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晟的意思所有人一齐离开,留个空庄子给军队围着。燕云摇摇头,说我自有打算。
其实广文让我和燕云也一道离开,剩下的他一力承担:“我好歹也是有功名的王爷,皇兄总不能把我一刀砍了吧。”可是这次圣旨明面上是
“着荣亲王协地方肃清燕子山一干水匪不得有误”,若广文不但放了结晟,又公然逆旨,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而且,跑得了和尚跑
不了庙。结晟远走海上是不相干,若我和燕云也走了,长扬会势必被一夜间荡平。用成千上万的无辜性命保我俩一条活路,便是逃到天涯海
角也不得心安。
我跟广文说:让结晟走吧,我和燕云在燕子山庄等你的消息。
广文考虑了会儿,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皇兄面子上好看些,我也容易周旋。大哥你放心,拼了我一命,也要保你平安。
我看看这泥菩萨,为了我,回去还不知会被怎样,虽说是亲兄弟,毕竟天威难测,这会儿又赌上性命……一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伸手
揽住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也许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面,生离死别。
他也回抱着我,把下巴埋在我的肩窝里,动也不动。半晌,说了句:我真想打晕了你,就这么带你回去。
劝走结晟不难,让倚红偎翠和长生离开也很简单。燕云一边对姐妹俩说着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们的,一边抚着发顶安慰。只见二人笑着无声无
息的委顿在地,已失去知觉。燕云一手一个交给结晟:“替我照顾他们。”
最后,在天色将明之前,结晟带着明灭,昏迷着的小红小翠,没醒转的长生,还有十二近卫,终于离开了燕子山庄。分手时和燕云紧紧的拥
抱,眼睛里发亮的是没说出口的“保重”。
看着一群人消失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好象晨曦的风,打了个转,很快就没了痕迹。长舒一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中好很多了。我右手合上搭
在我左肩的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好。”
啪啪。
有手指轻拍我的脸颊。
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耀眼生花。我坐在池塘边的摇椅上,燕云在坐在我身边,挽着袖子,似恼非恼地看着我:“跟我聊天很无趣么?”
“哪里……”我揉揉眼睛,端正身子坐好:“太阳这么好,晒得人没精神。你不是也说过冬日里很少有这么好的天气么。”
“所以才要出来走走嘛。倒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燕云忿忿地斜着眼,装出生气的样子。
“醒了醒了,”我连声道:“保证不睡。刚才说到哪儿了?结晟八岁时在你碗里放毛虫,后来呢?”
燕云一脸得意。“吃饭时他不像平日那么聒噪,不时的偷偷看我,我就觉得一定有毛病,虽然没露在脸上但格外小心。果不其然在碗底看见
一条又肥又大的豆绿色的毛虫,差点没吃不下饭。当时我故作惊讶,用筷子挑起来,问结晟:你给我的吧?你怎么知道这个能吃?他被我问
愣住了,忘了死不认帐那套,傻傻的问:这个能吃?我暗笑,跟他说,这个味道不错,就是要烧熟了才能吃。说着把毛虫搛出来,用小碗扣
上搁在厨房里。第二天,练完功我带他去后山,逮了几只蝉,到厨房生了火,把蝉穿在小刀上烤熟了给他吃。他先还不肯,看我吃得香甜,
忍不住也抓了一只,结果一吃不可收拾。趁他吃得快活,我取出昨日的毛虫,依样烤了递给他,说你尝尝,比那个还好吃。结晟不疑有他,
一口撂进嘴里大嚼起来。我笑得打跌,只见他怔怔地看着我,苦着嘴,苹果样的小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绿……”
听到后来,我已模糊,不知不觉的又开始眼皮打结,燕云的声音连成一片,嗡嗡的仿佛催我入眠。
再后来,有柔软的东西掠过嘴唇,又有人抱我起来。一惊,我睁开双眼,燕云正抱着我在花园中穿行。
“啊?我又睡着了?不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我大窘,挣扎着起身。
“算了吧,与其在园子里睡着了凉,还不如回房慢慢睡去。”燕云没奈何的一笑,“不要乱动,你难道还怕谁看见不成?”
