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有为支吾其词,不敢正面回应。「我不清楚,任真不常谈到他自己的事情。」况且,他已经跟不上资讯更新的速度了。
「是真的,我听说小古医师还把任医师带回家去过呢!」
众人忍不住惊呼,包括范有为在内。怎么分心才一段时间,竟然就错过了大结局吗?
「那么院长也知道吧?」
可能性很大,非常大啊!范有为暗暗在心中点头。
「副院长最近也对任医师特别好。」
噢,这句话就太夸张了!就他个人观察,副院长明明打一开始就很欣赏任真这种认真的菁英。话说回来,谁不欣赏呢?换做范有为自己管理医院,当然也想要雇任真来工作。
「任医师真厉害。」
范有为停下自己的思绪,偶然听见的评论勾起了一丝不安。他问道:「为什么说任真厉害?」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靠私人关系讨好副院长,那不是很厉害吗?」
「你的意思是说,任真和小古医师来往,只是为了要巴结上古副院长?任真的居心不良?」
范有为稍稍改变了语气,不再那么和颜悦色,一时失言的住院医师不禁有些害怕。「不是,我不是要批评任医师……可是他和小古医师,真的怎么想都很不搭调,他们在—起,就是很
奇怪。」
「够了,这种话不必再提,对谁都没好处。」
「可是,」对方嗫嚅着:「可是,这都不是我说的,是大家都在说……」
大家都在说?不安的感觉在范有为心中扩散开来,化为不详的乌云。
高存修气势汹汹推开古时杰的办公室门板,朗声叫道:「小古!」
「嘘,等一下。」
回过头来制止他的不是房间的主人,而是主人的狐群狗党,魏士瑜。
古时杰是在场的,至少肉体在。他双手握着电视游乐器手把,聚精会神盯着萤光幕,一颗心已飞进虚幻的游戏世界,入神程度颇不输开刀房的外科医生们。
—旁还有台数位摄影机,架在电视机斜前方,镜头对着萤幕,红灯闪烁,正在拍摄游戏过程。
高存修还没开口问是怎么回事,本以为只剩下手指头和眼珠子会动的古时杰忽然扔下手把,一下子跳起来振臂欢呼,又一下子摔回沙发里,满嘴成功了成功了,疯了似的!
魏士瑜鼓掌祝贺友人,顺便起身检查摄影机,确定拍下了全部过程。
「精采精采!想不到,这么严苛的条件你也能办到。」
「哼哼,如此神技,五楼的小鬼头们,非崇拜到眼珠子掉出来不可!」不过那将是他恢复精神之后的事了。现在的古时杰只是一摊累个半死,软在沙发里完全不想动弹的烂泥巴,连爬
到五楼病房耀武扬威的力气也没有。
原来是这件事,高存修恍然。古时杰曾跟他提过,好像是几天前跟病童们打的赌,赌注内容是把讨厌的食物全部吃光光之类的。
「姑且还算是有点意义的事。」高存修也挑了一张沙发坐下,决定这回不责备友人在办公室打电玩,颓废丧志。
「你也来啦?」古时杰终于注意到刚进门的友人。「你的脸色很凝重。」
「你那么轻松才奇怪,还有闲情逸致打赌破关,没听见越来越夸张的流言蜚语吗?」
古时杰反问他是什么传言?高存修先看了看确实紧闭的门窗,神秘兮兮地悄声道:「关于你跟认真医师啊!」
「那个啊!真无聊。」古时杰连笑出声音都懒,掀了掀嘴角,扬扬手道:「幸福的人总是遭到嫉妒,谁理他们?」
「所以你果然听说过。你知道,我们百分之百支持你,你像个成人般谈恋爱,是难得的好事——」高存修说着看向魏士瑜,后者点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其他人却很不看好你们,大众的意见虽然盲目,偶尔也有值得参考的时候。」
「干嘛,是不是有赌盘?有赌盘怎么不找我?没赌盘的话谁在乎别人看不看好?」
「你是当局者迷。纯以客观立场来看,你们俩之间的差别很大,认真医师却挑中了你,会不会是别有用心?」
「噗——别有用心?任医师吗?」
这回古时杰不只笑出声音,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极是开怀。「拜托!整间医院没有比任医师更不适合别有用心这四个字的人了。」
「我承认表面上似乎是如此,表面以外的东西呢?你们认识得够久吗?万一他跟你想的不一样,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不过代表着我当我爸的儿子,我哥的弟弟,得到的好处又多一样罢了。」
魏土瑜忍不住拍手。「说得真好,有天生的优势就别客气,当用则用啊!」
「喂喂,你们两个就算用反讽法,问题也不会解决。」
「你不用担心,根本没有什么问题。」
古时杰摇晃着悬在沙发扶手外的腿,脑袋微微背向友人,像对自己说话,低声补上一句:「至少我没有。」
「任真,听说你去过小古医师的家?」范有为一不留神,嗓门有点大,幸好任真每次选的用餐位置都在角落,没有几个人听见。
因此,惊慌失措的,也只有任真一个人。
「我、我、我……」连续结巴了三次,他终于抬头挺胸,通红着脸顶撞回去:「我们都是成年人,做的事完全合法。」
范有为被任真突如其来的辩驳搞得一时头晕,顺口就问:「你们做了什么事?」
「……你问这个……这个……」任真吸了吸鼻子,双手在桌面交叠,神色慎重、且尴尬。「先说清楚,我并不是抱着那样的意图去他家,最初只是去吃顿晚饭,后来,后来我坐在沙发
上,他靠过来——」
天、天哪!范有为终于听懂对方想讲些什么了!
