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有能力厘清现状之前,「砰」地,他晕倒在地。
6.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人躺在床敷上,窗外则是一片黑。
看来是这几天的劳累再加上营养不足以致于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无法负荷。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他感到口渴,于是便打算起来找些水喝。
身体一动正想要爬起来,头部却传来一阵晕眩,因此他不得不再躺回去。
「您醒过来了吗?」他听见说话的声音,是个女人。
他默然,没有回声。
「很抱歉打扰到您,我是小谷。是定光大人派我来服侍您的。」
「你辛苦了…。」
「您整整睡了两天呢,定光大人也地十分担心。大夫过来看过了,他说您是因为没有好好修养自己的身子所致的,定光大人吩咐您一醒来就给您上膳,请您稍等小谷这会儿就向厨房说去。」
「谢谢你……。」他无力的回答。
「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马上吩咐,那么小谷先退下了。」
小谷很快的就带着食物回来,敦幸这才正式看到小谷。外表约莫快有三十岁,表情十分聪慧。虽然说还有些事感到疑惑,但由于饥饿他还是决定先吃点东西。
小谷就随侍在旁,敦幸在吃了几口之后,便开口询问:
「小谷,这儿是……?」
「这里是定光大人的宅邸。」
是他。
「定光大人呢?」
「去见赖朝大人了,赖朝大人决定前往镰仓做为基地,因此这几天都忙着迁营呢。」
「……。」去镰仓吗?为什么呢?
「定光大人是赖朝大人的得意部下,迁往镰仓的事定光大人也多有所担当,这几天都忙得不见人影呢。定光大人说这儿是他的故乡,因此要离开倒还有些舍不得。」
「故乡?」敦幸一惊,故乡……难道这定光大人,的确是他?
「说来也奇妙,小谷跟在定光大人身边有一段日子了,大人总是那么严肃的吩咐下人,也从没看大人笑过或慌过。只是来到这儿后小谷感到大人彷佛有什么事惦挂着般,上回还看见大人对着窗外叹气呢!」
「……是吗。」
「不过这几天大人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大概是事情有了结果了吧,真替大人高兴。」
持续这样的话题会让他感到彷佛什么吊在心中般的不适,因此敦幸决定移转话题:「你刚刚提到要去镰仓,是怎么一回事?」
「是赖朝大人下的命令,说是要移师镰仓似的。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镰仓原本就是源氏的发源地,或许赖朝大人因此而想要往镰仓前进吧!似乎也想要在那儿建立行馆呢。最近为了这件事每位大人可都忙得很,当然定光大人也是……对了,定光大人有吩咐,」小谷调整身态面向敦幸,双手扶地然后深深鞠躬至地上:「要露树大人您一起前往镰仓。」
「……?」
7.
从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来到镰仓两个多月,源赖朝连带着他身边亲近下属们纷纷的在镰仓的大仓建起行馆,时序也已由秋入冬。
安顿了人马,进入镰仓途中接受了不少讨平的士兵,再加上各地讨平军的响应,赖朝的声势越来越浩大。有谁能想到当初被流放到伊豆且起兵后还在石桥山败给平家的小子,如今会有这样的气势?
反之,平家的未来却令人担忧。特别是前一阵子平维盛大军在富士川羞辱似的大败之后,人人都在说平家该撑不久了,为何赖朝还不发起大军行动?
但源赖朝绝对不是普通脚色。经过被流放日子,他既然未成为庸才,那么他必会是令人害怕的将才。
在伊豆的二十年,养成了他残忍现实,深思熟虑的个性。
他很明白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优势。
如果只是要打倒平家,杀死清盛替父亲报仇的话,这样或许就够了。
但他要的不只是这样。
他要的不只是打倒平家而已。他要取代平家、他要取代平清盛、他要让天下人忘了六波罗,只记着他源右兵卫佐赖朝。
因此他必须要好好巩固自己的根基,同为反平的一方而暂时身为同盟的木曾义仲持续打胜仗,天下一点一滴被染成源家的颜色。这些事,让义仲去做就成了。
对他而言,义仲只是他的一步棋子罢了,只要义仲持续替他击溃平家军就成了。他要做的是建立自己的基地,在平家军溃不成军之后他才能堂而皇之、不费气力地取代平清盛,成为新的天下霸主。
正因如此他选中了镰仓。他要镰仓成为他称霸天下的基地,就像清盛有六波罗一样。
所以他不急,不急着要毁掉平家。比起毁掉平家,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那就是让源氏取代平氏,他要成为下一位平清盛。
虽说讨平的烽火未曾停过,天下还处在战乱中,但大仓这儿可说是异常的宁静,彷佛是闹市中的一块净土。
敦幸不着痕迹地叹口气。走到庭院中,望着无风无波的湖面以及因昨夜那阵小雪留下的上为融化的冰的痕迹,他心神不宁地沿着长廊坐下。
来到镰仓也要有两个月了。自从那之后他就一直住在源定光宅邸之中,随着源赖朝一军在这儿的建设,这宅邸也益发益完善。遑论源定光可是传说中的赖朝爱将,虽说还在战争,生活上的一切却也不马虎。
他在这儿倒也乐的轻松。偌大的宅邸,住的人却不多。他被安置在偏屋里,离主殿有好一大段距离,因此主殿中所有的骚闹都与他无关。宅中下人仆役也不算少,但只有小谷一人受命专门服侍他。早上起来或念佛为父亲、母亲、兄长们祈福,要不然便念念书,发慌时就到庭院中走走。三餐有小谷送来,有任何需求都有小谷来担当,与其它下人们也少有接触。生活平静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无法走出宅院,但身为俘虏却能过这样的生活,他实在没什么好奢求的了。若要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的地方,或许就是这一身令人感到笨重与不适的女子装扮吧!