是啊。离大家离开的那个清晨已过去十几日了,如今,偌大的燕子山庄只有我和燕云两人。
应该也算是一种相依为命吧。
自从大家平安走后,我和燕云再无其他心愿,只是守着燕子山庄,等待千里迢迢外的宣判。开始时还想想有没有可能时来运转,后来又觉得
杞人忧天,不如今朝有酒且醉今朝。于是,我和他都不再提起此事,只是镇日肆混在一起,形影不离。时间像凝住了般,日复一日,看不到
“今后”。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胡乱吃点东西裹腹,兴致好的时候就做上一桌子的菜,二人对酌。前些日子一直下雨,阴冷得很,燕云在屋
里生了个火炉,把地瓜之类埋在灰堆里慢慢焙熟,又用铁签子串了橘子放在明火上烤,满室生香。我吃着滚烫的蜜橘,燕云靠在我肩头假寐
,我不时塞一片进他的嘴里,往往连手指也一并被咬住。
夜晚是抵死的缠绵。也许下意识的都无法忽视近在咫尺的死亡,在静谧的夜里,更想牢牢的抓住点什么。让彼此肢体纠缠,肌肤相接,血肉
交融。用人世间的极乐赶走死亡的狰狞。
欢愉过后,偶尔会聊到一点点。
“铁衣。”
“恩。”
“你说你那干弟弟这会儿到京城了么?”
“……算算日子,一路轮番的快马伺候,就应该到了。”
“唔。……你担心他吧?”
“是啊。他这趟放走结晟,往重了说就是谋逆,从轻发落也是抗旨,一般人也是个死罪。不知道他怎样了……喂,你别勒我勒这么紧……”
“哦……道理我也明白,但听到你心里有他我还是难受。”
“……自找的……”
“铁衣,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长生的一席话就能叫你离开我。那天看到你和荣王在一块儿,说话也好,什么都不说也罢,一举一动一个眼
神,都是十几年浸淫出的秉性。我就只能在边上看着,一句话都接不上,像没我什么事似的,一股子灰心从头凉到脚。你别笑,是真的。”
燕云埋头在我散开的发里,声音闷闷地:“那种朝夕共处的默契,不能不让人害怕。”
我拨开自己的发结成的网,里面的人露出脸来,烦恼地向我笑笑。我忍不住吻上他的嘴角,死亡和对命运的无力感被甜蜜的爱恋逐去九霄云
外。“自找的……我们俩都是自找的……”我低声呢喃,燕云愈吻愈紧,我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我攀住燕
云的脖子,于是我和他发烫的肌肤重叠在一起,耳厮鬓磨,气息相接,恨不能把对方就这么嵌进自己的身体,永远,永远都不再分开。
如果要死在一块儿的话,这倒也办得到。随着极乐来临我们一起宣泄快感,在眩晕的时候,我这样想。
27.
山中日月长。
渐渐地,池塘边的柳枝吐了新绿,走廊上的兰也抽了长长的蕙。抚面而过的风一天天暖了,连后院屋檐下空了许久的巢也热闹起来。
两只轻捷的燕子在屋檐下来回穿梭,衔草和泥,装修几个月没住的房子。我坐在院子里正看着它们忙碌的身影,有个人凌空一翻,姿态优雅
华丽,轻轻落到我腿上,勾住我的脖子不由分说就是一吻。
“说,这招好不好看?”燕云坐在我腿上,得意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好看。这招乳燕还巢真是好看极了。”
脸被狠狠地掐了一把。“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乳燕还巢是女子使的招数,不要拿来跟我相提并论。”
好痛。我揉揉脸。这人现在下手越发无情起来。我推推扭股糖般粘在身上的燕云:“下去下去!不要坐在我腿上。”
燕云让着就是不掉下去,不知是使了什么千斤坠还是天生的粘劲好。“没关系,反正你的腿又不疼,给我坐一会儿累不着你。”燕云只管牢
牢勾住我的脖子,不肯下来。
对他这种死缠烂打的招数我一点也没奈何,何况抱着心仪的人看风景也是一大享受……于是我俩坐在一张椅子上,齐齐看燕子装点新居。
两只燕子毫不理会旁人的怪异模样,自顾忙碌,不时歇下来,在巢里窃窃私语,感情甚笃的样子。
“阳春三月,看,它们要孵小燕子了。”我对燕云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被困山庄的时候还是正月,一转眼也过了快两个月了。
燕云瞧着燕子出神。“我们这般恩爱,若是平常夫妻,孩子也一堆了。”
……什么意思?我顾作沉吟,淡淡说道:“那你可找错人了。便是山海经里也没瞧见过两个男人生孩子的。而且,”我一笑:“相识数月,
孩子一堆,你的夫人必定不是凡品哪。”
“啧啧,牙尖嘴利。”燕云笑着摇头:“什么不是凡品,你直接说不是人便是了。”
“我又没说畜生才一窝窝的生产,你多心了……”话未说完,便被封住了唇。
半晌,方才分开。燕云在我耳边低语:“你不就是我夫人么?有把自己比作……”
一掌挥了出去。
手被轻巧地接住。燕云嘻皮笑脸的,看我着恼。“息怒,息怒。看你恼的,想多了吧?”他顺着我的手,就势倒在我怀里:“我是说咱们俩
恩爱,又不是想要孩子。”说着手指在我胸口比画。我低头一看,昨夜欢爱的痕迹,从微敞的衣领露了出来,鲜艳的绯红,在燕云抚摩下格
外红润。
想起昨晚的种种狂态,两人一直折腾到半夜,反正左右无人,那动静真是……终于累极,甚至未做洗浴就沉沉睡了。
渐渐的脸就红了。
“咱们……一起回房洗个澡,如何?”燕云慢慢说道,一双杏眼也眯成长长一线,透出色欲的味道。