「呜哇!拜托不要告诉我细节!」这回可轮到他惊慌失措,几乎要跳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问得不好,你千万别讲下去。」
「我还以为你突然转性,想踏人另一个圈子试试看。」任真伸手捏了捏鼻头,那地方看上去有点儿红。
「你现在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了。」不可思议,看来大家的感觉是正确的。「不过,你这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
范有为正经中带着惊惶的神色,让任真扬声笑了起来。笑不足三声,忽然被咳嗽取代,一连咳了七八声停不下来。
「任真,你不要紧吧?」
任真没空回答。他又咳了几声才抓起桌上水杯喝下一大口,接着掏出卫生纸,侧过身,狠狠擤了擤鼻子,回过头,鼻端更红了。
「没事,感冒而已。」
「是喔!」范有为连人带椅住后退了一步,连食物也远远撤到桌面边角。
任真瞪他一眼。「不会传染给你的。我打算等一下就回家,吃了药睡一晚,明天就会康复了。」
「那太好了。」但性命宝贵,他可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所以你真的去过院长的家。」
「是小古医师的家。」任真更正道。
「有见到院长吗?」
「要是院长在家,我就不会答应去了。」
「那是早晚要面对的事情不是吗?想想看,也许哪一天你得叫他一声爸爸呢!」
范有为半开玩笑,对任真却是一句很震撼的话。他不安地左右挪动身子,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将来可能面对的问题给甩开。挂在椅背的外套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摇晃,一张纸片从口袋掉出
,滑到桌下。
「什么玩意儿?」
范有为弯身帮忙捡拾。那是一张质感相当高级的卡片,有着精细的纹路和漂亮的光泽。他读着印在上头的花体烫金字:「广益会高尔夫球月例球聚邀请函。」
这不是以院内某个有力人士的父亲的父亲的名字命名,聚集着对争权夺利情有独钟的同志们,一齐「努力」的某派系组织吗?而且还算是重生医院的派系当中相当菁英的一个。
「哇!」他吹了一声口哨,将卡片还给任真,问道:「你去不去?」
「不去,我不打高尔夫,也没有跟他们一样无聊的人生目标。」
任真接过卡片,塞回口袋。与世无争如他,都知道邀请函内含的意义,也知道那跟他压根儿合不来。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邀请我?可能是搞错了对象。」
范有为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任真幸福归幸福,依旧是从前那个任真,是非八卦果然一点都没听进耳里。但也只是现在尚未得知罢了,关于任真和小古医师的闲话和一般说说笑笑的八卦
不同,当中的某些部分带有明显的恶意,任真不可能永远不知晓。
与其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不如事先好好传达,也能有所提防,这是范有为以友人的身分所做的判断。
「他们……恐怕没有搞错对象。」范有为小心翼翼拣选用语,希望能尽量不要触动地雷。「或许有人满腹疑惑,不明白你接近小古医师的用意是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用意是什么了。当初我若知道他就是小古医师,根本不会多说一句话。」
「后来你就知道了。」
「知道也来不及了,都已经、已经喜欢上了能怎么办?那跟他是不是叫古时杰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算是张三李四,我也会喜欢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让任真很不好意思,心头却
隐隐有一丝甜蜜。
「我相信你是真的这么想,但在其他人眼里,小古医师的姓氏比他本人重要得多了。」
「真不公平。小古医师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差劲,他有许多许多优点。可是大家却认为他若不叫古时杰,他就只是个小丑。」
任真感到喉咙疼痛,鼻子发痒,头晕晕地立刻就想趴倒睡觉,然而愤慨之心一旦燃起,什么症状都能压了下去。误认自己攀权附贵的小人之心固然讨厌,看扁小古医师的行为却更教人
生气。
他岔岔然道:「怀疑我的用心的人迟早会发现自己的错误,发现小古医师不是让人拿来往高处爬的梯子。」
「是没错啦!可是你所谓的迟早,究竟需要多久呢?」
任真默然无语。以他此刻纷乱的心思,一秒钟都嫌太长。他此刻也无暇思考,因为汪淙潜儿子的主治医师就站在他身后,面带忧虑。
「任医师,有件事想麻烦你……」
车道上,一辆计程车紧急煞住,司机从车窗歪出头,对着突然冲到车子前方的冒失鬼爆出一连串咒骂。
「抱、抱歉……我有、我有、我有急、急、急……」不行,控制不住了!接下来的话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取代。
