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那个叫山娃的孩子,真的活着?”
“嗯,那一箭虽然穿背,但避过心肺脏器,后来被江爷的人给救了。凡是对将军不利的人,江爷为了相爷,啥都肯收。”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直至杨左突然轻笑,“李全,你成了相爷的一颗棋子,一颗弃子。”
“相爷与兵部尚书及将军夺权多年,这大大小小的事生不了少。可毕竟没一次能真正扳倒彼此,朝堂之上说的便是权衡相制,顶多,只是稍微削了将军的一些势而已。或许用不了一日你倒会以诬告重臣之罪,斩首示众……”
“杨副将,”突然,李全打断了他的话,“按大金律,诬告重臣之罪,是要被凌迟处死的。听说那些个技术好的,便是千刀也不死。
“……”杨左听了,便陡然想起李全在幽州酒醉之时,曾说过一句,若他叛了将军,便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杨副将,看在咱们好歹同喝过一坛酒的份上……麻烦和那下刀的人说一声,别千刀了,干脆给我个痛快?可好?”
“……”杨左没理他,也不再理他。只因他心里直冒着寒气,森森的,怕另一端坐着的早已是个疯子……
可杨左这次,还是料错了,与大多数人一般,都料错了。这次相爷的身后,有了当今圣上的撑腰。
大年初一,彻查侯爷府,竟从樊落的内院搜得半块西狄逍遥侯随身玉佩。此物不同,代表的乃是一皇室象徵。哪怕再是议和,也无从把这身家当给了樊落。
于是,这朝中某些相爷手下的老臣便突然忆起,老侯爷身上留着的,可是西狄皇血啊!难不成,这是狼非狗,再怎么着,都是养不熟的?
接着,在相爷府的侍卫保护之下,那位叫山娃的孩子指着樊落的画像便直呼着杀人凶手!全村百余口人命,尽丧其手!
圣上震怒,须知大金先帝民风便是受民如子。如此这般,却是皇亲犯错,无疑是闷头一棒,折损了皇威。
年轻的皇帝在朝堂之上,气的几乎掷下玉玺,冲着樊落便直嚷着,“这皇帝朕还当什么当!不如送给表兄得了,你看如何?”
哪知这樊落,却闷不吭声更不推辞,只是望着案上那作为物证的半块玉佩半晌,竟突然上前,竟想把其揣入怀中。
顿时,便坐实了谋逆的罪名!若不是那些老臣力保,怕也被打入天牢,生死由天了。
可这帮以兵部尚书为首的老臣都料想不到,相爷的刀早已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年初三一封万民血书,历数朝堂之上各位老臣官官相护,行贿受贿,欺上瞒下,极尽苟且之事。
前年翼州大旱之际,更是吞入无数赈灾之银,致使幽州各县数村绝户!惨绝人寰!天理不容!
原本,在这朝堂之上的便没有多少人是干净的。如此这般又舔油加醋一番,作些戏,买通嫁祸。又适逢征远侯出了事,圣上年轻气盛易于挑拨,几番下来,便肃清朝堂。
这些老臣们才知道,这温润如玉的相爷狠起心来,怕是那修罗恶刹,也不过尔尔。更加上有一个叫清澜的江湖暗门在后顶力相助,如虎添翼。
仅仅三日,轻则削官削爵,发配边疆,重则,人头落地,诛连九族!其势丝毫不亚下当年的“反侯案”!其位由相爷门人,取而代之,那些重臣数十年根基便一朝连根拔除!
大年初七,江定衡这才有空坐在自己的府中,歇息片刻。他问江萧,“李全的妹子,可找着了?”
浅褐的眼闪过锐光,再也没有平日轻浮添了浓重,“还未……相爷,这事蹊跷!我暗门居然连个瞎子都找不着?”
江定衡也觉怪异,近来之事着实有些过于顺当,顺当的此刻的他都以为自己只是发了一场梦而已。而圣上竟然如此轻易便中挑拨之计……也着实出乎他所料。
结果,也只得暗叹一句,“李全那人向来机灵,或许是他早先就安排了妹子的住处……”
说到这,突然一顿,平日一双秋露般的眸子竟然利如春寒,直盯着一旁之人,“江萧!该不是你把小玲……”
一阵错愕,江萧摇头苦笑,“我的相爷,虽说我这人心狠手辣的,可我哪次办事让你伤过心的?”这话,说的轻柔,似是从心肺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来一般……
顿时,江定衡张口结舌,堪堪的撇过头去,不再理会。
年初八晚上,都城里一所民屋走了水。听那原房主说这屋子本来是借给一个瞎眼的姑娘的,可那姑娘在大年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钱已付,这屋主还是老实的给她留着。
哪知,一场莫名大火害其赔兵折夫人。不过,那屋主在收拾残骸之际偏生在原先的灶头下寻出一圆形的湿泥,现下已被火烤得干硬。
心念一动,知有些人喜把贵重物品这么藏着。不知是贫心亦或是义心,总之,这屋主把这泥给扒开了,可内里,却只是一堆书信。
屋主识字,便好奇之下拆了一封。可结果,便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举家迁回老家。结果这堆书信,不知为何竟到了当今圣上的书案之上……
大理寺卿接到张侍卫的密昭之时,“扑嗵”一声腿一软的跪倒在地。张青石俯身扶起了他,“大人,事不宜迟,您能办吧?”
