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新文前面:悬悬突然很想写这样一个故事,情节很老套,什么都能猜得到,哈哈。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第一章
郭氏替丈夫穿上袍子。
这是清晨,外间还没亮透。
郭氏,小字孝梅,是当朝宰相郭廷臣的女儿,也是皇上最宠幸的郭皇妃的嫡亲妹子,而她的这位夫君更是近年青云直上的兵部侍郎时承运时
大人。
郭氏对成亲两年的夫君有些敬畏。
照理说,夫君也才二十五岁,比家中兄长大不了许多,却老成得跟爹爹一般模样,平时不苟言笑,便是对着她也没笑过几次。
不过,也有个好,他不近女色,虽然长得跟天神一样俊美英武,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先前还担心他会不会学着新鲜好男风,结果也不是。
闺中密友都羡慕她有这么个好夫君呢。
何况,她前年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时璧,女儿时枫。
真是很美满呢。
不过夫君又要出远门,受皇上钦命去边关视察军情。这一去,年底能回来就不错了。
“夫君,行装都备好了,让小三儿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她柔声说道。
时承运点点头,淡淡交代:“家中事有劳夫人了。”说完便出了房门。
郭笑梅瞧着夫君挺拔的背影,心里却无端端冒出些酸涩。
边关苦寒,但是北边胡人虎视眈眈,却是最要紧的边防所在,不过时承运明白,皇上派给他这么个苦差事,真意是让他避开二皇子和三皇子
之间的纷争。
他的皇妃大姨子刚诞下小皇子,太子去年亡故,朝中真是不太平。
其实边关军防有大将军布晓霜管着,那用得着他来操心。
他们在路上行了有三个月才视察了两处,这日便到了北地最荒僻的峭山关。
这地方整年风雪黄沙,百姓少,倒是有些走马帮的商贩,剩下的就是那一营长年驻守的军士了。不过军士最高等衔也就是个校尉,相当于文
官的七品小官,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像时承运这样的天子近臣。
因此峭山关早在时承运到来前两个月就将这件大事传得沸沸扬扬。
峭山关这苦地方就那丬“吉祥客栈”算是热闹,老板老关头是为数不多的本地人,祖辈建了这个小客栈,生意做了倒也有近百年。
行脚商人、边营里的军士都爱在这里歇脚吃饭,客栈常也有些唱小曲的姑娘,说书的老爹,当然大伙更喜欢唱曲的姑娘,要是逢着人家心情
好,还能搂着软鼓鼓香喷喷的身躯睡一宿呢!
不过稍有点姿色的粉头怎么会在这地界混着,多半会随了马帮贩子进关享福去。还好,这吉祥客栈楼上有个小碧。
说起这小碧,客栈里吃着饭的爷们都会露出点会心的微笑。
小碧是个……怎么说,小碧是个男的,二十出头,长得倒也就那模样,只是笑起来露个酒窝,加上唇边一颗小痣,有些招人。若是和姑娘比
起来,当然没啥劲头,可没姑娘时,和他滚在一处,也是个乐子。
而且要价也比粉头便宜多了不是?
不过倒也没人敢太欺负他,这里谁都晓得小碧的老相好,就是这峭山关最大的官,边营里的焦应焦校尉。
不然就那精明得跟老狐狸一样的老关头能让他白住在客栈里,虽然只是个小阁楼?
这日,京城来的大官就来峭山关视察了,那个气派,连排头兵举着的刀都比边营里的亮晃。
那位时大人更是了不得,虽是文官出身,竟没坐在轿子里,反而骑个高头大马,俊得没边没沿,仿似天神下凡一般,只是脸上透着股寒气,
让人不敢多看他一眼。便是那些有点见识的行脚商贩看了一眼后也都速速低下头去。
敢情京城里的人果然不同凡俗。
而此刻,吉祥客栈的小阁楼里,一个少年人坐在暖炕上闲磕着瓜子儿,身边却是个军戎打扮的壮汉。
“焦大哥,你真不去迎那位时大人?”少年长相倒是普通,单眼皮儿,薄嘴唇,翘鼻子,皮肤也不挺白,倒是嘴角有颗痣,平添了几分妩媚
邪性。
“谁稀罕他呢,不就一小白脸么。”壮汉气愤说道。
“你见过?”