然他却再也没有见过源定光。
他知道他深受源赖朝信赖,不仅公务繁忙,私下亦应有不少人际交往需要处理。他只能偶尔从小谷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8.
「听说赖朝大人将侍所的工作交给定光大人,」小谷说:「定光大人最近是越来越忙了。」
他沉默不语。他明白「侍所」是源赖朝用来控制武士们的地方,身为武将,侍所可以说是赖朝最重视的机关。让源定光担任这么重要的职责,看来是真的十分倚重他。
偶尔也会听到这样的事:「土肥家的大人又来为他家小姐提婚事,真是的,平清盛还活着,现在可还在打仗呢!」
「那定光大人怎么说?」
「当然是拒绝了。现在可是紧要关头,哪是定婚事的时候?不过土肥大人老是提这件事定光大人倒也有些苦恼啊!总是拒绝人家,于土肥家的颜面也不好。再说土肥家的千金也没什么不好,和定光大人身份也相当,若是娶了土肥家小姐对大人的仕途而言也一定有所帮助。定光大人毕竟是赖朝大人面前的大红人,土肥大人大概也很想结成这门亲事吧。」
每次听到这儿,他就不禁感到一阵酸涩。
奇妙的是,自从再度见到他之后,他就不再梦见那个梦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他感到不堪。
他见着了他,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甚至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然他却不记得他。
--是的,他不记得他。
他很清楚他就是那曾和他奔跑在上总原野上的源定光,不仅仅是从那些些微的迹象,还有他强烈的直觉。
然若他就是定光,他应该要认出他的。至少在得知他是平实景家的人时该问他的,然他却没有。
他一定是忘了,忘了他曾经在上总生活的日子,忘了平实景一家,忘了他平敦幸这个人,忘了他们之间曾有的日子以及约定。
嘴角浮出苦涩的笑容。
如果他还能梦见那个梦的话,或许生活中还能有个慰藉,然他却连梦都不再梦见了。
那彷佛是个残忍的宣告一般,宣告他失去了一切。父亲、母亲、兄长、家族、梦以及希望,还有他,即便他就近在身边。
若是现在不顾一切的奔到主殿去,或许还能看见他吧。但那又如何?他碰不着他,也不可能碰着他。
就像两个恰好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头的陌生人一样。
然他该满足了。他尝试这样说服自己,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他一面,而他不仅活着,而且还过得很好。他应该要满足的,就算他根本不记得自己。
敦幸嘲讽似的安慰着自己。他大概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男儿身,而将自己当作一般的女侍吧?就像府里其它女侍一般。或许,他与其它女侍不同的地方只在于,他将自己当作可以陪寝的女侍。
是啊!可以陪寝的女侍。否则他又何必刻意留下自己,然后将自己带来镰仓,甚至还派了小谷来照顾自己?
这一切是多么的讽刺,敦幸这样想着,然他对现状不仅无能为力,只能够任人摆布。
没曾预料到自己和他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相遇,也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当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对于那个约定以及那些日子这么执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感到一股未曾有过的无力以及悲伤,然他连感情都麻木了,只能呆呆的望着远方,连滴泪也流不出来。
9.
「天气冷了,别忘了加件外衣。」蓦地,一个低醇的声音伴随着一件衫子落在他肩上,敦幸这才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发楞了多久,时值十二月寒冬,昨晚刚下了场小雪,天候正冷着。或许因为想事情想的太专注,身上穿的又单薄,他没发现自己的双手已冻的发红,身子也正因寒冷而微微抖着。
但,又是谁替他加上这件衫子的呢?