可大理寺卿冷汗直冒,这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此事,此事当真?”
张石头满面耿直,“君无戏言。”
“可……相爷真的勾结西狄,叛国谋反?”这,这也太过诡异难测!大理寺卿也是见惯风雨之人,可如此强横的新旧政权的更替却是他连想都未敢想的。
结果这似是石头般的男子,轻颔首,“罪证确凿。”
“可……”
“大人,”张石头沉声提醒着,“这是圣上旨意,兵部尚书削官待查,侯爷削去爵位,兵符已落入机密枢以待交付。而相爷忙于新旧交替,正是紊乱之时……您,还有何可惧?”
“……”
“大人,圣上已年满十八,早该亲政了。”
“那……”大理寺卿想着这事一了,便也是自己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那个叫李全,他受相爷之命诬赖征远侯之事……该当何处置?”
张石头这会儿,望了望外头的天。难得的迎财神之日,这天便是放晴了。连下了数天的大雪,这冤魂怕是终于被地府给收拾干净了吧?
“大人,您才是大理寺卿,这事,自然是您按章办了……”
“……”
“快元宵了,大人您也想在元宵之日,与家人团聚吧?”
于是,当夜闯天牢的樊落见着的李全,便是悬于半空之中,满身鞭痕烙印,乌血已凝,远远看去,竟似再无声息。
73.枯骨
天牢之内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经年阴风阵阵缠索冤魂无数。先是杨左被提走了,后几个三大五粗的牢役踢开牢栅凶神恶熬的冲了进来,李全唇角微翘,便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幸许有了些许准备,当渍盐的鞭子刮来,灼烫的烙铁烧上肉,接下来好像还有什么夹棍夹铁,夹什么来着?
有些忘了,实在是模糊。那些人也不审他,一直的便只是打。于是乎李全便想睡去,而睡去后的疼便更不算什么。
所以,当感到一根软绵温湿之物顺着自己的额头,添过破皮的额头,似乎沿着血痕缓缓下移之时,李全以为又是啥新的刑法,也未多在意。
可那知,那温湿之物至眼窝瘀青处,竟加重了些力道,粗糙之感舔着敏感之处异常灵巧。李全打了一个寒颤,鸡皮直立,怕这牢役不会喜欢生食人肉吧?一惊之下眼帘陡然一掀,自然的,便又映了那即使在梦中也不会淡薄片刻的天仙玉颜。
“……将军?”傻傻的问了句。
“李全……”也有人跟着他傻傻的回了句。
樊落打量着他那满脸肿胀,头破了,嘴角也咬破了,眼皮更是肿得远看过去就是两核桃,真看。连樊落也不明白,怎么大老远的这么多刑室里,一望见他,就知道是这傻小兵呢?
“……”
等了半天,却见眼前的人只是上下的打量自己,偶尔用手轻轻的抚摸脸颊,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比如,痛骂?训斥?甚至于痛打他一顿?当然,李全还没以为自己魅力大的足以让将军亲自来救他……
“将军,你究竟来干啥的?”
樊落一愣,这才想起现在的他应该睡在门外有着禁军把手,戒备森严的侯爷府,怎么一转眼,便来到了这?
“将军,你该不会又说不知吧?”李全苦笑一声,却扯着嘴角裂痕,还真疼……
却不想,眼前一黑,樊落伸出舌尖轻舔着李全的伤口,然后问,“为何?”
“……嗯?”
“为何,你不愿在我身边?”
樊落想起来了,杨左回到侯爷府后找自己把牢中的实情给禀明一遍。只是樊落却越听越糊涂,这才发现,自己或许从来没有懂过这小兵……不,或许是从未想过,要懂他。
其实,许多事在樊落眼中又是何等稀疏平常。父亲战死沙场,先皇驾鹤西归,甚至是李全这背后的一刀乃至相爷的谋逆……樊落,都看在眼里。
当今的圣上留着的是先帝的血,于是,樊落从不认为这样的血脉,会甘于被异姓所拢,坐个虚位,哪怕那人是从小疼他的亲舅舅而现下,他的兵权被夺,丞相罪名坐实,究竟日后会如何,樊落真没多少担忧。他是为了大金而生,理当,也为大金而死。
只是当他得知李全的身世后,却不明白了,李全究竟抱着何等的心思,在自己的身边?又是以何等的心情,立下那种种明知不可达成,却执意要立的誓约,且桩桩以死相离……
这样想来,于是,樊落问杨左:“他不愿在我身边,为何?”