冒失拦车的正是任真。他刚刚一路从医院正门奔过来,距离不长,却奔得过急,现下又要喘又要咳,两者凑在一起威力强劲,迫得他弯下腰,双手掩住口鼻,咳得腰腹肌肉都快失去力
量。司机不悦的脸色也不由得渐渐缓和,同情得几乎想马上载他去急诊处。
后座车门打开,汪淙潜低声跟身旁的儿子交代了几句,独自走下车来,眉头深锁,老大不高兴。
「任真,你是怎么回事?」
「你,你要带你儿子去哪里?」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主治医师告诉过你了吧?我们要转院。」甫瞥见任真的身影便猜到,是急急忙忙要来问转院的理由吧?汪淙潜从车道走到一旁的草地,离计程车和车里的儿子远
了些,才开口:「你是不是早该告诉我,你现在的情人就是儿童医学部的医师?这种事瞒着我不讲,神经未免太粗。」
「这两者有什么关连?你担心他不喜欢你吗?但他是一般儿科,为你儿子看诊动刀的并不是他。」
「谁主治都没有差别,他可是医院的小开,整个部门还不一致向着他吗?」汪淙潜说着补上一句:「何医师也说了,大家都很支持那家伙。」
大家都很支持?一致向着小古医师?真是第一次听闻!不是人人都质疑他两人的关系,没有人看好这段恋情吗?任真对这些欠缺逻辑性的八卦流言感到火冒三丈。
「我不认识你说的何医师,情况也根本不是那样子。你别以小人之心,胡乱贬低他人,没有医师会那么乱来!」
「你总是天真得叫人惊讶啊!小人之心才能防小人,你没心机没心眼,可不代表大家都一样。我知道重生医院的口碑很好,或许不会有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但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骨
肉,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安,我也不愿冒险。」
——现在口口声声儿子儿子,当年背着家庭乱搞外遇时,怎么没有记起自己是个父亲?家里有个儿子?
任真好想直接这样吼出来。偏偏此处连结医院正门及大马路,人来人往,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从没少过,哪说得出口?只能憋在心里气个半死,牵引得喉头发痒,别过脸去,又咳了数
声。
「任真,你少操心别人的事,多顾着自己,回去休息吧!」
「你才少操心我的事。」
任真耐着性子,劝说道:「孩子是否需要手术,仍在观察,你这一走,不是前功尽弃?」跟汪淙潜舌辩,老实说一向是浪费时间,他不曾赢过。可如今大人的恩怨牵连到小孩,怎能安
心?
「他的情况虽不严重,总是个孩子,身体没有大人强健,不留在始终为他看诊的医院,难道你宁可让他平白受转院奔波的折磨,在新的地方什么都重新再来—遍?」
「……」
「重生医院不是唯一的好医院,却是最熟悉你儿子的医院。你有没有问过他,面对陌生的医生和环境,他愿意吗?你怎么能不为他着想?」
任真恳切的言词没有打动汪淙潜,反倒增加不少疑惑。「我们分开已经好几年,你为什么还如此替我儿子打算?」
「我不是替你的儿子打算,而是为一名患者着想,这是身为医生理所当然的事。」
「嗤,真是冠冕堂皇。」汪淙潜低声笑了起来:「你该不是很想留我下来吧!」
「什么?」任真一时反应不过来。
「或者,你觉得终于逮到一个可以报复我的机会?」
「我没想过报复这种事。」
「对,不合你的个性。」汪淙潜不轻易信任人,尤其面对旧情人。「那个小开也没想过吗?我们之间深刻美好的回忆,他不介意?不在乎我这么大的威胁?」
「少住脸上贴金,他就是不介意,你也压根儿不是个威胁。」
「不得不承认,你倔强的样子还是很吸引人,跟从前一样没变。」
每次都是这样!话题又被对方转到极端自我的角度,任真直气得想跳脚。「你也没变,一直都是个讨人厌的自大混蛋!」
「抱歉,我要更正一下。任真,你有一部分改变了,自甘堕落和那种奇怪的家伙在一起,品味变得很差。」
「你、你少胡说八道!你又不认识他!」
「何必认识?那种人都是一个样——啊,或许你有更高远的目标吧!」汪淙潜嘲讽道:「我没空闲在这里多耗,你为自己的目标好好努力,想回头可以打电话找我,但是拜托,千万不
要再用我儿子当藉口。」
「混、混蛋——」
任真的这句怒骂终究没有传进汪淙潜耳里,他说完想说的话,便迳自上了计程车走人,连一点点反驳的空档也没留下。
「混蛋!混蛋!我当初竟然答应帮他的忙,简直是蠢、是笨、是滥好人!」
任真将路边杂草当成了汪淙潜的脸,一阵乱踢乱踏,弄得满鞋子草屑草汁,最后因为头晕眼花,才停止下来。
偏偏这事还没完呢!在回家休养之前,他得去—趟儿童医学部,把汪淙潜那个烂透了的转院理由传达给主治医师。明知说出来会让自己更形窘迫,任真并不打算扯谎。
告别室外的冷空气,他匆匆回到西翼大楼。电梯里难得只有两三人,他勉强自己挤出微笑当作招呼,然后退到角落,沉默地望着电梯上方的数字板。
其中一人却认为他们值得比微笑点头更进一步的来往,主动向任真开口:「天哪!你看起来真糟,为什么不请假休息?」语气显得十分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