“说是二十五六岁,文官,宰相的女婿,皇妃的妹夫,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那我要瞧瞧!”
“小碧,外边儿冷!”
这小碧倒是兴头大得很,跪在炕上,将阁楼的小窗户悄悄往外推了点儿,虽然只推开了一条小缝,呼啸的寒风已然透进,他打个寒颤,掩好
衣襟,还是眨巴着眼睛往外瞧。
大队军士慢慢行过来,高头大马上的“小白脸”大人也越来越近。
小碧眼里稍露出点迷茫的神情。
他喃喃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壮汉听:“我不说过么,我家小叶子可精神呢,你瞧,就跟这大老爷一个样子呢!”
壮汉稍皱了下眉,这小碧口里的小叶子是他旧相好,而且是早死了多少年的旧相好,谁也没见过,只他时常叨念,还煞有其事立了个衣冠冢
,逢了节气就去拜祭。
小碧这孩子就有些神神叨叨,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还是凑到窗缝儿看一眼。
便是对那小白脸再是唾弃,却也不得不喊声好,真真标致风流人物。而且眉宇间不怒自威,倒似有些本事。
“焦大哥,精神吧,我家小叶子真跟他长得很像哦!”
焦应瞧瞧趴在窗边眼都不眨盯着外头的小碧,心里叹了句,一把将他拎起来:“醒醒了,那是时承运时大人!”
“我知道!”小碧嘟哝着,继续拿了盘里的瓜子儿磕起来。
隔了半晌,他却又说了句:“真有些像。”
焦应受不了他,捏他脸颊:“你那个相好不在十里坡坟地里躺着呢?”
小碧低了头,拿了个瓜子在桌上画圈:“那、那坟里没尸身……”
“那你拜祭个鸟!”
“他定是死了,不然他肯定会来瞧我。”
焦应无奈叹了口气,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清楚他性子:“你这些天呆这儿别下去,免得惹是非。”
“我能惹什么事儿?”小碧一抬眼,却没了迷糊劲儿,相反是机灵惫懒。
“你做这营生,兴许那小白脸不待见,多在意些!”焦应站起身准备离开,口气里有些生硬。
小碧朝他做了个鬼脸:“这营生怎么了,不偷不抢,给爷们儿解闷,自己也能攒钱,焦大哥你自个儿都说要向朝廷申请给营里弟兄配营妓!
若说那个姓时的大官讨厌兔儿爷,那就更没意思,哪个营里没这档事儿?多得是!”口齿伶俐得很,旁人根本插不入嘴。
焦应回头,脸上带了怒色:“有这么糟践自己的么,我说你、说你兔儿爷了?”
他和这小碧有缘,本也不愿他做这营生,但他这芝麻绿豆官,薪饷少,油水更是半点没有,养活家小都勉强,哪有余钱供养他呢。更何况─
─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缓了下来。
那边小碧倒又陪起小心,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两条小缝儿,显了几分稚气,他神神秘秘附到焦应耳边低声说:“我已经攒了九两银钱,顶多再
过半载就能有十两了!到时候焦大哥你再贴点儿,小碧我就收山回关内!”
九两银子?
焦应疑惑地看了看小碧。
小碧笑得更欢:“你不记得上回那老范,临走给个金豆子,真还是有好人啊!”
“这关内有那么好么,那老范──”那老范就是个老畜生,还好人?
焦应捏了下拳头,跺了下脚,便转身出去。不料走得急,忘了这是阁楼得弯腰,“砰”一声撞了头。
小碧忙跳下炕:“焦大哥你可当心啊,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老实呆着,等他们走了再挣钱行不?”