“去去去,大白天的洗什么澡……”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两人一块儿沐浴多半都会变成另一场欢爱。昨夜睡得就晚,这会儿还提不
起精神来,哪及他武艺高强,体力过人……
“谁说白天就不能洗澡?”燕云忽然双手一抄,我被打横怀中,抱个结实。
“不行!洗着洗着又要……”我挣扎起来。燕云这时是惯用的置之不理,脚步已向院外迈去,嘴上却不停歇:“好些时候没试过在浴盆里做
了,今天非榨干了你不可。”
“你……我昨晚就被你淘净了……”
“我不信。”
“真的……”
“那等会儿我试试看。”
我们正推搡间,一个声音响起。
低沉,柔软,不像男子,也不像女人。好象很远,又好象就在庭院中,带着回音。
“长扬会燕云,未时至燕子山庄接旨。”
我和燕云,忽然间都愣了一下。
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里的不可置信。
隔了一会儿,燕云说道:“这位钦差大人功夫也挺俊的。刚才这一嗓子是纯正的内力,这方圆十几里地的活物都听得到他的声音。没有三十
年的童子功万万不能。”
“何止三十年的童子功。佟公公今年有五十了,这功夫是从小就练起了。燕云,你真大的面子,居然把皇上的心腹招来了。”这把声音我认
得,是皇上进出从不离身的贴身太监佟公公。第一次见到时,广文偷偷介绍,这貌若妇人低眉顺目的公公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测”形容。
燕云目光一凝,望了过来:“哦?这么说……”一边打量我的表情。
我点点头:“应该是……”
终于,我们俩同时轻声说了出来:“大赦……”
估计是门口的大阵拦住了钦差,否则应该进庄宣旨。未时已到,燕云出庄,我在庄内等待消息。
手指轻扣桌角,排解焦虑心情。如果有别人在,我断不会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此刻只有我一人,不想掩饰不安。
我非圣贤,虽已估到个大概,但事关重大,不多虑是假的。
我和燕云的猜测相同。如果是个死字,只消大军重新攻进燕子山庄即可,何需圣旨之说?只有广文游说成功,保住了燕子山庄和长扬会,皇
上才会下旨,对此事作个终结。
可是会不会赐他一杯毒酒呢?
不会的。如果只是这样,也不必让佟公公跑一趟。
也许是怕燕云放手一搏所以才让个高手做钦差?
也不至于。皇家侍卫多如牛毛,皇上不至于让心腹受险。
那么,佟公公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或者是……
我还在胡思乱想,窗外人影一闪,燕云回来了。手上提了个锦盒。
“回来了?”
“回来了。”燕云也不多说什么,一脸莫名的神情让我也纳闷起来。
忍不住我还是开了口。
“皇上的旨意是什么?”
——呼。锦盒被燕云丢了过来。“自己看吧。”
“你!圣旨是要沐浴进香,在家中设位贡着的,像你一样扔来扔去,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我故意打岔,一边打开锦盒。表面上再镇定
,心里也急得百爪挠心了。
匆匆看了一遍,我看看燕云,才明白他的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又看了遍手中的东西,我也愕然了。
燕云踱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
我摇摇头。“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又获生天?”
“没想到水寇长扬会也可以变成钦点的朝廷水运航道。”
燕云说,他刚接到圣旨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俩日日盘算估计着每种可能,可任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皇上居然一道圣旨,封了长扬会为
“长运”,听令于户部水运衙门,三江总督直管,为朝廷承负长江上的水运事务。虽然没品没位没俸禄,但已从水寇一跃成为明诏天下的长
运,不啻于由暗转明,免死金牌傍身了。
多少年来,江湖人士无论白道黑道,从未有过的圣眷。
广文广文,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说,你为之付出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都是件牵涉到许多许多的大喜事。我合起明黄色的丝帛,仔细卷好,收入锦盒中递给燕云:“恭喜你。”
燕云伸手接过,掂了掂,也笑道:“这么轻飘飘的一个东西,就使我会中儿郎从此清清白白行走江湖,不必给官兵追捕,不必被白道追杀,
从此我开场设店,招纳门徒都光明正大,我会接到许多拜帖喜帖,多了许多有身份有背景的江湖朋友,每到武林盛事婚丧嫁娶都要前往祝贺
,顺便包个大红封包。”燕云有点苦恼的样子,托着下巴:“我的银子要不够用了。”虽然开着玩笑,话语里已全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