敦幸心中一震。在这个宅院中会用那样的口气说话,那样深沉而醇厚的声音,而且是对着他说话,当然不可能是小谷,而宅中的其它人,基本上,是不会和他说话的。
唯一有可能的,是他。
思量至此,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凝住了。他在害怕,他恐惧着不敢抬头望向来人。说他懦弱也好,说他无能也罢。他就是想要逃避。
「露…树?」源定光沿着长廊,来到敦幸面前坐下。
「……是。」敦幸低着头,低声回答。他不知如何反应,更不敢抬头直视他,在确知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之后,他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他?更何况这是他们两个自那次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口气中彷佛不带一点情感的说。
「……是。」
「你可知为何我将你留下?」
「……。」敦幸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毕竟还是太残酷了。即便他心中早已明白答案。
「抬起头来。」源定光严着声下令。
虽然天气还冷着,但敦幸还是不安地发了整身的冷汗。再也没有逃避的空间了吗?他已无法可施。再怎么逃,这一刻也终将到来。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去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他不可能躲着他一辈子,总有一天他必须要逼迫自己放弃自己过去的所有--不论再怎么依恋--以一个新的,无关「平敦幸」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就算他还记得过去的所有,记得他们两个之间曾经有过的所有的事,但那些只会成为他痛苦的来源,因为他--源定光,并不记得。
他只是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躲。只要他不在面前出现或许所有的伤口都还能假装没事般的被隐盖住,但事到如今他再也逃不了了,只能任由伤口被揭开,赤裸裸的摊在他人面前流血,而且只能一个人在暗处缓缓的舔舐着或许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
他一咬牙,豁出去似的慢慢的将头抬起。
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象,他的视线就已早一步被某人占满--正如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内心深处就已为他所占据一般--冷不防的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气息满满的包围住他,「唔」地,他的唇贴上他的。敦幸一阵惊慌,与人如此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他下意识地要挣扎,然定光紧紧箝住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而且还更进一步的伸出舌,缓而温柔的舔舐着他的唇。
太过强烈的刺激使的敦幸全身虚软,他无力的将手攀上定光的肩头,有如寻求着慰藉一般。脑中一团混乱的无法思考,只能毫无保留的接受他所给予的一切。
一直到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法再呼吸时,定光这才放开他。他无力的以手攀住他的肩,低下头不止地调整自己的气息。
一瞬间他逐渐恢复自己。……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一般陪寝的女侍吧……?是的,对他而言,自己不过就是众多侍寝者之一罢了……想着想着,他脸上浮起一抹定光看不见的苦笑。感觉到心中哪里涩涩的,他都是以那样温柔的吻来安抚女人的吗?
放在他肩头上的自己的双手,越看越刺眼,他赶要忙将手收回,却在途中被另外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给抓住,下一课,整个人撞进一个宽大的胸膛中。原来是定光伸出手抓住他,将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还搞不清楚现况呆楞中,定光将他的头压向自己,嘴落在他耳边,缓缓地以惊人般温柔的声音,如梦般的低念:
「敦幸……。」
10.
敦幸全身一震,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你…你还记得?」
「当然,」定光将他收的更紧:「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定…光…。」敦幸低咽着,已经二十年了,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叫他的一天,特别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被遗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这样的情绪,他只能靠在他肩上无声的流泪。
「笨蛋,为什么要哭呢?」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愧疚,定光却只是温柔的问他,任由他的眼泪沾湿了他大片衣裳。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关于我的事。」
「傻瓜,我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唷。不是跟你约定好了吗?要一起上京看月亮……。」
没想到他连当时年幼无知的约定都记得这么清楚,但他却言拙地只能静静的靠在他肩上,持续无声的流泪。
「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不…,」敦幸将自己深深埋入定光怀中,像要将这二十年来的距离一次拉近一般,深深感受他的气息与体温:「我只是……太高兴了……。」
「对不起,敦幸。」定光更是紧紧的拥住他:「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一定会好好遵守约定的。」
他温柔的誓言透过身体传达到敦幸心头,然后再缓缓晕开。
「嗯。」敦幸轻轻的点了个头。
他终于感到自己手中确实还握着些什么东西。
11.
战乱持续着,但镰仓还是过了一个虽小却不马虎的年。
自赖朝起兵至今已将有五个月,一方四处都还是拳兵,木曾义仲一军与平家势力缠斗,略居上风,正朝京都而去。另一方面,赖朝在镰仓的建设也未曾停歇。
现在的镰仓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新天地。「走吧!去镰仓!」就像是一句迈往新世界的承诺一般,闪闪地发着光芒吸引人。
处在这样希望之地镰仓的核心处的平敦幸,在乱世中可说上是平静的生活里,却仍是有些小不愉快。
那就是流言。
自古人们就爱说,流言伤人,这句话他最近倒是切身的感受到了。
以往总是只来回于主屋大厅以及卧房的宅邸主子源定光,这几日一反常态,不仅逗留在偏屋的时间大增,偶尔还过夜。
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之前主子从上总带回来的那个侍女——仆役中沸沸扬扬地传着——那个来路不明,明明是个俘虏,却意外地得到定光大人青睐的女人。