焦应拿他没辙,摸摸头,下了阁楼。
楼下几个商贩见校尉大人下来,忙起身行礼,倒是有个常客跟他熟,开起玩笑:“好你个焦校尉,京城兵部侍郎来你都敢不应,原来在这儿
快活!”
焦应有些尴尬,径自掀了门帘出去。
剩下几个酒客对看几眼:“那小碧果真有些名堂,这等勾人,连上峰官员都不拜见了。”
阁楼上,小碧送走焦应便钻到被窝里想心事儿。
他也知道自己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很多事情想不通透。平时也不管,可今日看到那大官,心里就说不出抑得慌。
自己在峭山关吉祥客栈呆了有五年了,之前应该不在这儿,在关内,跟小叶子在一起。
那时候很开心,小叶子是对自己最好的人,比自己大三岁,长得又好看,本事又大。
有时候他也纳闷,大事都记不清,可偏偏小叶子对自己说的话,两人一起做的事,再细小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叶子说小笔最好看,小笔的痣很好看,小笔的酒窝很好看,小笔的鼻子眼睛身体都好看。
是小笔,自己是小笔,不是小碧。焦大哥弄错了。
小叶子喜欢搂着自己睡觉,四处乱摸,自从第一次欢好后,便日日腻在一起。
小碧偷偷想了会儿,头蒙在被子里,脸再露出来时却透了些红,带了喜气。
每次想到那些好时光,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赚翻了。小叶子多好看呢,比自己好看多了啊,却把自己当心肝一样。
被当成心肝,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那种。
小碧想着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两条缝,不过不能每天都想,他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到节气才能想上一个时辰,这样就能想一辈子,天天想,万
一腻了怎么办。
有时候也是自己嘴贱,忍不住会对焦应说起小叶子的事,他小碧可也是很吃香的人物呢!
不过大抵是没人信的了。
也难怪,有时他自己都不信,长得也就算过得去罢,又没什么本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会有那么个人喜欢自己,莫不是做白日梦?
还好,还好有这个──
他悄悄探到炕席下,好半天,摸出个绣花小包,有些旧了,不过仍看得出簇新时是颇精致讲究的物什,他将丝带解开,小心翼翼摸出一个玉
蟾,碧绿的,像真的一样。
是十五岁生日,小叶子送给自己的。
他轻轻地抚触,生怕弄坏,应该值不少钱吧,不过绝对不卖掉,也不给别人看!
是有人像心肝一样疼惜自己……他轻轻叹口气,才将玉蟾重新收到小包里,妥善藏好。
在炕席下面的另一个小洞里还有个布包,里面藏着九两银钱。他攒了很久。
他答应小叶子,等攒够了十两银子,就带他一起去关内,买两亩田,买些鸡鸭,好生过日子。
他坐起来,又磕瓜子,磕了一会儿,又扒开窗缝往外看了眼,队伍早就离去。那个时大人应该已经到了边营。
真的很像小叶子……
他闷闷地嚼着瓜子仁,小声咕哝:“喂,不会怪我吧,谁让我没本事,只能这么攒钱。在这里还有老焦罩着,进了关里迟早也得端这碗饭,
还不定受什么欺负。喂,你不能怪我,我跟你都讲过哦。我给你剥瓜子啦。”话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说完,他自己吃一个瓜子仁,便再剥一个出来放在小碟子里,慢慢便堆了半碟子。
“小叶子你一定不会生气!”他其实还有些事接不起来,不过懒得想了。
这几天估计攒不了钱,只能睡大觉了!
他一头仰倒在炕上,皱了皱鼻子,竟有些俏皮。
唉,给我吃了吧!他肚子里念了句,便又坐起将剥好给小叶子吃的瓜子仁一颗颗扔到自己嘴里。
时承运到了边营都没见到峭山关最高长官焦应校尉。
他只是坐下茗茶,面无表情,不知喜怒。
焦应的副手卜大启见状更是急得直搓手,但他又是个粗汉,面对天纵英姿的青年官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只能梗着脖子一径往营房外张
望──这老焦怎么这关口还闹别扭,半个人影也没有!