杨左少有的一愣,张大嘴瞪着眼前相识多年的将军。过了许久,才苦笑着摇头,“将军,我现下倒有些同情李全了。”
“此话怎讲?”
“你从不知,甚至从未想过,他是以何种心情待在你身边的吗?”杨左说对了,一矢中的。
可樊落却反问,“这又有何不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天地常理之中,却偏偏少了人之一环。在樊落的眼中,有着父亲未尽的伟业,有着大金的大好河山,却偏偏,里头没有掺杂了任何的人之常情。
又摇了摇首,“将军,这事,你去问李全吧?”杨左道:“他在大牢里关着,你可以去问他。”说完,便走了。
樊落请命要与李全当面对质,可金弦却回了句:“表兄受惊了,在府里好生歇息吧,此等事不必劳烦。”
在接旨那一瞬间,樊落捂了捂胸口,一如当日得知李全被西狄掳去,空荡荡的,也冷冷的。
胡伯抹着老泪,说:“将军,你丢了个很要紧的东西……小的以为那李全能教你拾回来……可是,老奴错了……”
樊落依旧想问,为何?可是却似有什么堵在心中,吐不出来。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头,躺在榻上,第一次觉得这么努力的,在想明白一件事。
不知不觉,那在军中的往事,便历历在目。有时有些生气,有时却让樊落想笑,便越发的,想让这人陪在自己的身边,不再离开。
可想着想着的,外头已是三更,樊落却不明白,这李全为何不愿在自己身边……难道,他本身不愿吗?想到这一层,眼一晃的,樊落便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天牢的门口。
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他吧?这么想着,樊落便进来了,然后见着了李全。
“你不愿在我身边,为何?”
“……”若不是眼肿着,李全真想冲着这黑漆漆的天花板翻个大白眼。现下是什么情形?他还得陪着将军在那里东问一句“为何”,西说一句,“不知”吗?
将军是迟钝,可是李全却从未想到居然到此时还转不过弯来!
“将军,小的其实是圣上的人,你该猜到了吧?”
“嗯,”樊落开始用手上的佩剑割断李全身上的铁锁。李全见了也没阻拦,只是继续说:“你,不,兵部尚书和相爷斗了半辈子法,却未料到最后胜的,却是圣上。”
“七年前,村子没了。我从死人堆里挖出了妹子,那时她半疯半傻,唯有见着附近留下的征远军旗才清醒一阵,然后哭着说,那是妖怪,黑色的会噬人的妖怪。”
樊落怕也明白李全说的是他的父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过又马上继续——他看着李全这么吊着,不舒服。
“那时我才明白,村子不是被西狄人灭的,是将军你的爹……”说到这,李全的眼里闪着异光,“那时我傻,以为天地自有公道在,便带着妹子一路到了都城告状,却险些被那些官官相护的人打死。真的,那时也是冬天,下着大雪,很白。可我身子下坐着的,围着我半尺的地,都是红的……”
“……”
“将军,你从不知道那时的天多冷多冷。妹子病了一直哭,发着高烧明明烫成火炉子了却一直喊冷。神智不清时,咬着我的手喝着我的血,喊饿。”
“那时我真想闭上眼找爹娘去得了,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妹子……她还小,才十岁……我怎么能丢下她?”
樊落静静的听着,这时他已经把李全给放下来,搂在怀里。很小心,因为他浑身都是伤,不敢用劲。
“后来,我遇到了微服的圣上,嗯……那时他多小的娃啊?先帝刚死,才七八岁吧?可……他也是我见着的,最不像是娃的娃。总之,阴得很……呵呵,将军,以后少惹他知道不?不知怎么被教成这样的,表面与你说说笑笑挺乐呵,背底里却只因你说错一句话,而记恨你一辈子,处处的下绊子,真不可爱……”
李全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与圣上待着的日子,“一点也不开心,他当我傻啊?下黑手我会看不见?就是他……在我妹子的药里下了些东西,于是小玲的眼就瞎了。不过,他也下药让妹子把过去的事全给忘了。或许就这一点,我还得谢他呢。”
“后来,他说我要只狗,一只刍狗,用完就能丢的。我就说,成,但你得保我妹子一生平安。还有,得替整个枯井村村民申冤。然后,我就又被打了一顿抱着正好又病了的妹子,出现在相爷每日下朝必经的道上。后来的事,将军,你也知道了,我累了,能不说不?”
樊落没说话,一直静静的听着。有时李全说到伤心之处,他指望着将军动那么一下,可抬头,那冰雕的玉颜上却依旧只有一片死寂。
叹一口气,李全挣脱了樊落的怀抱,撑着身支在墙角。“将军,”他说,“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因为我恨你。”
樊落的眼依旧望着他,带着丝疑惑,即使在漆黑的牢房中也亮的似是星星一般。李全吸吸鼻子,“我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若不是你爹,我不会来这都城。若不是遇到圣上,我不会碰上待我极好的相爷。若不是兵部尚书那强国之略,我也不会入军,遇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