的膝盖。
“哼……,别担心,我会给你我的骨髓的,毕竟血浓于水,我不会看你就这么死了的。”安德烈站直了身体,转过去,再不看那个男人一眼,“只不过附加一个条件,别再用你的嘴提起她,你不配。”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这是我第二次偷窥他了,第一次我窥见的是我自己飘渺的欲望,而这一次我窥见的,是他人真实的隐私。
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什么也不缺,象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一样,美丽无比,活得象个传奇。
可是我错了。
在化装间里,我窥见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他。那种骄傲与残忍象一支绚丽的笔,为他的美丽涂上了一层诱人的世俗色彩,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忽然有了存在感,有了烟火气,有了血,有了肉,有了人的质地。
可是我更加迷惑,说他恨伯顿?可是那种感觉又不是很纯粹。只是怨他当年抛弃了自己?只是不能原谅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那为什么还要帮他,还要救他?真的是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想让他跌的更惨?
洛克又知道这一切么?
有关他的谜还很多,我望着那些遥远的谜底兴叹。
回到纽约后,移植手术就进行了,纽约州立医院成了财经和娱乐记者的工作场。而我回到圣保罗,准备结业的诸多事项,另外与国内频繁联系准备回国事宜。忙碌之间一个月又过去了。
在那个月的月末,传来了安德烈与詹妮佛订婚的消息。在他们订婚一周前,本杰明·洛克因脑溢血昏迷入院。纽约商界的骚动打开了序幕。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又一次碰到了好久不见的霍华德医生。地点是在西区的一间教堂里。
V
医生的光头在人群之中很显眼,他怪异的打扮让人永远也不会认错他。当我亲眼看到他跪在圣坛前的时候,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和教堂更不搭调的两样事物了。当他结束了虔诚(?)的祷告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时,我正在消化他带给我的又一个冲击。
他到底要惊吓我多少次?这个男人后来在我的生命里彻底成了意外的代名词。
教堂的晚祷之后,一种静谧代替了人们各式各样的虔诚充斥了这个空间。霍华德医生和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
“碰见你真是太巧了,”我只能这么说,其实我开口就想问安德烈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住。
“怎么?我不象是个会来教堂的人?”医生的语气一如往常,并没有因为四周的气氛而变得庄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