再过了半刻,时承运仍是不动如山,他身边的小吏先耐不住:“不知这焦校尉忙于何种公务,让时大人在此干等?”
“这……他……时大人恕罪……”卜大启连连作揖。
“简直荒唐!”这小吏一路跟着时承运,到了哪处不是被当了活菩萨那般供奉,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卜大启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时承运仍是没作声,只将手中杯盏轻放于桌,稍抬头向小吏处掠过一眼。
只那么不见火气的一眼,还待继续发作的小吏顿时脸色一变,鞠身听候上峰发令。
“卜校尉请起,我等过来叨扰已是不安,不必挂怀。”时承运淡然说着。
卜大启听了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时大人看着挺仗义……
他刚从地上爬起,却听得外间传来步履声,老焦!老焦回来了!
果然随着脚步声,一位髯须壮汉走入营房,时承运先行站起:“焦校尉,承运在此久候啊!”
焦应先前便瞧过这兵部侍郎的样貌,但也不曾料到对方堂堂三品官员,对自己这般客气法,便也行了一礼,不过仍是没说话。
时承运嘴角微牵,这焦应显是个耿直武人,久处苦寒边地,对朝廷有些怨言也在所难免,本来他就是皇上派来师恩抚慰的么。
“时大人一路辛苦,这峭山关也没甚风景秀色,也没甚山珍海味,还望见谅!”
卜大启见焦应这般说话,急得拼命扯他袖子,又忙不迭陪小心:“时大人,您先歇下,晚上营里给您接风。”
焦应虎着脸,瞪了副手一眼,营里哪有什么余钱!
时承运示意一下身旁小吏,小吏立刻言道:“时大人晚间宴请全营军士,每人犒赏纹银一两。”
啊?
焦应闻言脸上也不禁有了喜色,这一两银钱可是普通军士两年的薪饷!一时间营内欢声四起。
而时承运却在热闹中起身离开营房,他也没回营中住处,相反信步走向营外,并将身后的侍卫挥走,侍卫们只好远远跟在后面保护。
此时正逢初秋,但这峭山关已是寒风飒飒,满目苍夷,望眼皆是黄沙戈壁,一片萧索。别说人畜,便是树都见不着一棵。
时承运却似对这景况毫不在意,低头漫步,默默思虑朝中形势。
虽然皇帝想让他置身于外,但世事难料,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周全的准备。
他这么想着,再回过神,已然走出很远,也就这时才有暇看到身边景况──离了四五十丈处有一个坟堆,看情形是个新坟。
他心里突地想到,不知小笔……
刚虑及此,却猛地咬牙,硬生生剎住自己的思绪,转身回营。
若他再往前走些,或许能看到墓碑上的铭文──“小叶子之墓”。
晚间,全营开席,酒是从关内运来的上好白酒,菜是前所未有的丰盛,厨子宰了两头猪,三头羊外带鸡禽无数。待时承运出现,兵士们齐齐
行礼:“谢时大人!”声音雄浑之极。
时承运微微颔首入座,酒过三巡便先行离去。
果然,他一走,场面更形热闹,军士们和焦应都熟识得很,纷纷前来灌酒,务必灌醉为止。
卜大启日间担惊受怕,这时候扯了嗓门叫道:“好你个老焦,自顾和你那小碧妖精逍遥快活,却让我老卜做你挡箭牌,罚酒三杯,喝!”
老焦已是半醉,也不管是何种理由,拿了酒就往嘴里倒。
一旁军士顿时起哄,七嘴八舌,句句都离不了吉祥客栈的小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并未参与闹酒疯的兵部小吏假作随意问身边的人:“那小碧是哪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